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亩之间,一茬茬的麦秆铺在地里,收好的小麦暴晒上数个时辰,去除其中水分,减少霉菌滋生。
农人们挥舞着木锨,高高扬起谷粒,借助风力吹掉壳和尘土,分离出干净的子粒。
“先生,昨日说《管子》,其中《牧民》一节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昂读《论语》,却言:‘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何解?”
曹昂亦步亦趋,跟随种平漫步于阡陌之中。
种平思索片刻,曹昂所说《论语》之句,他记得后世的版本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当以教化,开其智,发其心。故‘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当百姓的道德、行为符合“道”、“礼”的要求时,就随他去,不要不加干涉他。
如果百姓的道德、行为不符合“道”“礼”的要求,就要告诉他,引导他,推行教育,使他们明白(道理所在)。
种平随手扯下根野草,手指灵巧编结,不一会儿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蚱蜢便出现在他手中。
“诺,给你。”
“先生真是,质朴自然。”曹昂哭笑不得,想不通种平讲经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改去编这些小孩子才喜欢的玩具。
不过,仔细一看,这草蚱蜢威风凛凛,当真可爱。
曹昂顺势将其塞进怀中。
“老子以为,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先生如何看?”
种平只是一笑:“圣人之道,不敢妄议。”
曹昂便知晓种平言下之意,是并不赞同老子所言。
“子读《老子》?”种平倒有些讶异,依曹昂的不喜经典的性子,竟然能耐下心研读《老子》,的确让种平觉得难以理解。
“高祖父曾参与修纂《老子铭》。”
高祖父,岂非是曹老板的祖父曹腾?
也是,汉桓帝不就信黄老道教吗?难怪曹昂会研习《老子》,原来是家学渊源。
种平想通此节,也不多问,转而同曹昂闲谈起来。
“伯父最近可是在忙沤制青料,同匈奴贸易一事?”
终归是受了暴雨,种平虽勉强保下了大半的年收,到底还有顾之不及之处,那些未成熟便收割下的青麦数量也有不少。
若是与匈奴贸易成功,不但可以处理这批青麦,亦能交换着马匹牲畜,以待后用。
曹昂撇了撇嘴:“匈奴,豺狼也,有利可图,怎会不允?”
“匈奴也缺粮呢,听叔叔说这几个月宰杀了不少牛羊,剩下配种所用,也还是太多,连草料都匀不出。”
“此时与他们贸易青料,正当其时。”曹昂说着一顿,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望着种平,“先生,这不会也在您的预料之中吧?”
种平心说我姓种,又不姓诸葛,我知道啥啊我知道?
“巧合而已,‘叔叔’莫非是夏侯将军吗?”
种平无比丝滑的切换话题,假装看不见曹昂那写满了“我不信”三个字的眼睛。
曹昂心说还巧合?这位先生连天象都能测算,还能提前知晓风向变化,怎么可能算不到匈奴缺草料?
定然是先生太过谦逊,我懂!
种平还不知道乐进当日感叹被士卒听去,一传十十传百,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是同先生对赌的那位夏侯叔叔。”
曹昂直接将夏侯卖了个底朝天。
种平想起他与乐进带着降兵回城后,夏侯在城墙之上红着脸高声认错的模样,难免也觉得有些好笑。
想来夏侯自请去同匈奴贸易,恐怕跟这事脱不开关系。
毕竟眭固虽然投降,可当日逃窜的黑山军也不在少数,魏郡的于毒尚没有动静,可要动起来,免不了又是一场麻烦。
夏侯身为司马,又是统兵之将,现在离开,并不妥当。
种平相信曹操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仍然选择派对方出东郡,固然有缓解他二人尴尬的意思,但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是意在于毒。
根据眭固所言,他麾下之兵,只有八万,那多出来的五万余人,乃是白绕统帅。
当日自戏志才眼下瞒天过海的,便是这五万人。
按照种平原先的计划,眭固攻下莘县,分兵驻防后,袭击东武阳的约莫也就三到五万人,故而戏志才只需佯败,直接放这些人去漯水河畔即可。
然而种平没料到,眭固带的八万人会选择全军出击,放弃莘县,深入山林,直接通过苍坡外的山脉绕转到漯水与白绕汇合。
这举动属实是有些离谱,别说种平,连在阳平的曹操都没想到。
若非种平还有些应变的急智,今日局面如何,还当真不好说。
事后种平也询问过眭固,为何不守城池,不顾大雨,一定要与白绕合兵。
眭固给出的回答是,他是按照教义占卜的,卦象说,适合出兵,然后他就全军出击,再然后……
成功白给。
种平,种平无言以对。
“……可惜风向骤变,天时不利,否则我手下兄弟万箭齐发,今天还能再见到太史令吗?”
眭固最后愤愤不平的留下一句话,显然还是将此次失败归咎于天时,并不觉得自己是败在种平手中。
种平闻言一愣,好家伙,我说怎么突然改风向呢,这玩意儿不会又是统哥的最优解,在暗地里保我狗命吧?
种平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先生,先生?”曹昂久久不得种平回应,面色疑惑。
“无事,我只是在想,先前肃道言黑山军与青州、徐州黄巾暗地勾连,眭固也说此次攻东郡,便是为这两地黄巾发出行动讯息。”
种平揉揉太阳穴,“想要安稳度日,何其之难?只希望消息传递的慢些,能拖延到年后吧……”
感谢
书友20201118165248489
投的月票()
第88章 生活不易,种平叹气
“先生,先生!”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种平坐在田埂之上,未曾回头,待耳中分辨出细碎的草叶伏倒之音,他双手藏在腰间,趁机一捞。
虎子迷惑地望着抓住自己胳膊的种平,二人对视许久,种平讪讪收回手,“你武艺学得不错啊。”
“俺,我跟山上的猎户学打猎,练出来的。”虎子红着脸挠了挠脑袋,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要配合种平,忙转了一圈,假装受了对方大力一击,站立不稳。
种平:你别这样,搞得我好尴尬啊。
虎子也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弄巧成拙,眼巴巴的看着种平,急得额头冒汗,不知该如何解释。
种平无奈,他很喜欢虎子的性格,与对方相处之时,种平总忍不住把自己摆在兄长的位置,同虎子开些小玩笑。
只是虎子面对种平,总有些拘谨,虽然也会配合种平玩闹,但隐隐还是以种平为主,太过小心,反倒让种平陷入尴尬境地。
种平站起身,拍干净衣摆草屑,凝视着西北方,目光悠远而惆怅。
要是在长安,这会儿我该在老师府中学经吧,也不知老师会不会继续允许琰师妹阅读经典?
离京这么久,当初送她的那罐蜜饵不知是否已吃完?
司徒离世之后,世间也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甜的蜜饵了吧。
种平想着,叹了口气。
老爹那暴脾气,也不知晓在朝中会得罪多少人,恐怕没少跟人约架,不知道叔父府上伤药可还够?
他有些,想家了。
“先生,您没事吧?”耳边传来虎子怯怯的询问声。
“没事啊。”种平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你喜欢习武吗?”
“……刚开始,我就是想学打猎,替小豆子除了那头恶狼。”虎子盯着自己的布鞋,声如蚊呐,“后面学会射箭,先生,我真觉得我好像天生就是做这事的。”
“握着弓我就高兴,手上的筋都在跳,猎户们都说,没见过我这样的好苗子,第一次拉开弦就能射中。”
虎子的眼睛亮亮的,闪着光:“先生,我真喜欢这个,等我长大,也想当兵,这样就能把属于自己的弓了。”
种平摸摸虎子的脑袋:“有喜欢的事情,这很好啊,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做自己不喜欢事情的呢。”
“先生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种平被虎子这句无心之言问住,他怔怔站着,沉默良久,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也不知道……希望是吧。”
他难得有些迷茫,到目前为止,曹操待他极好,是真拿对待子侄的态度与他相处。
曹昂也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学生,种平自认为见识浅薄,对经典虽有些微末认识,但大多是托了后世网络洗礼的福,他本人实在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却能得到曹昂发自肺腑的尊敬。
平日同戏志才相处,自在随意,偶尔拿出“不敢一个人睡觉”之类的话打趣,往往得见对方破防的模样。
闲暇时至伯父府中,一面欣赏留香荀令的风采,一面跟着精进棋艺。
似乎选择拜曹操为主公,想法子接回种辑等人,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很不错,只是种平却依旧觉得,好像缺了些什么。
他说不清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那东西似乎微不足道,又似乎举足轻重。
种平再度叹了口气,强行收拾好心情,笑着对虎子说:
“跟我来,我带去找个好老师。”
《周礼弓人》中记载:
弓有六材焉,维干强之。张如流水。维体防之,引之中参。维角常之,欲宛而无负弦,引之如环,释之无失体。如环,材美,工巧,为之时,谓之参均。
角不胜干,干不胜筋,谓之参均。量其力,有三均,均者三,谓之九和。九和之弓,角与干权,筋三侔,胶三锊,丝三邸,漆三。
弓人制作弓要按照季节选取六材,还需根据形貌性情量身定做。
一把好弓往往要费一整年的时间才能够制作完成,因此古人对待随身长弓极为珍惜。
种平带着虎子找到乐进时,乐进正在往弓弦上抹油。
“太史令。”
乐进有些懊恼于自己的失礼,他倒是不曾怪罪帐前士卒通禀不到位,毕竟乐进也知晓自己专心保养长弓时,对外界声音是一概充耳不闻的。
“不知太史令到访,某有失远迎。不知有何事需某效力?”
眭固降后,种平与乐进一同入城,中间也有过几番交谈,清楚对方是个爽利性子。
种平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将来意道出,退后一步,轻轻推虎子上前。
“哦,既是太史令推荐之人,那有些不俗本领,也是应当的。”乐进没有丝毫怀疑虎子的本领。
在他眼中,能得到种平作保,定然不可能出问题。
种平本想着自己也许还要费些口舌,方能劝说乐进收下虎子,完全想不到会如此轻易地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