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浩闻言,脸色沉了下来。
他原以为荀羡是来助自己一臂之力,没想到也是来劝阻他的。
准备了这么多年,以十三万步骑北伐,未曾临敌,却半途而废,无功而返,消息传回江南,他殷浩还要不要脸。
“我的深谋远虑,并非你能洞察。”
殷浩说得很不客气,在寿阳时,就有许多人劝阻他,这种话,殷浩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实际上,殷浩对荀羡一直心存不满,荀羡与王羲之是同样的立场,主张朝廷应该缓和与桓温的矛盾,不应该重用殷浩等人来对抗桓温。
殷浩连自己人的劝阻都听不进去,又何况是荀羡。
荀羡带着失望离开,他回头望着七万晋军将士远远离开,不由哀叹:
“今日北伐,旌旗蔽空,兵马雄壮,可不知又有几人能够回去淮南。”
徐州,彭城。
姚苌兴冲冲的找到姚襄。
“大哥,殷浩真的渡河了!”
姚襄大惊,他前几日接到殷浩的传令,命他引军出彭城,为先锋,先行进驻徐、青边境,自己随后引军就到。
但姚襄并没有往心里去,以为殷浩一计不成,又来一计,肯定有什么陷阱等着自己。
不曾想,殷浩居然真的渡过了淮河。
姚襄紧张地问道:
“此行有多少兵马?”
姚苌回答道:
“不下七万。”
姚襄沉默不语,许久,他沉吟道:
“莫非殷浩进攻青州是假,夺我徐州是真?”
姚苌脸色凝重:
“并非没有可能,兄长不得不防。”
姚家兄弟的担忧不无道理,毕竟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都不敢相信,殷浩在三番两次谋害姚襄不成的情况下,居然会以姚襄作为北伐先锋。
但殷浩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就好像谢安的弟弟谢万奉命领军,却不愿与麾下的将领、士兵亲近,反而同他们保持距离。
这个时代,就是有这么一些自视甚高的士人,他们单纯的以自我为中心,习惯了颐指气使,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从而忽视别人的感受。
姚襄冷笑道:
“无论殷浩究竟是何来意,既然到了淮北,他就别想轻易脱身。”
姚襄对殷浩,可谓是恨之入骨。
无论殷浩究竟是想要进攻青州,还是图谋徐州,此番渡河北上,对于姚襄来说,都是上天赐给他的机会,让他能够报仇雪恨。
姚襄立即征召将士,得步骑六万,假装奉殷浩之命前往徐州与青州的边境,等候殷浩,实则趁夜南下,埋伏于殷浩北上的必经之道。
殷浩全无防备,毕竟在他心里,姚襄对自己俯首听命,连自己想要害他性命,他也不敢反叛,这么温顺一个人,怎么可能反咬自己一口。
当听说姚襄已经率军北上,殷浩更是没有了半点提防,在徐州行军一如此前在淮南行军,并未派遣哨骑仔细探查道路。
永和九年,十月末,殷浩统率七万将士沿着泗水北上,行至下邳县(今江苏徐州睢宁)葛碌山,距离彭城仅有咫尺之遥。
见天色还早,殷浩下令道:
“穿过山谷,今日在山后扎营。”
然而殷浩并不知道,姚襄的伏兵就设在山谷之中。
晋军被殷浩催促着进入山谷,四面突然爆发起喊杀声,箭矢、滚石从两侧山坡上落下,姚襄、姚苌各领一军,姚苌率领步卒在山谷中列阵,截杀已经入谷的晋军。
而姚襄统率骑兵,冲杀山谷外的晋军。
晋军在行军时,并未穿甲,毕竟穿甲行军,也意味着更大的体力消耗,将士们每天能走的路程也就越短。
殷浩甚至大意得连哨骑都不曾派遣,以为是在国内行军,又怎会让将士负重行军。
如今羌人伏兵杀出,晋军措手不及,将士们甚至来不及穿起甲胄,只得仓促迎战,但遭遇埋伏本就惊魂失魄,以血肉之躯,又怎是甲仗齐整的羌人步骑的对手。
而身为主帅的殷浩,更是手足无措,大脑一阵空白。
事实上,正如桓温所断言的那样,殷浩根本就不懂军事。
殷浩此前从未有过领兵经验,别说七万人的大军遭遇危机该如何处理,哪怕是七千人,他都不一定能够稳住阵脚。
姚襄以有备算无备,以有能击无能,就像是桓熙当年欺负张重华初上战场,这场战斗的结局早已注定。
在殷浩没有办法稳定军心的情况下,晋军大败,七万将士一哄而散,纷纷向南逃跑。
姚襄一路追击,一直追杀到淮河北岸,俘斩两万余人。
而晋军争抢渡河,掉入淮河之中淹死者,不下万人。
当殷浩逃回寿春,七万大军北上,才短短几天的功夫,就折损过半,仅有三万余人逃了回来。
部将刘启、将领王彬之等人战死。
合五州人力,数年积累,才攒下的北伐军资,尽数都被姚襄缴获。
中军将军府内,将佐们暗暗啜泣,殷浩环顾众人,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他们,可往日巧言善变,今日却如鲠在喉,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惊魂未定的众人来不及喘息,监视淮河的哨骑回报,姚襄在整顿兵马之后,目前正在南下。
殷浩闻言,如惊弓之鸟,不敢守卫寿春,他此时也顾不得名声了,领着残兵败将狼狈弃城而走,直奔江南。
姚襄渡过淮河,兵不血刃的占据寿春,但他并不满足于此,稍作休整后继续南下,主力进驻到洪泽湖南岸的盱眙县(江苏淮安盱眙),前锋一路追击,甚至饮马长江。
也就是姚襄没有水师,不敢渡江,否则殷浩这一场败仗,只怕要引得羌人围困建康。
此时,建康城中早已乱作一团,每天都有民众扶老携幼离开,毕竟他们又不是姚襄肚子里的蛔虫,谁又知道姚襄会不会进攻建康。
殷浩自逃回江南,就在建康城中闭门谢客,每天都有阵亡将士的家属挤在他的府前谩骂。
当年褚太后的父亲褚裒北伐失败,只是阵亡了三千将士,途经京口,听见阵亡将士家属的哭泣声,悲愤成疾,溘然长逝。
今日,殷浩丧师失地,折损三万余将士,虽然也很自责,但更多的还是将过错归咎于姚襄,认为是对方背叛晋室,辜负了自己。
然而,这一战,朝野对他大失所望,曾经将他捧得有多高,如今都恨不得踩上一脚。
褚太后起初惊慌失恐,担心姚襄渡河,甚至想过要派人往荆州求援,让桓温东出勤王。
桓温不管怎么说也是晋臣,就算控制了朝廷,也会对自己以礼相待,可要是建康被姚襄占据,褚太后可不敢想象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羞辱。
危急时刻,王述之子,曾在桓温幕府任职,又转投会稽王司马昱的王坦之站了出来,他笃定姚襄不可能渡河,并详细解释自己如此判断的理由,终于使褚太后安下心来,打消了向桓温求援的念头。
果不其然,正如王坦之所料,数日后,姚襄从盱眙派遣使者抵达建康,上陈殷浩的罪状,将殷浩数次谋害自己的事情尽数公开,并且上表向太后请罪,声称自己并非叛晋,而是被殷浩逼迫,不得已而反击。
事情被公开,朝野无不哗然,毕竟殷浩与姚襄之间的过节,只是在小圈子里流传,别说普通民众,就连褚太后都不知晓。
今日听说了二人之间的仇怨,褚太后瞠目结舌,她让使者暂且下去休息,不敢置信的问会稽王司马昱道:
“王叔,这位使者所言可是真的?”
司马昱是晋明帝司马绍的弟弟,晋成帝、晋康帝的叔父,自然比褚太后高了一辈。
如今褚太后当着众臣的面问起此事,司马昱不能否认,否则就是当众欺君,而当初也是他力主重用殷浩,如今殷浩大败,司马昱也担心牵连到自己。
他抬起衣袖,擦着额头的汗水,说道:
“回禀陛下,确有此事。”
褚太后闻言一怔,继而恼怒不已,她没想到殷浩与姚襄之间还有这种过节,而殷浩竟然敢对姚襄委以重任。
而殿内群臣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议论声大作。
他们之中不少人其实早就知道了实情,甚至曾经出言提醒过殷浩,奈何殷浩不肯听从,而会稽王司马昱又盲目相信殷浩的才能。
实在是殷浩过去的名声太响亮了,这可是当世管仲、诸葛亮呀!
隐居养望十年,在桓氏日益强盛之下,江东士人就差喊一句,殷公不出,奈苍生何?
褚太后毫不客气地当众指责司马昱道:
“让这样的人肩负北伐重任,这是王叔你的过失。”
司马昱诚惶诚恐的跪地请罪,一众朝臣也纷纷为他求情,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去追究责任,而是安抚姚襄,以及稳住淮南东部的局势。
如今东部已经被姚襄所占据,想要他退回淮北,只怕姚襄也不可能俯首听命。
褚太后在群臣的建议之下,下诏赦免姚襄的罪过,对于姚襄占据寿阳、盱眙等地,则不闻不问,又以与姚襄交情不错的谢尚都督江西、淮南诸军事、豫州刺史,镇守江北重镇历阳(今安徽马鞍山和县)。
所谓江西,并非后世的江西省,长江在安徽境内呈西南-东北流向,北岸即为江西,南岸则为江东,殷浩此前就是在江西开垦水田。
虽然朝廷并没有落实对殷浩的惩罚,但姚襄的使者带着赦免姚襄的诏书,还是满载而归,渡江去往了盱眙复命。
至于殷浩,并未因此被罢官,会稽王司马昱还在保他。
毕竟殷浩是在司马昱的支持下,才得以身居高位,司马昱与他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过去几年,司马昱也是在殷浩的辅佐下,才得以对抗桓氏。
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折损了三万多将士而已,怎能就此将殷浩免职。
而朝臣之中,也不乏殷浩的好友,他们也为殷浩求情。
褚太后无奈,她不愿与桓家父子交恶,但也需要司马昱等人扶保幼主,只得依众人之请,不治殷浩的罪过。
司马昱当天就前往殷浩府邸,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殷浩,殷浩为之欣喜,发誓要洗刷屈辱。
然而,桓温又怎么会给殷浩东山再起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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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凉王病逝
荆州,江陵。
桓温得知殷浩北伐失败,折损三万余将士,并不感觉到意外,他在知道殷浩要倚重姚襄之后,就已经预判过,大军将有倾覆之危。
殷浩的情况与褚裒不同,褚裒以三万大军北伐,只折损了三千人,是因为他就只派了三千人前往接应在鲁郡起义的五百多户百姓。
在三千将士被李农的二万骑兵全歼之后,褚裒吓破了胆,领着其余将士退回了淮南。
而殷浩是主力在行军过程中,被本方前锋伏击,能逃回来三万余人,已经算是侥幸。
当然,最让桓温感到痛心的,除了将士的伤亡以外,还有那些被姚襄缴获的,积攒多年的北伐物资。
桓温正沉思时,郗超推门走了进来:
“主公,弹劾殷浩的奏疏已经写好,还请主公过目。”
桓温接过弹章,并不急于细看,而是回忆起了与殷浩儿时的往事,他感慨道:
“年少时,我与殷浩共骑竹马,每当我抛弃离开,殷浩就会上前捡取,他始终在我后头,才能比不上我。
“朝廷却因私情,以他担负北伐重任,将我拖在江陵,不得自由,方有今日之祸。”
说着,桓温摊开弹奏,在心中默诵内容,看罢,他合上弹章,问道:
“是否言辞太过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