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利避害,畏死乐生,这不仅是人的天性,万物都是如此。
当梁军一反常态,远在七十步以外,就放下了手中的缰绳,架起了长柄武器,任凭坐骑驰骋,彰显出一往无前的勇气时,毫无疑问,他们也在气势上占据了上风。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虞军的阵型率先乱了。
毕竟大规模,集群式的骑兵冲锋,比拼的不是武艺、骑术,而是胆量。
不仅是骑兵的胆量,还有战马的胆量。
地动山摇的马蹄声,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冲杀声,胆怯之人见到这般场面,早已被冲垮了心理防线。
“疯子!一群疯子!”
一名虞军骑卒忍不住骂了一句,却也说到了许多人的心坎里。
如果双方真的在高速运动状态下,冲撞到一起,无论是虞军,还是梁军,前排的骑卒必然伤亡惨重。
能够被苻坚委以重任,寄希望于拖住邓遐的百保鲜卑,这群虞军骑卒自然是军队中的精锐,他们并不缺乏勇气,但是并没有为了此战,不惜赴死的决心。
这自然是因为双方的目的不同。
百保鲜卑被迁徙到了河套地区,他们的家人就在后方的高平川,因此,他们不仅是为了桓熙而战,也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守护自己的财富而战。
至于虞军骑卒,他们属于是侵略者,就算输了,也不过是灰溜溜退回河东,这一战,他们并没有能够不惜性命也要去守护的东西。
虞军固然是精锐,百保鲜卑同样是千挑万选的勇士。
一方抱着不惜玉碎的决心,另一方自然而然也就会心生退缩之意。
春秋时期,吴越第二次李之战,越王勾践派出敢死队在吴军阵前自刎,以其必死之决心震慑住吴军,最终吴军大败,吴王阖闾伤重而亡,吴国称霸的势头也随之戛然而止。
道理是一样的,虽然虞军人数更多,足有万骑,而梁军此时仅有两千,但最先避让的却是虞军。
越来越多的人勒住了缰绳,墙式冲锋下,前后排会留出足够的缓冲空间,后排骑卒见到前排骑卒降速,也只得跟着把速度降了下来。
任凭苻黄眉如何呼喊,不断有骑卒调转马头,或是向后退,或是向两侧走,根本就没有人愿意正面与梁军撞在一起。
与此同时,贺兰檀自然也望见了这一幕,他呐喊道:
“敌骑已乱!天佑西军!”
马蹄轰鸣声中,能够听见贺兰檀呼喊的人并不多,但梁军骑卒只是把坐骑的双眼蒙住了,而不是用黑布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敌军自乱阵脚的模样自然也落到了他们的眼里。
“杀!杀!杀!”
梁军的士气越发高涨,全速冲刺的状态下,肾上腺素飙升,已经让他们忘记了恐惧。
苻黄眉险些把牙关咬碎,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百保鲜卑第一次上战场,怎地就这般悍勇,跟不要命似的。
狭路相逢,勇者胜,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本应该是双方的血肉对撞,却因为虞军的退缩,又重新演变成了追逐战。
梁军此时已经解开了遮住马眼的黑布,因为他们此时与虞军的距离,已经不足以支撑虞军调转马头,重新发起冲锋。
毕竟本就只剩五六十步的距离,梁军一直维持着全速冲刺,而虞军调转马头的时间,足够他们追赶上来。
代步马没有与敌军对撞的胆量,但是并不缺少追逐的勇气。
银川城以东的这片战场,出现了极为夸张的一幕,两千百保鲜卑追着虞军一万精骑撵。
百保鲜卑人数虽少,但却牢牢占据了上风,他们无情的杀戮着虞军落在后头掉队的骑兵。
而身后传来的梁军的喊杀声、袍泽的哀嚎声,更是惊得前方的虞军骑卒不敢回头,只顾打马狂奔。
被苻坚寄予厚望的精骑已经泄了气,他们听不进任何的号令,在战场上跟个无头苍蝇似的,身后百保鲜卑还在驱赶着他们。
虞军已经没有了回身再战的想法,此时回身,也没有了距离让他们提起速度来,唯一的生路便是跑得比队友要快,尽快逃出战场。
秃发鹿磐显得很兴奋,他一马当先,甚至身边护卫的骑从都追不上他。
“挡我者死!”
秃发鹿磐一声暴喝,声若惊雷。
手中的马槊还未刺过去,前方掉队的虞军骑卒就已经在惊吓之下,失足落马。
这是一场一边倒的追逐战。
此前双方蓄势待发,准备骑兵对冲的时候,给到了邓遐拉近距离的机会,可随着这场战斗重新演变为追逐战,邓遐与他们的距离再度被拉开。
但是这一场追逐战与之前是不一样的,先前是苻黄眉主动后退,想要放百保鲜卑的风筝。
如今却是虞军阵脚大乱,面对气势如虹的梁军,出现的一场溃败。
邓遐并没有继续追逐,他知道,秃发鹿磐与贺兰檀或许不能给苻黄眉造成多少伤亡,但是只要紧追不舍,不给到苻黄眉整军再战的时间与机会,就能将他们驱逐出战场。
而邓遐原本要做的,也不是彻底消灭苻黄眉的骑兵,而是要领着人马具装的八千百保鲜卑奔赴银川北面的战场,支援已经陷入苦战的谢艾。
北面战场的胜负才是真正的关系到了全局的输赢。
一旦苻坚在邓遐赶到之前,将谢艾的三万步骑杀退,邓遐即使能够赶到北面战场,苻坚也能够从容的重新整理队型。
即使是具装甲骑,也不可能在没有步兵的配合下,去冲击严阵以待的敌军步兵。
因此,东面战场好不容易就苻黄眉驱赶走,而取得的胜利,也失去了意义。
并且因为谢艾在北面的失败,而影响到城内守军的士气。
他们最大的用处,就是在双方杀得难解难分的时候,作为一股奇兵,加入战场,彻底冲散对方的阵型。
“传我将令!全军不惜马力!急赴城北!”
邓遐大喝道。
第308章 攻守转换
银川城北,鼓角齐鸣,双方的步兵大阵早已经碰撞在了一起,而骑兵也在步阵之外展开了游斗。
与陷入苦战的步兵不同,梁军骑卒并没有落于下风。
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
谢艾从十万守军中招募出来骑卒,都是自小生活在马背上的胡人,这些鲜卑人、匈奴人在与敌方游斗时,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骑术、射术。
不像步兵,结阵而战,需要他们与队友展开默契配合。
然而,银川北面战场的输赢不由北面战场上的骑卒决定,终究还是要看步兵之间的胜负。
好在谢艾从没有把希望寄托在一群没有经历过长期训练的鲜卑、匈奴步兵,能够正面击败虞军精锐步卒这样不切实际的希望之上。
邓遐的百保鲜卑能否及时抵达,才是左右胜负天平的关键。
苻坚当然也清楚这一点,因此,哪怕虞军步卒已经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但他反倒是更焦急的一方,依然在不断地指挥着军阵向前,把梁军的军阵向后逼退。
也许,要不了多长时间,梁军的后退就会转变会溃败。
“天王!快看!”
薛赞指着东侧,惊呼道。
苻坚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苻黄眉的骑卒正在退往大营的方向,身后还有紧追不舍的一支梁军骑卒。
苻坚双目圆睁,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这一幕。
没错,他是叮嘱苻黄眉,不要与邓遐硬碰硬,让苻黄眉袭扰百保鲜卑,不使对方赶赴北面战场,怎么苻黄眉诱敌却是往北面战场的方向勾引。
但苻坚很快又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在诱敌,而是让别人撵着跑。
百保鲜卑的人数,苻坚自然是清楚的,他很关注这支桓熙新近组建起来的具装甲骑。
如今放眼望去,看规模,追逐苻黄眉的骑兵也不过两三千人,也就等于说是,邓遐只派出少量的骑兵,就将苻黄眉驱赶走了。
还有七八千的具装甲骑随时能够赶赴战场。
苻坚当然不会认为那些人是被苻黄眉击溃了,或者说苻黄眉对他们造成了巨大的杀伤,真要是这样,就应该是苻黄眉在身后追杀对方。
一想到梁军将有七八千的具装甲骑作为生力军,即将赶到北面战场,苻坚立即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一旦邓遐带着这样一股生力军加入到北面战场,胜负的天平也将向梁国倾斜。
而问题是,苻坚此时已经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拦截邓遐的百保鲜卑了。
远处梁军步兵阵型中的谢艾,自然也望见了苻黄眉被驱逐出战场的一幕。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邓应远不会辜负我的期望!’
尽管看上去还是那一副万事都成竹在胸的模样,可谢艾内心却是激动不已。
苻坚并没有立即击溃虞军的步阵,如今攻守之势异也!
“诸位!邓将军已经击溃强敌,即将赶赴战场!再坚持片刻!胜利就在眼前!”
谢艾大声激励道。
梁军将士闻言,无不为之一振,原本节节后退,隐隐有溃败之势,如今居然稳住了阵脚。
与此同时,苻坚见梁军士气大振,已经没有了一鼓作气,在邓遐到来之前将其击溃的想法,当然,虞军将士望见苻黄眉被驱赶走,士气同样受到了影响。
“传令全军!徐徐后撤!与敌军拉开距离!”
苻坚呼喊道。
然而,谢艾又怎么会轻易放跑了他。
“敌人已然丧胆,传令全军,擂鼓而进!”
霎时间,鼓声雷动,木槌一下下仿佛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攻守之势彻底转换。
此前还被虞军压得喘不过气的梁军,此刻却反过来在阵势上压制住了虞军。
双方的步兵大阵一进一退,才走出二三十步的距离。
邓遐领着八千具装甲骑也终于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内。
看着如今胜负未分的场面,邓遐忍不住道:
“总算没有来迟。”
说罢,他高举长槊,喝道:
“百保鲜卑!随我全军出击!”
一声令下,独有的号角声被吹响,邓遐率先策马狂奔,身后骑卒纷纷跟上。
八千具装甲骑发动冲锋,威势着实骇人,原本还保持着有序的队型后撤的虞军步卒,此时哪还顾得上阵型,无不丢盔弃甲,亡命狂奔。
谢艾见状,也不再顾及阵型,率着麾下将士掩杀敌军。
这场追逐战一直从银川城外,打到了虞军大营附近,如果不是留守大营的将领带兵出营接应,只怕梁军能够获得更大的战果。
但即使如此,这一路上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虞军几座营寨皆是营门紧闭,谢艾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选择去强攻敌军营寨。
苻坚在军营里还有五万生力军,且不论战斗力如何,单单防守营寨,必然是足够的。
反观梁军,无论是百保鲜卑,还是谢艾麾下步骑,此时也都已经显露出了疲态,急需回城休整。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妄想一口气攻破虞军营寨,等逃回去的虞军精锐缓过劲来,在梁军久攻营寨无果,最疲惫的时候出营交战,一场大胜也会转变为一场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