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难舍离情
除夕前后,回到建康的谢安格外忙碌。
他接受桓熙的征辟,即将前往长安任职,此去,天各一方,自然要与亲友们告别,来往的客人也多。
毕竟,去往长安的,仅有谢弈、谢安这两家人,陈郡谢氏目前的宗族领袖,并非谢弈、谢安,而是其堂兄,镇西将军、豫州刺史谢尚。
谢弈、谢安并无官职,二人举家迁往长安,不能代表整个陈郡谢氏就此定居关中。
只不过,谢安接受桓熙征辟一事,终究是在江东士林之间造成了不小的轰动。
他虽然不曾出仕,但是名声在外,尤其是屡屡拒绝朝廷的征辟,在为谢安积攒了名望的同时,如今也产生了反噬。
许多人误以为他趋炎附势,因此,士林之中对谢安多有非议,甚至不乏诋毁之词。
谢弈清楚自家三弟的性情,绝不可能是因为贪慕荣华富贵而出山,对于他的选择,也感到疑惑不解。
“安石有山水之志,不愿受案牍之苦,如今又为何违背自己的志愿?”
有太多的亲友询问谢安原因,哪怕是谢弈当面问起,谢安也只是敷衍道:
“不过是静极思动罢了,如今河东、河北尚在胡虏之手,既然梁公有匡扶天下的志向,诚心相邀,我又怎能谢绝。”
当然,这种说辞无法使人信服,谢安也只得任由外人误解,却不能坦诚自己受到了桓熙的威胁。
桓熙如今养育了三子一女,这证明他的身体并没有问题,未来还会有更多的子女。
因此,具有谢家血脉的阿满就不会是他唯一的选择。
此前桓熙胁迫谢安自尽,又威胁他,不许声张,就是握住了谢安的命门。
一旦桓、谢两家因谢安之死而交恶,谢道韫的正妻之位必会受到冲击,不仅对于谢道韫、阿满母子,哪怕是整个陈郡谢氏,都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而被迫自尽,又将此事泄露出去,造成桓、谢两家关系破裂的谢安,也将会是整个陈郡谢氏的罪人。
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正月初三,清晨。
谢弈、谢安兄弟带着家人离开建康,而那些跟在谢安身边,由他悉心调教的子侄辈们,也一并追随叔父前往关中,继续受其教导。
其中就包含了封、胡、羯、末之中的封儿谢韶、胡儿谢朗、末儿谢琰,至于羯儿谢玄,如今就在关中。
当然,谢安之子谢琰年仅三岁,如今还没有封、胡、羯、末的说法。
谢弈、谢安在建康交友广泛,但是今日离别,前来送行之人,除了谢万、谢石、谢铁三位手足兄弟以及他们的家眷之外,并没有多少故友前来送行。
可见谢安推辞朝廷的征辟,而响应桓熙的号召,实在大失人望。
为数不多的送行之人当中,有一人却很特殊,正是会稽王司马昱的谋主,屡屡为朝廷对抗桓温建言献策的王坦之。
“谢某出仕梁国,世人毁我,不曾想,文度(王坦之)今日能来送我。”
谢安对此颇为感慨,天下人都知道王坦之对桓家的态度。
当初王坦之在桓温幕府任职时,桓温想要为儿子求娶王坦之的女儿,却遭到王坦之的拒绝,来到建康以后,更是旗帜鲜明的站到了桓家的对立面。
很显然,在那么多心向晋室的故友与谢安割席绝交之后,王坦之能来,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二人站在凉亭里,王坦之神情复杂的看着谢安,叹息道:
“我知道,安石并非趋炎附势之徒,此番前往长安,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谢安依旧没有解释,但王坦之大致有所猜测,谢安必定是受到了桓熙的胁迫,才甘愿背负骂名,违心前往长安。
桓熙不是他的父亲桓温,桓温或许还能与他说道理,但桓熙这人做事,向来肆无忌惮,当初在入主长安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搬进了未央宫,向麾下的将佐表明野心。
偏生桓熙倚重的文臣武将,大多都是北方人,而桓熙麾下的将士,更是以胡人为主。
抛开百保鲜卑、鲜卑弓骑、匈奴弓骑这些纯粹的胡人军队不谈,如近卫义从、以及从凉州迁来的关陇突骑、驻扎在弘农郡的三万步卒,这三支部队之中,同样存在着大量的胡人。
凉州拢共也才四万户,前凉若不是在河西部落之间招募将士,当初哪来的三万步骑抵御后赵的进攻。
在王坦之眼中,桓熙与其说是晋国的梁公,倒不如说是胡人的单于。
因此,如果说桓温还是在士族既定的游戏规则里,与人进行权力博弈的话,那么桓熙则是跳出了规则之外,行事不讲道理。
桓熙重用胡人,完全是无奈之举,哪怕他从荆州迁来些许人口,但这并不足以改变关陇地区,胡人占据人口大多数的局面。
不过,这倒也不是隐患,桓温麾下就是以汉军为主,等将来父子二人的势力被整合,胡、汉军队能够维持在一个相对平衡的态势。
凉亭内,王坦之注视着谢家的车队离去,忽然之间,内心生出无尽的惆怅。
年轻时,他与郗超齐名,有俗语赞曰:
盛德绝伦郗嘉宾,独步江左王文度。
独步江左一词,本是称赞王坦之的才气,在江东无人能出其右。
但如今,随着谢安离去,王坦之仔细想来,匡扶晋室、对抗权臣的道路,终究是要他独自走下去。
淮南,历阳(今安徽和县历阳镇)。
自姚襄撤离淮南之后,淮南地区被一分为二,北部为北徐州,由北徐州刺史荀羡管辖,镇于寿春。
南部则由豫州刺史谢尚坐镇,治于历阳。
历阳城位于长江北岸,建康以西。
谢弈、谢安走的是水路,沿着长江溯流而上,入汉水,经由武关前往长安,虽然绕了些远路,但总要比经过姚襄的辖区更安全。
因此,谢家兄弟此行,必然经过历阳。
谢弈本想与堂兄谢尚见上一面,他们如今都已是高龄,经此一别,谁也说不准今生能否还有再见之日。
但谢安劝阻了谢尚,一旦他们下船,谢尚必将陷入两难的境地。
若是与二人相见,朝廷难以心安,若是闭门不见,又会伤了堂兄弟之间的和气。
船只行驶到历阳地界,并没有向渡口靠拢,眼见江心的客船即将远去,一艘快船从渡口驶出,正在飞快的靠近谢家船只。
谢弈、谢安来到船尾,看着快船上迎风而立之人,谢弈笑道:
“我们不曾靠岸,大兄还是亲自来了。”
来人正是二人的堂兄谢尚。
待两艘船挨近,谢尚登上客船,看着迎来的谢弈、谢安,责怪道:
“弈石、安石,如今你们二人将往长安,尚未受到重用,便急着要与我撇清关系?”
说罢,谢尚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当然清楚,桓温、桓熙父子不会因为他们与自己见面而心生猜疑。
谢尚贵为一方诸侯,桓家父子甚至巴不得谢弈、谢安与他联系密切,有朝一日,能将谢尚争取到自己的阵营。
二人之所以不在历阳停留,完全是在为自己考虑。
堂兄弟之间久别重逢,三人自然都是喜笑颜开。
谢尚并不责怪谢安接受桓熙的征辟。
世家大族,本就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这也是他们历经朝代更迭,能够屹立不倒的原因。
除非是遇到了不讲道理的杀才,诸如尔朱荣、黄巢、朱温等人,敢于在着手准备改朝换代之时,大肆屠戮公卿大臣,将他们扫进历史的尘埃之中。
谢尚终究是把兄弟二人追回了历阳,一醉方休,次日,谢尚来到渡口送别,三人难舍离情,潸然泪下。
谢弈、谢安带着子侄回到客船上,谢尚目睹船只消失在江雾之中,这才收回了视线。
他当然知道此举会引得朝廷不安,毕竟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究竟谈论了些什么,谢尚是否通过谢弈、谢安向桓家转达了投诚之意。
但是谢尚问心无愧,回到衙署之后,也自会上表解释此事,至于朝廷信与不信,就不是谢尚所关心的了。
太后若是信任他这个舅父,谢尚自当为她看顾好豫州。
若是心生猜忌,谢尚也愿意弃职而去,倒能落得一身轻松,不需要去呕心沥血的想着怎么对抗日益强盛的桓氏。
褚太后自然是相信舅父的,而会稽王司马昱也在王坦之的劝说下,没有追究此事,谢安离开建康时,王坦之也曾出城为谢安送行,莫非他也心向桓氏不成。
与此同时,桓温也在洛阳城郊送别亲人。
司马兴男自然是要留在洛阳,但桓济夫妇,以及阿满等孙辈,却是要回去长安。
且不说桓济在梁国担任了刑部尚书一职,哪怕是白身,桓温也不可能将他一直留身边,给到与麾下将佐长期接触的机会。
实际上,除了愚笨不堪的第四子桓以外,其余子嗣如今都已经被外放为官,不曾留在楚国中枢。
至于桓,他连小麦、豆子都分不清楚,养在身边也不怕对桓熙造成威胁。
有书友不清楚为什么谢安被逼自尽,消息泄露,他自己会成为陈郡谢氏的罪人,所以文中稍作解释。
第220章 楚国迁都
洛阳城郊,新年刚过,周围人都穿着新衣,只有桓温、桓济二人还是一身旧衣裳。
倒不是他们父子生活俭朴,而是曾经服用五石散所带来的副作用。
他们的皮肤非常敏感,同时,身上生有许多的疮疡肿毒,而古代的衣服大多都是用丝或者麻制成,新衣的质地比较硬,不如旧衣柔软,容易磨破皮肤上的毒疮。
包括桓温的弟弟桓冲不穿新衣,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当然,这只是服用五服散所带来的危害之一。
桓温注视着桓济,说道:
“为父早年间,为了融入名士群体,亦曾服散,深受其害。
“你的兄长在关中严禁官员服用五石散了,此为正途,济儿,这五石散,你以后就不要再服了。”
五石散具有补肾壮阳、加强精力、美容养颜,以及治疗阳痿的功效,长期服用,更会使人成瘾,因而才会在名士圈里蔚然成风,哪怕明知是毒药,也难以舍弃。
成书于刘宋时期的《世说新语言语》篇,就曾记载这样一件事:
在谢安进入桓温的幕府以后,桓温询问谢安为何服用五石散。
谢安回答:我原本是不服散的,但是你们都服,我如果不服,就会显得不合群。
桓温年轻时候,就是为了融入名士圈,才触碰了五石散,时至今日,断断续续已经服用了二十多年。
五石散的危害,桓温最了解不过,因此,在得知桓济居然在长安服散时,桓温当时怒不可遏。
他们这一代人,在年轻时候接触五服散,是为了更好的融入集体,不得已而为之。
桓冲最初与友人服散时,桓温尚在担任琅琊内史,桓家也没有现在的威势。
但桓济不同,北方地区不是没有服用五石散的风气,王猛也曾经服用过五石散,因此才会在原时空中,与桓温扪虱而谈。
扪虱而谈几乎就是服散的标志性动作,因为衣服不能常洗,所以会生出许多的虱子。
可如今,在桓熙的大力打击之下,梁国官场早已没有了服散之风。
而桓济还是沾染上了五石散,又如何不让桓温生气。
当然,桓温劝说桓济远离五石散,但他自己显然是戒不掉的,前后服用了二十多年,哪能说戒就戒,更何况五石散在美容养颜之外,还有补肾壮阳的功效。
人到中年,尤其是对补肾壮阳之物格外热衷。
桓温今日旧事重提,是因为被他发现,桓济在洛阳时,还是有在暗地里偷偷服散。
儿子大了,不再会听从管教,但桓温还是要尽到自己作为父亲的责任,提醒他远离五石散,莫非桓济二十出头,就得在男女之事上,倚重五石散的功效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