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商哑口无言。
他一瞬间竟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习了个假武。
毕竟种平除了流鼻血,那个脸色上看去,就是华佗来了也得举起大拇指,找种平求养生秘诀。
几个人说笑着,越往里走,路越狭窄,种平下了马,想了想,觉得自己现在拿这副模样去敲门借宿,搞不好会吓到村民,因此停下脚步。
“……我且将马系在村外,仲明寻觅人家求宿,如何?”
“这些事让随从做就好了,少府不必亲为。”
陶商随意摆摆手,他倒是没意识到,种平哗啦啦流鼻血的样子会给村民造成惊吓。
他从徐州跟着种平,中间种平受伤流血的频率,那已经高到了一个层次,他一边担心种平身体会不会留下什么损伤,一边也是有些不以为怪了。
种平心说行吧,只是流鼻血,应该影响不大。
他抽出浸透鲜血的布料,重新换了块新布卷吧卷吧塞了进去。
感谢统哥保我狗命。
“有人吗?”
陶商四处张望一番,他们已经能看见几间残破的石屋,用于畜养鸡鸭的藩篱倒在地上,被踩踏得只剩下些边角,上面还沾着禽畜的绒羽和干涸发黑的血块。
有一间石屋的半年矮墙被人为踹塌,碎石块散了一地,还留有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陶商又喊了几嗓子,回答他们的唯有一片死气沉沉的静谧。
“怪事,怎么会没有人呢?”
陶商挠挠头,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是有不少人住在村子里的啊?这里这么隐蔽,难道还要往外逃,去避难吗?”
种平没有应声,他心底一沉,已经有了些不好的猜想。
“……我等入内看看。”
他说着,也没等陶商反应过来,径自走到一间石屋前,那屋前的半扇门斜搭在门框上,种平只是伸出手,轻轻一敲,木门就“訇”地一声陷下去,溅起一片尘灰沙土。
种平连连咳嗽,用袖子遮了脸,屏住呼吸,过了许久才半睁开眼,勉强能看清屋内情形:
堂前除了张简陋的桌子外,没有别的什么家具。
有个灰色短衫的人正趴在桌子上,头枕着臂弯,似乎在睡觉。
“原来有人。”
陶商皱着鼻子,用力挥散面前的土灰,粗声粗气地喊:“你是聋了吗?”
他主动跨进屋内,作势就要推那人。
“仲明!”
种平制止的话只来得及说出一半,就见他以为是埋着脑袋睡觉的人,直直摔在地上。
那尸体已经很僵硬了,同地面接触的瞬间,跟外面大门倒下产生的声音和灰尘,并没有什么区别。
种平这才看清,原来这尸体不是脑袋枕在胳膊下,而且直接被人砍了头,留下空洞的一截脖颈。
“这……”
陶商整个人僵在原地,还维持着平伸出手的姿态。
从他的角度,能看到桌面被抓挠出的交错指甲印痕,结合那尸体的状态和脖子处的断面。
他几乎能想象出,这具尸体生前是怎么被强行按在桌子上,那行凶的人又是怎么将这桌子当做案板,像是砍一只鸡一样,用钝锈的刀去砍、去磨,去斩……
这个过程中,那个村民甚至是活着的,意识清醒的……
“我,我不知道……”
陶商从喉咙中挤出带着哭腔的一句辩解,声音抖得厉害。
种平一言不发,掀开布帘,往内室走。
他只迈进去半只脚,立马就跟被烫了似的退出来。
“……咱们去下一家。”
种平别过脸,不敢再往里多看一眼,他头一次痛恨起自己为何拥有这样好的视力,能让他在一瞬间看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又将画面如此不可磨灭地烙印在他脑海之中。
……他看到了一个失去头颅的婴儿和她那敞开心胸的无头母亲。
第144章 不配为人
一路上种平都默然无语,陶商也一改先前轻浮的模样,眉间多了一丝阴郁。
种平其实不是很有胆量越过那些横斜的岩石,继续往村中走,他畏惧可能出现在眼前的东西。
明明那些青州军以前也是普普通通的村民农夫……也拥有父母妻子,怎么能,怎么能在拿起刀剑后,转身向手无寸铁的百姓挥刀?
那些百姓做错了什么?稚子何辜?他们还记得自己是为何拿起刀,投身军伍的吗?
种平心头灼热似火烧,他律动地心跳牵动着手背凸起的青筋。
他不明白。
为何弱者挥刀,永远只朝着更弱者。
“……少府。”
陶商停下脚步,声音嘶哑。
“不走了好不好……我不想,不想看。”
“不去看,难道便能假装不知道吗?”
种平听到自己冷肃的声音响起,他声音里甚至带着些许嘲讽味道。
“发生过的事情,是能够蒙眼不视,覆耳不闻,就当做没发生过的吗?”
陶商垂下脑袋,无言以对,他那样无措地立在原地,反而显得种平更像是个对他谆谆教诲的长者。
“……抱歉,是我语气太冲了。”
种平抿了抿唇,他知道自己的情绪不对劲,这么久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控制不住去迁怒他人。
“不怨少府。”陶商露出个惨淡的笑容,“锦衣玉食十八载,乍见此景,才叫我觉出从前自恃的勇武仁慈有多可笑。”
“我从前念着几本杂书,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去游猎比武,一路上销不知几何,不过仗着老父慈爱,竟虚度光阴至斯……”
“以往也曾仰慕专诸荆轲的风采,做过些‘行侠仗义’的把戏,如今看来,只是仆役曲意讨好而已,可笑我原骑马游车,是半点不知民生,连半个赵括也比不上。”
“这样看,也不能埋怨父亲没打过将徐州给我或是应儿的念头,若是徐州真入我手,现下又是何种景象?”
种平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语,他注视着面前的陶商,先前的那具尸体给他的冲击过于巨大。
从前陶商身上总有中“无所谓,我有大腿抱”的吊儿郎当感,现在他双目猩红,对着种平剖析自己的心思,身上倒平添了些内敛沉闷的气质。
“我知道你心中难受……”
种平只是开了个口,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按着陶商的肩膀,微微用力。
“走吧。”
挡路的巨石侧面有条光秃平坦小径,能看出这是行人经年踩踏过后,开辟出的一条道路。
绕过巨石,整个石村的面貌的便呈现在二人眼中。
种平因着流鼻血,无法分辨出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到底是他流出的鼻血,还是村中传来的人血。
入眼的是一片血红。
血液浸透土壤,干涸后又再度承受二次三次的鲜血冲刷,不仅是种平脚下的土地,就连自土中凸出的石块,根部也是赤红一片。
种平几乎不用入内一家一户地察看,也知晓村中发生了何种惨剧,他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踏入村中。
脚下的土壤潮湿软粘,种平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尸体的皮肉之上,胃部一阵痉挛。
他觉得那股血腥味好像无处不在,从他鼻腔灌进他喉头,又带着他的温度从鼻间流淌出来。
真要说起来,地上的尸体数量并不算是多。
种平在战场上所见的尸体,远比这些要多得多,死状更加凄惨,难以入目,也要更加惨烈。
可是种平觉得这二者并不同。
他不喜欢战争。
而且更加无法接受眼前的场景。
这些人手上没有任何武器,他们横七竖八地倒在自己的家门口,那些茅屋的门无一列外大开着。
仿佛一张张空洞的,择人而噬的血口,屋内洗劫地半点值钱物什都不剩下,桌子陶具损毁地不成样子,四散在泥地上。
尸体的衣衫被撕破,反复遭受搜刮,连最后一滴价值都要被榨干净,很多尸体就那样维持着难堪的样子,被毫无尊严地随意丢在一边。
那一具具失去头颅的尸体就那样被踩踏,侮辱,身上遍布着劈砍刺戳……的痕迹。
种平觉得那些坑坑洼洼地脖颈断口,就如同一双双麻木绝望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们好像在质问。
我们做错了什么?
种平答不上来。
他想起自己同刘备说过的那些话。
人为世之首……
何其可笑?
他那时说,黄巾算不上是“人”。
现在看来,天下之中,能有幸称一个“人”字的,何其之少啊。
至少他此时眼中所注视的,都非“人”,那这些命此草畜还要低贱的,又是什么呢?
杀一是为罪,杀万是为雄。
种平未亲眼见过杀人的情形时,也曾在中二的年纪感叹信服这样的话。
但他真的见过后,他只是想吐说这话的人一口唾沫。
那是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强行剥夺一个人的生命。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打游戏吗?
种平有些喘不上气,他终于能扯下自己曾经对于曹操的“枭雄”滤镜,从他心底的道义去评判屠城这件事。
不用再分析什么利弊得失,他其实只需要问自己一句话。
屠城是非做不可,曹操如果不屠城,会落得山穷水尽的地步吗?
而这句话的答案,种平早就已经知道了。
曹操只是在衡量得失后,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得”,于是将数万百姓摆在称盘的另一端,轻飘飘地舍弃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