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是无法真将种平当自己人看待。
他自与种平誓约攻眭固,愿赌服输,是真敬服对方的才干,愿意依从种平的谋划。
夏侯只是遗憾,种平这样的性格,到底是难与曹操相容。
种平不是个看不懂氛围的人,一看夏侯这反应,自己也明白了个大概,他收回目光,面色平静。
“平只是觉得,这条路入兖州,虽然崎岖了些,却能节省时间。”
“伯衡以为,陈宫张邈叛我,而与吕布相勾连,这攻兖州的主将,会是吕布,还是张邈?”
曹操提到“陈宫”和“张邈”二人时,神色如常,仿佛是在询问故友近况,而非在讨论背叛他的仇敌。
“应是吕布为主,陈宫画计……至于张邈。”
种平确认自己在郝萌口中,并未得过张邈领兵入兖州的消息。
“张邈当是给吕布提供兵卒钱粮,或许还有些有关兖州的消息。”
“果然。”
曹操点头。
“元让,我给你五千人走伯衡选定之路,务要在我大军之前入兖州,可有把握?”
“末将领命!”
夏侯第一反应便是抱拳应喏,应答之语脱口而出的同时,不由得再度去望种平。
“怎么,我帐中只伯衡一位谋士,元让还要惦念了去?”
曹操似笑非笑,视线在种平和夏侯身上打了个转儿。
“末将不敢。”
夏侯一个激灵,最后只给了种平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又将脑袋埋了下去,领了军令便出帐点兵。
帐中短暂沉寂了片刻。
“吕布若闻郝萌之败,必弃陈留而回濮阳,元让一军回援,恐太单薄,且吕布偷袭兖州,致曹公撤下徐州之兵,平心忧元让,愤懑之下,轻兵冒进。”
“吕布有陈宫在侧,若是出谋设计,元让怕是会吃大亏。”
种平对夏侯的关心并非作假,他是个念旧情的性子,纵然如今与曹操已有了裂痕,却依旧会夏侯可能遇到危险时,出言提醒。
曹操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转,他知晓,自己仍然有拉拢住种平的可能性。
“伯衡以为,该让谁同元让一道回兖州?”
“吕布目短少谋,诚不足虑,平所虑者,唯陈宫一人。平闻陈宫亦是智谋超绝之士,平入徐州前,曾传信于荀令君,兖州有令君牵制,纵使陈宫,仓促亦难应对。”
种平说到这里,突然领会出曹操独独派遣夏侯做前军的目的。
曹操既然是有意扶持夏侯,要将这份先锋给予对方,自己再多言,反而是误了夏侯。
种平收后面的分析,行了一礼。
“曹公帐下人才济济,平不知该推举何人。”
曹操闻言一笑,不可置否。
即便兖州遇袭,曹操在极短的紧张后,还是能有足够的自信去应对,他的确有这个底气。
有兵将,有谋士,还有天子。
现在的曹操可以称得上一句志得意满。
“也该让元让长个记性,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同伯衡一样,只是立誓道歉,便能翻篇。”
种平知道曹操这是无意于给夏侯军中另安排人的意思,这话难免又将他带入东郡的那些时光中。
种平不由自主露出些忆及过往的笑意。
“我料陶谦已无战心,退兵前听闻陶谦已病重在床,虽不知真假,但有文谦在武原,与曹豹相战,纵然陶谦诈病,也是无力回天。”
“子廉领兵自泰山入兖州,断去吕布后路。兖州除去妙才,可用之将不多,文若想要调度,还是艰难。”
“当遣一军阻吕布于陈留,不使其深入,再使一军为增援,倘使吕布欲退,也可截断其粮道,不可使其入濮阳。”
种平听着曹操的分兵计划,目光在地图之上游移,不可否认,曹操自己就是个极好的谋士。
种平甚至觉得,有没有自己在帐中,似乎都没什么差别。
曹操提到乐进时,种平难免想起陶商,他不知曹操将陶商留在徐州,背后到底是什么用意。
种平曾私下找过陶商,对着他承诺,若是他不愿意留在徐州,自己会尽全力向曹操请求,送他回许都。
陶商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露出个笑。
“这样的大功劳,哪里有不要的道理啊。”
种平看不出陶商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他不觉得陶商真的会愿意去与陶谦作战,他也不敢去看那副情形。
他是否是真不知道这安排意味着什么吗?
种平只是自欺欺人,不愿意撕破眼下的“和睦”,去看那背后显露的狰狞。
他觉得,曹操真的不愧于“枭”这个字眼。
曹操短短几句话,便几次牵动种平心神,即便是种平,也无法否认与曹操的相处中,他们的确都对对方,有些不同常人的了解。
“元让即刻便出兵吗?”
种平话刚出口,又觉得自己今日真是时时在说废话。
兵贵神速。
既然要夏侯领先锋之功,又怎么会平白耽搁时间呢?
“伯衡若是想提醒元让……”
曹操自地图中抬头,往帐外望了一眼。
“正是时候。”
种平有些踌躇,不知是否该就这样将刘备三人留在帐中,但转念一想,曹操似对这三人有招揽之意,应当是出不了什么乱子,这才深施一礼,徐徐退出。
种平方出营帐,曹操便将目光放在坐在下方的刘备几人身上。
他略略多看了阖着双目的关羽,想起当初虎牢关外,对方的神勇之姿,便是一阵心痒。
“云长,别来无恙否?”
第154章 堵不如疏
“元让,此去兖州,你有何打算?”
种平站在马厩前,随手抓了把干草抖散,送至马嘴边。
马儿一见种平,如临大敌,“嗤嗤”打了两个响鼻,将头挪到一边,不安地动了动前踢,若不是缰绳勒着,恐怕早要退到槽枥后头去了。
夏侯忍不住笑出声,目光之中多少沾了些幸灾乐祸的意味,开口调笑:“伯衡莫非是天生与马相克?除了赤兔,好似还未见不惧怕伯衡之马。”
种平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儿。
也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怀疑自己那90的魅力是否加了个寂寞。
明明他也未曾对军中马匹做过什么,谁知道这些马为什么见了他,就仿佛见了天敌似的。
“莫要打趣我,我只好心提醒你一句,吕布有谋士陈宫,不可小觑。”
“元让要记得骄兵必败的道理,切记不可轻敌,也不可因一时愤懑急功,不探听虚实,便举兵而进。”
种平颇觉得自己仿佛是那个老妈子,他还记得夏侯在迎战眭固时,显露出自负狂悖的特质。
尽管他二人已经有段时间未见,种平却不能确定夏侯身上这些缺点是否在跟随曹操期间得到了改正。
他只能尽力劝告,希望对方能够能够记下自己的劝告,不要铸下大错。
“知道了,知道了。”
夏侯连连点头,脸上只是一味笑着,种平也拿不准他到底听没听进去自己的话,只得无奈叹息。
“不提此事。”
夏侯收了笑,冲着营帐的方向了嘴。
“你同那平原令……到底是何关系?”
种平神色自若,微笑着开口:“只是觉得与刘府君颇为投契,不过是忘年之交罢了,元让何出此问?”
夏侯摇摇头,并未多说什么,他其实有些想问,种平现在到底是怎么看待曹操的,回兖州后又要怎么同他们这些人相处。
这些疑问鲠在他喉咙里,他既怕问出这些问题,会加速种平与曹操离心,又担心即便他不问,种平最终也会选择一条与曹操截然相反的道路。
不过他同曹操一样,并不以为种平会选择去辅佐刘备,他只是在刘备的皇叔身份上,找到了其与皇权的联系。
天子啊……
“不多说了。”
夏侯垂下脑袋,用脚碾了碾地上的石子。
“伯衡只等着我的好消息便是。”
“多加小心。”
种平点点头,想了想,又说。
“我只知陈宫之名,未见其人。但吕布为人,我却是有几分了解,吕布其人,生性反复,元让若是从此入手,或许能有意外之喜。”
“我记住了。”
夏侯冲种平摆了摆手,临行前最后劝了一句。
“志才先生不在此,伯衡也该收着些性子……若是……”
“我也不多说,以伯衡的聪慧,当是能猜出我言下之意的。”
种平嘴角不由得掀起一丝带着苦涩的弧度。
竟是连夏侯都发觉自己与曹操的矛盾了吗?
“曹公一日心向汉室,我便一日心向曹公,如此而已。”
种平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心中想了很多,但他知道唯一在此时此地能诉诸于口的借口,只有皇权与野心龃龉。
夏侯上马的动作一顿,以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眼神注视着种平。
然而,种平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他甚至露出了一个可以说得上是轻松的笑容。
“元让,保重。”
马蹄掀起的烟尘,卷起路上的蓬草,赤色的余晖带着残阳的温度,落在种平身上。
太阳快落山了。
种平慢悠悠走回马厩,几匹杂毛马正埋头于槽枥之间,咀嚼着混了青料的干草,种平的影子投在食槽上,引得它们甩了甩尾巴。
种平在想,夏侯一定听懂了自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