“殿下身份尊贵,自然是瞧不上这市井之人,但殿下可知,这市井之人又何尝愿意如此,若非生活所迫,谁又愿意操此贱业?
倘若国泰明安,风调雨顺,身有寸缕尚且遮羞,家有余粮足以果腹,又有几人甘愿为那五斗米而折腰?”
就在李承乾兄妹闲聊之时,一个声音从他们左侧传了过来,说话间,人便已经来到了李承乾跟前,拱手作揖。
护卫在李承乾身后的赵岩,闻声走到李承乾身旁,低声道:“这人是泾阳知县,崔明远。”
说话间,就和其他两人,将李承乾兄妹护在了中间。
对于这个人,李承乾算不得陌生,至少在他们昨晚的商议中,这人的名字就屡屡被提及。
只是他也没想到,会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遇到泾阳的父母官,闻言,松开长乐的手,这才拱手道:“谨受教。”
他表现得很谦卑。
但他越是谦卑,崔明远就越是迷糊。
从昨天长安传来的消息来看,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性格狂悖,而且每每有惊世骇俗之言。
这样一个人,不应该表现得如此谦卑才是?
他虽然不喜崔浩,但对于崔浩的能力,他是认可的。
若非如此,崔浩又凭什么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两成的良田,改写到崔家名下?
而就连崔浩都觉得难以对付的太子殿下,真的就是如此谦卑之人么?
一时间,他有些愣神。
“县令大人是否觉得我与传言中不一样?”见崔明远没说话,李承乾笑着问道。
崔明远回过神儿,点了点头,说道:“确实不一样。”
他每天都有在城里或者城外转转的习惯,主要还是为了更好的了解老百姓的生活,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务实的官员。
今天也是如此。
其实,他一早就发现了李承乾一行人,但一直没想和他有什么交集,只是当李承乾说了那番话后,这才忍不住开了口。
至于说,他这个七品小官怎么识得当朝太子,这就不足外人道了。
“没什么不一样。”李承乾重新牵着长乐的手,说道,“县令大人若是也如同他人一般咄咄相逼,自然会发现我与传言中没差别。”
李承乾很清楚,他可以狂悖,也可以嚣张,但这一切都得有个原由,这一点很重要。
崔明远点了点头,出生皇室,贵为当朝太子,哪怕只有十来岁,他也不可能真的将其当做一个孩子去看待。
“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殿下……”
崔明远话都没说完,李承乾打断道:“就别称呼殿下了,当我踏出太极宫,走出长安城的时候,便不再是什么殿下,容我自我介绍一番,我姓李,名承乾,字高明,县令大人称我高明便是。”
他没想过改名什么的,倒不是说什么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类屁话,只是他很清楚,这个名字在关键时候能救命。
“公子说笑了。”崔明远当然不会称呼他高明,他是一个标准的儒士,上下尊卑之类的儒家礼仪,被他看得很重,“陛下一日不下发明诏,公子依旧是我大唐太子。”
“不说这些。”李承乾不愿意和他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说道,“不知道县令大人今日寻我,可是有什么指教?”
崔明远有些尴尬,他也就是刚刚见李承乾对老百姓的谋生手段颇为不屑,这才开了口。但真要说是有心寻他,这纯属扯淡。
对他来说,李承乾途径泾阳城,只要不在他的治下搞风搞雨,他权当不知道。
他既不想牵扯上朝堂上的纷争,也不愿意因为李承乾损坏泾阳百姓的利益。
他的眼里,只有这不大的泾阳城。
但是这会儿,李承乾这般问,他倒是不能这么回答,沉吟了片刻,崔明远才说道:“公子之心胸,吾辈不及。但公子自幼锦衣玉食,对底层老百姓的谋生手段却是多有误解之处。”
听他这么说,李承乾笑了。
对于崔明远这个人,他不了解,但昨天赵岩几人也在城里打听过,别的不说,这崔明远的官声却是很好,老百姓对他也很是信服。
不管他是不是崔家人,至少凭这一点儿,就值得李承乾对他刮目相看。
其实,李承乾还是对唐朝,尤其是唐初时期的士族有些误解,可能是曾经小说看多了,反正在他以前看过的小说里,这些士族没几个是好的。
但不得不承认,这个年代的读书人,真没几个大奸大恶之徒,最多也就是为了家族蝇营狗苟,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县令大人言之有理,我的确从小锦衣玉食,没有体会过底层老百姓的谋生之艰,确实不应信口胡说。”
李承乾的姿态放得很低,听得崔明远频频点头,读书人都有个烂习惯,就是希望自己的说教能让当事人心悦诚服的接受。
单从这一点来说,崔明远就觉得这太子还不错,能听人劝,可能有些时候行为狂悖了一些,也不过是孩子心性罢了。
但就在他这般认为的时候,李承乾话音一转,又说道,“但如果知县大人觉得我刚刚所言,不过是因为那妇人操持贱业而使我对其轻慢,那可就冤枉小子了。”
说完,李承乾就笑意盈盈地看着崔明远。
崔明远明显诧异了一下,虽然李承乾语气平和,但言语中透出的意思却是一点儿不平和。
“公子此言何意?”
第30章 卷一 凭什么?
“首先,我并不认可知县大人所说的贱业。”李承乾说道,“在我看来,任何用自己双手养活自己的手段,并无贵贱之分。
自食其力,不偷不抢,谁人定其贵贱?
我知士农工商早有定论,但管相昔日所言‘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姑且不论管相当年的四民是指哪四民,但管相当年可没有给四民排序。
之所以提出士农工商这个概念,也不过是为了四民能更好的各司其职,农行农事,工行工事,商行其商,士卒保家卫国,仅此而已。
而到了如今,我们其实已经曲解了先贤的意思,说到底,不过是一群既得利益者在巩固自己的利益罢了,小子人微言轻,不敢言其过,但小子终究还是想问一句,都是靠自己本事吃饭,凭什么他们就比别人低一等?
凭什么?”
听到李承乾接连两次的质问,崔明远楞在了原地。
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承乾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受教了。”沉吟了片刻,崔明远这才拱手道,“公子见识之卓绝,当在同龄人中傲视一方。但公子似乎刻意的在回避。
阶级观念自古有之,西汉初年,贾谊曾著书言之‘古者圣王制为列等,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等级分明。’
这还仅仅只是有书为凭,在更早并没有留下书籍凭证的历史长河中,难道就没有阶级之分?
肯定是有的!
我相信公子定是看到了其中的弊端,否则决计问不出如此发人深省的诘问。”说到这里,崔明远苦笑了一声,“但似乎公子也只看重其中的弊端……”
说完,叹息了一声,崔明远不再言语。
他相信,能问出‘凭什么’的李承乾,定能看清其中的利弊所在。
但崔明远也很无奈,他确实对士族的那一套不怎么满意,但李承乾一句‘凭什么’就想打破士农工商这个体系,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暂且不说打破这个体系会给天下带来怎样的动荡,就说他出生崔家,又何尝不想自己的后人将来有一颗大树好乘凉?
人都是自私的,哪怕他崔明远也不能例外。
这就是人最矛盾的地方……
听他这么说,李承乾也叹息了一声,良久,他才说道:“终究是道阻且孤,小子今日受教了。”
说完,李承乾再次躬身作揖,只是这一次,崔明远也是拱手作揖,并诚恳道:“公子志向高远,吾辈不如,但望公子今后决定走这条路的时候,当先思其危,再思其利。
大唐不易,天下黎民不易,莫要负了苍生。”
这一刻,崔明远有些担忧,也有些明白为什么崔浩会觉得他们这位太子殿下难以对付。
这何止是难对付,这是要打破当今的格局啊!
李承乾摇了摇头,说道:“若是弊大于利,此路不走也罢……”
得到答复,崔明远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松了口气。
就刚刚,两人交谈虽然不过寥寥几句,但内容属实有些石破天惊了。
好在李承乾的亲卫将几人围在中间,没有旁人听到,否则,定会掀起一股惊天骇浪!
“公子知其厉害,当是天下之福!”
李承乾没有说话,心里倒是明白了,哪怕是崔明远这种官声极好的官员,也有着他们这个年代士族子弟该有的坚持。
既然如此,那这条路几乎就是被堵死了,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刚刚也不过是一个试探。
说到底,他还是贪图一些东西的,没有谁不想做人上人,加上他穿越过来的身份真算得上得天独厚。
真要说他从没有窥视过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估计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如今仓促离去,只是他没有自信和这个时代的人杰斗上一场,说好听点儿,是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毕竟留在长安,他要面对的都是谁?
不说房玄龄、魏征、长孙无忌这些人,哪怕是程咬金这个武夫,难道就是看了几本书的他能够匹敌的么?程咬金要是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怎么可能活到将近八十才寿终正寝。
而政治智慧又恰巧是他最薄弱的,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得不另辟蹊径。
当然,他也想在路上找几个能用的人,否则,他怎么可能把刘三等人带在身边?
只是,他一个年方十三刚刚冠礼的少年,除了刘三这些军中的糙汉秉承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外,谁会追随他?信服他?
也正是如此,他才想通过传递思想,给自己披上一件坚实的铠甲,不过如今看来,这铠甲显然是穿早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察觉到崔明远开始担忧时,再次主动的卸下了这件铠甲。
说到底,此时的他还是后悔了。
他以为崔明远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定会支持他,只是他忽略了,崔明远也是士族!
苦笑了一声,李承乾拱手道:“小子狂言,倒是扰了知县大人的兴致,还请见谅。”
崔明远这会儿心思也是极乱,他一心想治理好泾阳一地,但当李承乾说出那句凭什么的时候,他又退缩了。
他深知士族如此继续下去,定于国朝不利!若非如此,他不会在之前反驳崔浩。
但他同样也希望,自己百年后,子孙后人,能得家族庇佑……
这很矛盾,但从情理上又勉强说得过去。
而且,他本就出身士族,也得利于士族,虽然知其弊端,但也只是想遏制而已。
就在他如此矛盾的心理之下,崔明远拱手作揖,就此离去。
此时的李承乾怎么也没想到,就他的一句凭什么,差点儿把崔明远折磨疯了。
而在崔明远离开后,李承乾也没了兴致逛这泾阳城,摇了摇头牵着长乐往回走。
一路上,他都在反思。
还是太急切了啊!
他不应该在此时表现得如此急切才对!
当然,这世上也不存在什么后悔药,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就只能寄希望于崔明远不会声张此事。
“回去后,我们要加快进度,尽快离开泾阳,离开大唐。”
他算是明白了,在没有彻底离开大唐之前,他的确不宜狂言。
总之,一天不离开大唐,他就一天没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