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衡拉着陈慕武的手,走到家中的偏僻处,小声说道:“你那几幅画的来历,我已经有了些眉目,可能就是清宫里流出来的真迹.”
陈慕武当然知道是请宫中流出来的,但又不得不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啊?四哥,那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唉,”马衡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政府承认宫里的一切都是人皇室的财产,他们擅自变卖,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去年小皇上结婚没钱,想把文溯阁的《四库全书》卖给本人,来换取结婚的经费。
”多亏了沈兼士和我二哥等人的四处奔走,教育部才出手阻止了这种贩卖国宝的行为。
“《四库全书》虽然保住了,但琉璃厂时不时就冒出来一两件珍品,跟店主打听来历,每次都是语焉不详,总说是别人放在他这里寄卖的。
“我们邶大教授年年呼吁呼吁把皇宫中的国宝收归国有,可是咱民这些个肉食者们只顾着攫取自己的利益,谁也不愿意违反《清室优待条件》,出头做这件得罪人的事。
“的那三幅字画,可一定要保护好,千万别损坏,更别卖给外国人!”
看到马衡如此这般,陈慕武想了想,觉得为了避免遗憾再次发生,自己也该透露出一些消息了:“四哥,既然如你所说,是宫里人偷偷把国宝偷出来卖,那么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有一天这件事被曝光,他们会怎么做?”
陈慕武提出来的问题,让马衡沉吟了许久。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小声问道:“胡搅蛮缠,死不承认?”
看自己的一句话没能点醒对面的马衡,陈慕武干脆把话摆到了台面上:“偷卖国宝,在民的法律中自然是重罪。
“而在宫里的小皇上那里,他一向把国宝视为自己一人的财物,他自己往外卖可以,但别人往外卖不行。
如果他知道有人动了他的禁脔,肯定也会大发雷霆。
“要知道,人们始终对小皇上在宫墙之内动用私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于那些个宫女太监,人家有的是雷霆手段。
“四哥,你说这种情况下,如果你是偷卖国宝的人,你该怎么做?”
陈慕武顿了顿,给马衡留下了充足的思考时间,然后也不等他的回答,而是自问自答:“换做是我,我一定不会逃跑,因为逃跑就意味着心虚,那么别人抓你也就更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了。
“既然有人说我是偷国宝的贼,那么总要拿出些证据才行。
而隐藏证据的最好办法,不是用假的古玩替换掉那些已经被偷出宫卖掉的真古玩,而是直接一把火烧了原本藏有国宝的地方,这样一来,就都是烧成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无论宫殿还是国宝,全部在火中化成了一片灰烬,谁又能说得清,哪件国宝被偷出去卖掉了,哪件没有被偷出去?
“这件事多半就是这么一件虎头蛇尾的结果.”
“嘶……”马衡听完陈慕武的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真的能办出来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吗?”
“我当然不能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这些都是我的猜测,”陈慕武咬牙切齿地说道,“不过,他们都能挥刀割下自己的那话儿,还有什么狠心的事儿办不出来的?”
扬卅十日,嘉三屠,他强忍这才没说出来这些破坏民族团结的话。
“那……那汉臣你说,我们该如何做才好?”马衡忧心忡忡。
“我觉得,这件事有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请一位手握兵权的将军,带着他的士兵们闯入皇宫,控制住里面的所有人员,然后清点查抄宫内的国宝;
“中策,则是组织足够多的人手,让他们各自带着救火的器具,昼夜不停地在皇宫外巡逻,伺机而动。
甚至可以在景山上设置一个观察哨,时刻观察宫内的情况;
“而下策么,当然就是上书小皇上,让他管教好自己的下属,不要再做这种盗卖国宝的事情了.”
陈慕武看似像庞统劝刘备取益州时那样,提出来上中下三策。
但其实他的上策和下策都是废话,因为邶大的教授们成天呼吁的就是这两条,却从没有取得过哪怕一丁点儿效果。
除非现在是明年,直奉打起第二次大战,能让冯焕章趁机领兵进入空虚的邶京城,杀吴佩孚一个措手不及,顺便在景山上架起大炮瞄准皇宫,逼着小皇帝滚出紫禁城。
他真正想让马衡做的,就是这条中策。
因为陈慕武记得很清楚,还有半年不到的时间,皇宫里的小皇上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有些手脚不干净的太监在偷偷往外卖宫里的东西。
小皇上不由得蛇颜大怒,下令彻底寝清查宫内的财物,逼得那帮心理变态的太监们,直接在一个夜里,一把火点着了藏有大量国宝的建福宫。
【2】
陈慕武很害怕自己这只蝴蝶在邶京城里扇动了几下翅膀,会不会让这场大火提前到来。
邶大救火队,还是要早些组建起来才好。
马衡果然听进去了陈慕武的这番话,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汉臣,这上策很难,下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我倒是觉得这中策还算最可行的一种办法,我这就去学校找白锦涛教官,请他调拨一批学生军,组建救火队.”
邶大学生军,是前任校长蔡元培留下的“遗产”,去年直奉战争期间,为了保卫校园,他下令遴选了三百多名学生,组建了保卫团。
后来保卫团改叫学生军,并一直保留了下去。
这个组织中后来有不少学生都投笔从戎,其中最出名的一位,就是那个在孟良崮上喊着“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的张钟麟。
说罢话,马衡风风火火地就想去邶大找人,陈慕武拦了他一手:“四哥,你不用着急,光组织人手还不够,救火的器材也不能少。
保护国宝,人人有责,我愿意捐出一百块大洋来,帮救火队到使馆区购买消防器材.”
“哪用你来掏这笔钱?不过汉臣,你说得对,确实需要就好器材,这样,我请人去使馆区看看,看能不能淘换到几套最先进的设备.”
陈慕武知道马衡娶了个大富豪的女儿,家中有的是钱,自然不缺他这一百块。
但他还是提这么一嘴,并不是为了说句便宜话赚人好感,而是想着旁敲侧击,让马衡别光顾着组建人手,而忽视了救火器材。
用水龙头从护城河里或水井中吸水救火,总比让学生们拎着水桶一瓢一瓢地泼要效率得多。
“汉臣,我必须要先去学校一趟,商量组建救火队的事宜,也就不再留你了,你也快回去收拾行李吧,祝君明日归途,一路顺风.”
离开小雅宝胡同的马家,陈慕武没有急着返回到东板桥,他还要在给家里人带些土特产回去。
其实他真不知道邶京有啥土特产,买茶叶吧,这些茶叶都是从南方运来的,何必舍本逐末?刺绣和丝绸也是同理。
买什么号称慈禧老佛爷爱吃的宫廷点心,陈慕武又怕在路上奔波三天,食物可能会发生变质。
到最后,他给大哥和二哥每人买了一顶水獭的帽子,又给老太太买了个翠玉的扳指儿,还带了不少从东北和口外运来的山珍干货。
马裕藻一家子人早就为陈慕武准备好了践行的晚餐。
今天是他这次北上讲学,在邶京停留的最后一个晚上,明天上午,陈慕武就将离开邶京,南下回乡过年。
近一个月的时间相处下来,众人之间培养了深厚的感情,尤其是马家的几个小孩子,更是舍不得这个天天晚上变着花样给他们带来夜宵的大哥哥。
陈慕武管马裕藻叫二哥,而马裕藻的孩子们,被他们父母教育了几次,仍然坚持着管他叫大哥哥。
这称呼可真够乱的!
时间还是星期日清晨四点,车也还是富顺出租汽车的戊号车,司机也还是那个司机,目的地也还是那个目的地。
昨晚的践行宴席结束之后,陈慕武借口火车开车的时间太早,婉拒了马裕藻明天到正阳门东车站给他送行的好意。
为了给自己半夜出门找借口,陈慕武特意买了早上六点从邶京开车的第七次列车,这样凌晨四点出门的他,也就不会显得那么突兀。
只不过,他并不是直接去前门的车站,而是让那个司机依旧开到了南城的黑龙潭。
潭边破屋中,仍然进行着不可见人的交易。
老太监已经完全把陈慕武当成了喜欢古人书画的公子哥儿,因而看到他走进房间,老太监也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朝陈慕武点了点头。
西洋人们仍然是围着桌子上的花瓶、瓷器和青铜器而流连忘返。
但是,摆着书画卷轴的另一侧,今天却多了一个面容猥琐的小个子本人,正展着卷轴一幅一幅地欣赏着其中的艺术。
陈慕武心想,这个小本多半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卷轴是按照数量卖而不是按质量卖,所以才会像他上次来时那样,露了同样的怯。
他在心中清点了一下书画卷轴的数量,除了仍攥在小本手中的那一幅,还有四幅正常的和两轴长卷,按照老太监上次给出的价格,一共是八百块大洋。
陈慕武在邶京,讲学费加上《射雕》的稿费,一共挣了大洋一千两百块。
他留下来两百采买东西,把剩下的一千块大洋全部换成了稍微携带方便的金条,带到了今天的交易现场。
陈慕武朝那个领头的老太监拱了拱手,他虽然十分厌恶这批人,但还是说了一句尊称:“老公公.”
“先生,您找咱有什么事儿啊?”
“是否方便到房外一叙?”
“方便,方便.”
老太监当然不会轻慢任何一个给他送钱的主顾,跟在陈慕武身后就出了房门。
“先生,您请讲吧.”
陈慕武到车中取出那个装有金条的箱子,又走到门口,借着灯光打开箱子,展示到老太监的面前:“老公公,先给你拜个年。
这里是三十二枚一两重的足金金条,加到一起总共是两斤黄金。
你这房子里肯定有秤也有检验金子成色的东西,我在这上面绝不敢造假.”
“先生,您也过年好。
所以,您把咱家叫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老太监的眼睛恨不得都扎进这整整齐齐的金条里面,但嘴上还是客气着问道。
陈慕武从箱子里点出五根金条,拿起塞进老太监的衣襟:“这五根金条,请老公公采办些过年的年货。
而剩下的这些金条,我要那八幅字画.”
见到有体己钱进入到了自己的小金库,老太监自然是高兴的不得了。
他掖好自己的衣服,然后忙不迭地接过陈慕武手中的祥子,喜笑颜开道:“好说,好说!既然先生喜欢那些字画,老身帮你取来就是了.”
陈慕武跟着老太监重新回到屋子,看他把手中的箱子交给旁人。
待分量和成色都检验无误之后,老太监就径直走到那堆书画卷轴前,伸手要过小本手中拿着的那一幅,把它卷好之后,连同其他的一起,全部送进了陈慕武的怀抱。
老太监的一双三角眼眯成了月牙儿:“先生既然喜欢这些,下次来之前就请提前打个招呼,老身一定会让人多准备一些,包您满意.”
“那就多谢老公公了.”
陈慕武向前微微颔首致意,他心里想的却是,看你这个老阉狗,还能再蹦几天?
西洋人们还在围观着瓷器和青铜器,太监们则是每人手里拿着一枚金条,仔细聆听两枚金条碰撞时发出的悦耳声音。
现场只剩下了一个本人,被突如其来的情势吓了一跳,一脸震惊地说了一句:“纳尼?”
看着陈慕武抱着画卷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本人这才意识到,今天的书画似乎已经全都被这个人给买走了,于是他看向还站在身边的老太监,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老太监满不在乎地说道:“有人给钱,我们就卖货,就是这么简单!”
他可不管他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反正都没有刚刚的那个小伙子出手大方,还干脆利落。
见卖家这种态度,本人只能小跑几步追出门外。
刚才他看中了其中的一副书画作品,现在却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情况。
不管是被人捷足先登了也好,或者是被人合起伙来演双簧抬价也罢,他想着即使花大价钱,也要把那副书法给买下来。
“先生,先生,请留步.”
因为刚才听见了这个年青人和老太监说话时用的是汉语,所以本人也只能用生硬的汉语喊陈慕武等等他。
谁知道,陈慕武根本就充耳不闻,他走到福特车前,拉开车门坐了上去,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字画一幅一幅地放进那个早就准备好了的樟木箱,一边催促司机赶快启动汽车。
“先生,先生,”本人嘴里疯狂地叫嚷着,手掌也不停地拍打着汽车的车窗。
司机心疼的不得了,这要是把玻璃给拍坏了,赔钱的可是他自己。
他也转过头来劝说着陈慕武:“先生,您就打开车窗,问问他有什么事吧?”
陈慕武心说,你要是早就把车发动好,哪里还会有这种破事?
车窗才打开了一条缝,本人就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声音呼喊地更大了:“我是本人山本悌二郎,新县佐渡郡出身,看中了先生手中的那副黄山谷草书的《廉蔺列传》长幅,不知道先生能否忍痛割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