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自己所做之事心知肚明,眼前的兵马来势汹汹,目光所及之处,张张面上都是勃发的仇怒之色,决计不可能是县中属兵。
几个书佐对视一眼,心知是东窗事发,也都失了抵抗狡辩的心思,隐隐竟还生出几分刀剑已落的解脱来。
当然,也并非是所有人都已经认命,木架之后,两个小吏交换眼神,无声交流两句后,其中一人半蹲下身子,借着身形矮小和层层木架阻挡,偷偷退进府库深处。
“此处户籍归纳在何处?”
种平粗粗扫了一眼,虽说是府库,此处屋室却并未有多宽大,层层堆叠着木牍文简的大木架几乎将室内的空间占去了大半,显得极为拥挤,靠近门的地方摆着几张办公用的矮几,其上搁着烛台,灯油已将燃尽。
“在,在里间……”
正常来说,一里之中,是不会配备这么多属吏的,也自然不会有专门的府库,像是户籍这样重要的文书,更不可能留存在里长手里。
种平上来便是如此笃定,目标明确地发问,落在这些小吏眼中,便是已握足了证据,只差定罪清算,彻底将他们最后的那一丝侥幸砸得干干净净。
“领路。”
种平面沉如水,一句话也不说,指了个看上去有几分精明的小吏,示意对方在前带路。
那小吏看了眼种平身后铁塔似的张飞,赶忙又将脑袋缩回胸前,埋头就往里走。
“少府……”
张飞记着刘备对他的交代,要好好听从种平的指挥行动,时刻护卫好这位少府的安全,是以这一路上尽管心中疑惑愤怒不少,却也尽力克制,不曾动手杀人或是出声问询。
但自种平变色,匆匆带兵包围府库,独独将刘备关羽二人分出后,张飞便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疑惑,现下只有一小吏在旁,张飞少了顾忌,直接便要发问。
种平多少猜出张飞的心思,言简意赅吐出二字:“流民。”
张飞一拍脑袋,他尽想着吴质的可怜遭遇和县官的该死去了,心中虽然猜想种平可能是安排了自家大哥二哥去村里安抚民众,但难免还是觉得有些大材小用以村中的残破程度而言,估计难剩下多少村民。
“几位上官,附近村中户籍,都在此处。”
小吏不敢多听种平二人交谈的内容,抱着一堆木简,特意在架子后等了等,等没声了才绕出来。
“怎地就这些?”
张飞心中一急,横眉竖眼,吓得小吏一哆嗦,哭丧着脸道:“小人瘦弱,委实搬不动全部啊。”
“谁叫你不说清?”张飞嘟囔了一句,他还以为是来晚了一步,叫那里长提前毁了大半户籍呢。
种平抽出一份木简细细翻看,确认了公印制式,又看其上内容,除了一般的户籍信息,还有蓄婢贩卖的官文,暗地里也是松了口气,有了这些物证,便是有了向县令发难的底气,虽不能立时定罪,却也能顺着这条线慢慢探查清算。
“烦请翼德将军将此处封锁,我须快马入县回禀曹公。”
种平捡了几片木牍塞入袖中,他相信刘备三兄弟可以处理好这里的事情。
“少府放心!”
张飞拍了拍胸膛,“此处有我,少府只管去就是。”
种平诡异的停顿了一下。
保险起见,他不动声色瞄了瞄四周,确定这绝不是个能有酒水进入的地方,这才放下了心。
告别了张飞,又低声交代了几句后,种平骑马向着图县疾驰而去。
此时晨光熹微,泥路枯树之上,皆凝着淡淡一层白霜。
刘备呵出口白气,他正当壮年,气血旺盛,因此并不感觉这天气有多寒冷。
“二弟,村中还剩几家人?”
他望着残破的屋舍,眼中划过一抹深深的沉痛。
关羽很清楚自己大哥联想到了何处的景象,“……十不存一,拢共也就二十多人,大半是年迈妇人,余下不过是待哺的婴儿和些许病残。”
他说这话时,一向半眯的眼蓦地睁开,寒光乍起。
刘备一言不发,他的手按在剑柄上,沉默很久,深深吐出一口气,难得有些怅然:“世事倾颓,满目疮痍,我等一粟,能行补天填海之事耶?”
他也曾志得意满,欲要兼济天下,可如今已过而立,仅为小相,若说只在一县之内,他确实做到了践行自己所念,仁爱百姓,安民养居。
可踏出县外,放眼天下之地,入目所及,白骨不绝,累累弃于野,而行者习以为常,伥者敲骨吸髓,甚于禽兽……
所见所知,不能不叫他灰心苦痛。
“大哥!”
关羽上前一步,半捋住胸前胡须的尾部,沉声道:“大哥切莫丧气,我等自黄巾乱中战至今日,手中兵马虽不多,却也是时时增长。大哥以为我等力微,却不知人力有尽时,人却无尽时!大哥现下有千人,我等便行那救千人的事,有万人,便行救万人之事……”
“待有一日万万人,救天下又有何难?”
刘备闻言,眼中瞬时光明,扫去胸中沉闷,整个人振奋许多:“是我想岔了……二弟言之有理,我救民,民亦救民,救一家,至一户,终有一日,可至一国!”
“叔至已领人探过,附近别无山岭可隐匿逃窜,若是村中人记忆无误,此处流民应当便是聚在那处。”
刘备望北方眺望几眼,心中默默思量,开口道:“虽说这些流民亦是可怜之人,但其中不少曾入村劫掠,为非作歹之人。待击破营寨,需要仔细分别,恶必尽除。”
“余下若是有能归乡的,便予粮食衣物,若是老幼……还是同在徐州一般,能就地安置的,便想法子安置,不能的,还是护送回平原……这事想来还是得麻烦伯衡。”
刘备说着,感觉有些歉疚。
从村民口中,他知道占据此处的流民小有规模,只是剿灭的话,当然方便,但是想要安置好,却算得上是麻烦。
“如果是少府,应当是会主动揽过此事的。”
关羽很是肯定,他很少对刘备以外的人流露出这样的赞赏神色。
“是啊。”刘备发自内心的一笑,“我知道。”
第172章 雪崖如盖
刘备原先还有些疑虑,不知这区区一里之长,怎敢“蓄养”流民,放任这等规模的动乱发生。
待领兵进了山中,映入眼帘,营寨低矮,防守松散,尘土满面,瘦骨嶙峋者比比皆是。
面对衣衫单薄,刀枪可数的“敌人”,这一场突袭,完全是压倒性的胜利。
即便是进攻的兵士,击倒这些流民时,也难免流露出几分不忍之色,或许是往来流离颠沛已久,实在难捱寒冬。
眼看着己方毫无胜算,又见这队兵将多有留情之举,几个还算是有主意的头领叹了口气,顺势也就丢了武器,跪地投降。
刘备见了这场景,心中悲悯,并不欲下死手,听闻这投降的几人主动请死,惟愿寨后几百老幼妇孺可以得到安置,更是伫立原地,良久不语。
他初入此村时,也曾对仅剩的村民承诺,必诛行恶之人,如何处理这群流民,他心中也有计较,即便是被逼无奈,却也的确是行凶作恶之人,必当除尽,方可归置余下流民。
但此时相对,这些领头做恶的流民,亦是为了延续身后亲眷的性命。
村中人无辜,此处的老幼亦无罪。
刘备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在平原的简雍。
若是宪和在此,此时刀箭应当已落在这领头几人的身上。
诛恶啊。
真正为“恶”的,或许并非在此处。
刘备的目光穿越皑皑白雪,遥望着现在兖州的心脏,他突然无比渴望去到那个地方,去见一见他血缘上的侄子,和朝堂之上的衮衮公卿,这一条路,他已经走了数十年。
关羽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自家大哥,刘备站在山腰,远处的山崖便如同树的华盖。
也许到了许都,放下萦绕于心的许多疑惑,便能够迎刃而解了吧……
图县
曹操披了件夹袄,虚靠在美妇身上,享受着对方柔嫩手指按揉太阳穴带来的惬意,双目微阖,将睡未睡。
“是何时了?”
他低低问了一句。
身姿丰腴的美妇人伺候曹操,自然是拿出十二分的小心,本以为对方已睡,紧绷的神经略有松懈,便听得这一问,登时一吓,差点遏制不住下意识的手抖。
“约莫……卯时。”
她的声音柔而怯,听起来反而有南方的软媚,手控制的很稳,依旧不轻不重地在太阳穴打着转儿。
“卯时了啊……”
曹操在心底估算一番,略略点一点头,不再言语。
那妇人却忐忑起来,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什么反应惹了曹操不喜。
她与其余女婢不同,伺候过曹操这等身份的人物,若是曹操能起兴收下自己,还能有条活路,若是……
她不能再被转手送到其它官员手上,便是没了利益,最好的下场不过是一条白绫,尚且有个全尸。
可这样的世道,最后能不能留下个完整的尸身,都是个未知数……
美妇柳眉含愁,只觉得眼前一片惨淡,手下动作越发用心起来。
“小郎君还未行猎回来么?”
管事在院外踱步数个来回,不知为何,他自昨夜起,心跳得厉害。
仆役们被问了几次,依旧给出了那个让管事头疼的回答:“未曾。”
“唉,我这心里怎么这样慌张?”
管事焦躁不安地用鞋碾了碾地上的砖石,转头又问:“县尊可醒了?”
他方问出,便轻轻给自己一个嘴巴,按照县令的性子,现下定是在某个美妾怀中睡得香甜,何人敢去打扰?
“再派人出去看看……算了,我还是亲自出去……”
又等了片刻,管事还是放不下心,搓了搓手就要往外走。
“小郎,小郎君……”
迎面一个仆役着急忙慌往内冲来,一口气几乎提不上来。
“怎么?可是小郎君回来了?”管家来不及收势,一脚结结实实踹在那仆役身上,那年纪不大的仆役被踹得一倒,半天爬不起来。
院外蓦然传来马匹嘶鸣之声,紧接着,一匹黑马神色惊恐,四个蹄子个跑个的,闷头就冲了进来。
管事一抬头,入眼就是个黑黢黢的马蹄子,吓得双眼翻白,一个字都喊不出。
种平赶忙扯住缰绳,心中郁闷,看来除了赤兔,是没有其他马愿意乖乖给他骑了……
他果断趁着这马停下的间隙,拖着绑好的书吏,一边往曹操院中去,一边吩咐道:“给这马喂些好料。这次游猎甚不痛快,竟有这等小人欺我,速去将县令叫来,叫我到将军面前分辩个明白。”
一众仆役被管事昏倒和惊马吓了个半死,正是六神无主,那书吏又被拖在地上,不说面目,生死都难辨,那里还敢言语。
只是众人平日受着县令淫威,此时竟无人真敢听种平之令,往县令所在之处去。
在这些人眼中,或许曹操的身份贵重,但总有离开此地的时候,县令却是常年不动的,自己身家在此,便是被死死攥在县令手中。
因此面对种平,却不如面对县令的威慑大。
种平撇了撇嘴,看地上管事还昏着,二话不说,揪起领子就是两个巴掌甩上去。
他在外边吹了一夜冷风,手冻得同冰棍一般,往管事那张肥脸上一甩,效果拔群。
管事一个哆嗦,立刻跳了起来。
“速去将县令叫来,别叫我多等!”
种平做足了纨绔子弟,仗势欺人的态势,对着曹操的方向努了努嘴,不再理会管事表现,转头离开。
管事众目睽睽之下挨了两个冰冷的大嘴巴,心中一阵羞怒,不由得冷笑:“我原先还以为这小郎君有多高洁,现在看来,这些世家子不过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不过一个娈童,便叫他原形毕露……待到来日,看他还能否嚣张!毛还没长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