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来了半个时辰了,只是在一旁细心的凝神倾听曹植的韵律情绪,从中寻找着什么。
“闻弦歌而知雅意!天下懂我者,杨德祖也,哈哈!”
曹植还没有回头,已经听出了是杨修的声音,高声笑着,转身欲起。
但刚刚站立,又轻轻呼了一声,疼的一呲牙。
“公子,伤病还未好利索吗?”
杨修微微一惊,十分关切的问道。
半月之前,曹植因曹冲中毒毙命一案,遭受牵连,被下了大狱,动了肉刑。
“虽然略有些疼,已经无大碍了!”
曹植强忍着疼,咧着嘴勉强说道。
“九死一生,臣等差点便见不到公子了……”
杨修想起那阵子风声鹤唳,整个许昌都颤抖的情形,如今依然心有余悸。
“哼,这个满宠!平日里我对他恩礼有加,没有丝毫的得罪,这次竟然如此待我,差点把我的两条腿废了!”
曹植满面怒容,双目之中尽是恨意。
满宠奉曹操之命,将其下狱,严刑审讯,每一处刑罚,都是货真价实,没有留半分的情面。
杨修叹了口气:“他身在公门,又是丞相亲自吩咐和差派,也多有身不由己之处,好在公子没事,否则纵然如此,我等也要与他绝不甘休!”
“虚妄之词!他若真是个正直之人,又岂会滥用酷刑,逼我招供?”
“还好我抵死不认,始终不肯屈服。否则此刻,我早已成了东门菜市的冤魂,无处安息了!”
“这个酷吏,我早晚有以报之!”
曹植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大腿上的伤,若不走路,一切安好,一旦行走起来,立刻便要发作,疼痛难忍。
恐怕伤及骨髓,没有个三两个月,无法完全康复。
“公子,莫要再想那些烦心事了。如今丞相既然已经将冲公子的死,推到了孙权的身上,不再继续追究此事,那便相安无事了。”
“公子切莫在此事上多有冒犯丞相,或者与满宠为难。这反而显得公子无容人之量了。”
杨修说话之间,抬头看了看东侧。
东侧不远处,便是世子曹丕的府邸。
“哼!比什么胸怀?我可是挨的实实在在的板子,若是换了他,未必能挺得过,也未必能放过满宠!”
曹植冷哼了一声,看了看曹丕府上那高高突出的楼亭,十分不悦的说道。
“他也未好到哪里去,虽然也是苦肉计,但差点丢了性命!既然他可以假戏真做,公子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既然木已成舟,反而不如借题发挥,主动与满宠示好,夸赞他的公平公正,大道为公的高风亮节!”
“也让世人知道,公子才是那个任人唯贤,心胸开阔,足能撑船的大度之人!”
曹植此时头脑稍微冷静了一点,认真的听着杨修之言,不住的点头称赞。
“杨德祖之言,确实不虚。是我鲁莽冲动了!明日到父亲的府邸,我便提请奏折,给满宠请功!”
杨修连连摇头,摆了摆手:“此事倒也不必如此做作,反而显得有了雕琢的痕迹。何况丞相近日忙碌着攻伐荆州的事宜,也无暇分心处理这等芝麻小事。”
曹植扶着桌椅起身,挥挥手令身边的侍女丫鬟,歌姬舞姬等悉数退了下去。
然后又命贴心的小厮,端上茶果点心,布满了一桌。
“我听说刘备如今攻伐荆州,铲除异己。荆襄九郡,十之七八已经落入他的手里?”
曹植表面之上,一心只向学问,似乎不关心政事。但实际上,却耳目众多,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时势的动荡和父亲曹操的心思。
“刘备自襄阳的诸葛卧龙辅佐,飞腾而起,一战而定三郡,襄阳、南阳、江夏皆归他所有。”
“如今南郡和章陵郡落在荆州氏族手里,名存实亡,都是刘备嘴边的肥肉,想何时吃便何时吃。”
“前些日子,听荆州的斥候来报,刘备五路大军,攻伐蔡瑁占领的三郡。一旦三郡拿下,荆襄九郡,除长沙一郡尚属江东之外,其他皆成了刘备的势力范围。”
杨修作为丞相府的主簿,自然对丞相府里的动静了如指掌,几乎所有荆州斥候递来的折报,他都略有耳闻,多少知道一二。
曹植听杨修介绍完了荆州的局面之后,眉头微皱,缓缓的点了点头:“刘备乃当世英雄,四海之虎也!”
“如今经略荆州,占据城池,即是养虎为患,又是如虎添翼!我父亲怎么如此沉寂,他真忍得了?”
杨修起身,提着茶壶给曹植满上一杯清茶,又将茶盘内的果品剖开,放到了曹植的面前。
微微一笑,缓缓说道:
“此时丞相,忧心如焚,恨不得立刻飞到荆州,指挥千军万马,踏平刘备!”
“但却又是有心无力,只因许昌粮库,早已空虚,若粮草不济,妄动大军,无异于自取死路!”
“丞相治军多年,这点道理岂有不懂之理?因此才只好隐忍,等待机会。”
曹植恍然大悟,如梦方醒!
“难怪这几日,父亲一直深居简出,也不宣我们几个进府。原来是有这件烦心之事!”
但转念之间,立刻脸上又浮现出了一丝喜色:“德祖,你聪慧异常,不弱荀贾诩等人,可否能思量一计,解脱父亲的苦恼?若如此,我也好在父亲面前,崭露头角,让他知道我也并非碌碌无为,不问政事的书呆子。”
曹植举起茶杯,礼敬了杨修一杯,两人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此时我早已思量多时,只是因见公子伤势未愈,所以不曾提起。”
杨修面容淡定,成竹在胸:“我有一画饼之计!可在瞬息之间,为丞相筹措粮草,解除燃眉之急!”
曹植大喜,凑上前去,勉强压抑住兴奋,低声问道:“计将安出?”
“许昌粮库虽然空虚,但氏族手里,依然丰裕。冀州更不用说,氏族手里的粮草,抵得过数个国库!但若要他们主动献出,却是难上加难!”
“若我们许诺,以荆州产业做抵押。他日拿下荆州,荆州的赋税、贸易皆交给许昌氏族们经营。条件便是让他们捐赠军粮,资助丞相尽快发兵,攻打荆襄!”
杨修目光闪烁,意气风发!
“这些氏族,唯利是图!若以丞相之名做保,以荆襄赋税作抵押,必会欣然同意,资助军粮!”
……
丞相府里。
曹操独身而坐,眉头紧皱,手里提着一只竹筷,指指点点的描绘着桌面的一张已经皱成了崇山峻岭一般的纸张。
这张纸上,是根据蔡瑁历来的信件,以及往年刘表呈报给朝廷的财报所总结出来的荆襄九郡一年的赋税产出估值。
初,曹操征伐袁绍,平定辽东,天下九州,占据大半。
那个时候,刘备为蔡瑁所排挤,已经在荆州无容身之地,龟缩在新野,朝不保夕,委曲求全。
曹操已经料定,刘备此生,再无崛起之日,而且那个时候,他心头的大患,乃是西凉马腾!
因此他以曹仁为主将,代替自己,征伐新野,捉拿刘备。而自己则筹谋策划,将马腾诓入许昌,又令程昱行卑劣之计,把徐庶也赚入许昌。
可没想到,曹仁差点一战被擒,全军覆没!
而刘备却如虎添翼,吞噬荆襄,挥军如闪电,行兵如鬼魅!
眨眼之间,原本太平一统的荆襄,忽然成了乱七八糟四分五裂,而刘备一日下十七城,一鼓作气拿下了荆襄三郡,还占据了襄阳。
那个时候,他本欲兴师,不想祸从天降,自己最宠爱的儿子曹冲,突然中毒而亡!
这令他方寸大乱,贻误战机。
等他清醒过来,为时已晚。刘备再次兴兵,征伐蔡瑁!
荆襄九郡,眼看就要全部落入刘大耳的手里!
粮草!
若是粮草充裕,他一分钟都不会耽搁,立刻便要跃马挥鞭,直插荆襄!
可粮草不济,三军不敢轻动!
“许昌氏族,必有粮草。但若强取豪夺,虽也能办到,只要许褚的虎贲军过去,立刻便能将所有粮草运回来!但这样却会令北方氏族,人人自危!真要是被江东和荆襄的人利用,则我大后方,有倒悬之危,我何敢在外征伐?”
“但若不拿他们的粮草资助,急切之间,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凑齐粮草……兵贵神速,再迁延下去,恐怕刘备的势力,都要扩展到益州了!!”
曹操长吁短叹,拿不定主意。
“若要以荆襄的赋税为抵押,凭借孤的身份作为担保,许昌氏族,当会与我达成协议,捐赠军粮……”
“可是我堂堂大汉的丞相,岂可为了这等蝇头小利,自贬身价,与他们那些铜臭之人谈判求援?”
曹操将手里的纸张轻轻弹了弹,又烦躁的将纸张握在手里,揉成了一个纸团。
但思量片刻之后,又忍不住将手里的纸团展开,重新规划着。
事情紧迫,没耽搁一天,便有一天的变故!
说不定明天的斥候来报,西凉马超,已经归附了刘备。再一日,汉中张鲁,一周刘璋,皆投降于刘备……
刘备的诸葛军师,行事诡谲,每每行计,神鬼莫测,令我寝食难安……
曹操忽然又想起蔡瑁的信,急忙再次打开,细心看了一遍。
诸葛庸?
难道刘备的军师,真的不是卧龙诸葛亮,而是诸葛庸?
这个诸葛庸,到底是何方神圣!
“哒!”
曹操烦躁已极,端起茶碗牛饮了一番,重重的将茶碗顿在桌上。
曹操爱才!
“若我得诸葛庸,何愁天下不平!四海不定啊!”
……
“报!”
“主簿杨修,携三公子曹植入见!”
曹操正在愁烦之际,府中的侍者疾步而入,躬身行礼说道。
“哦?看来他的病是好的差不多了!”
曹操先是一怔,忽然又想起那日在典狱之中,看到周身是血,伤病不堪的三儿子曹植,心里不忍生出一股歉意。
“让他们进来。”
曹操整理衣冠,更换鞋袜,出书房往大堂而来。
“父亲,孩儿拜见父亲!”
曹植精力充沛,神采飞扬,看到曹操出来,急忙上前,跪下行礼。
“起来吧,看起来的病已经无大碍了!”
“这个满宠,也太木讷了些,用刑过于重了……”
曹操看着曹植的面色依旧苍白,几乎无半点血色,知道他并未完全康复,心里也是对满宠升起一丝苛责之意。
“父亲,满宠秉公执法,以度量刑,并无过错。至于孩儿,虽然受了点皮肉之苦,但能凭借此事,让父亲得到如此贤才,也是孩儿的荣幸。还望父亲莫要责怪满宠,反而这等正直无私的官员,更该提拔重用才是。”
曹植想起在自己府中杨修的嘱咐,急忙把胸脯一挺,仰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