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知常立刻额头冒出汗来,他怎知会是这么幅景象,虽然他不是赵柽手下,但人是他带过来的,说是看马场,这怎地就变了羊圈呢?
折寒梅仔细瞧了瞧,小声道:“不是蕃兵,亦没穿军服,不知是哪里的人。”
不知是哪里的人?折知常偷眼看下自家妹妹,在距西宁州十余里的地方牧这么一大群羊,还敢占用朝廷的马场,妹妹你这么说是甚意思?你正义感爆满,看不顺眼呗?
“王,王爷……”折知常硬着头皮道:“让我过去问问怎么回事。”
赵柽淡淡道:“问甚么?私占马场养羊,擅自拆毁破坏朝廷军事要地,这是个甚么罪?”
折知常不敢吭声,折寒梅又小声地道:“若是军中,肯定要杀头的,若是普通百姓,恐怕还要诛连。”
折知常有心想要拉一下妹妹,心想你正义个什么劲儿,又恐赵柽瞧见,一时脸皮扭曲,难受的紧。
赵柽冷笑道:“这是个甚么罪,就算是军中,亦要株连,朝廷什么时候下过命令要拆卸马场了,恐怕就是西军的主帅也不会下这种命令吧!”
这下俩人都不吭声了,折寒梅扑闪着睫毛,看着前方的马场,不知心内在想什么。
赵柽又瞅了瞅,忽然道:“羊养的不错,马便不会养了,看来本王即便是来了,还是有许多人不当回事啊!”
折知常闻言头大如斗,亦不知道赵柽是因为马场被破坏恼怒,还是因为他来河湟养马的事根本没人在意生气,不过就算王驾到临消息不便透露,但下面这些事总要通知收敛一下吧?
折知常虽然不知道眼前这羊是谁养的,但西宁州里几个头面人物总脱不了干系,极可能是子侄晚辈干的,这些人可都和他有交往,他就算此刻心里来气,也不忍看他们倒霉。
“沈飞!”赵柽道。
“属下在!”血色先锋团打头少年抱拳道。
“破坏军事,带人过去都给我拿下,有反抗的直接砍了!”
“是!”沈飞领命,脸上激动泛红,这是跟了王爷后,第一次被派下任务。
稍微示意做了个出发动作,身后九十九名少年全部抽出刀子,随着沈飞冲过去。
赵柽再不讲话,只是马镫轻磕,那照夜玉狮子便慢悠悠走,折寒梅随即跟上,折知常心中叹气却没有办法,亦坠后前行。
待赵柽到了近前,事情早已结束,六个人被五花大绑跪在地上,都是一脸的发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审!”赵柽淡淡说道。
沈飞微一愣神,这个他不会,可转念一想,手里的刀子会啊,他举刀道:“你们是哪里人,竟敢破坏朝廷的马场来放羊?”
六人此刻都有些回过神儿,为首的一个叫起来:“你们又是哪来的兵,甚么朝廷的马场,早就不养马了,我们放羊又怎样!”
沈飞听他口气生硬,偷眼看下赵柽,却见自家王爷脸色愈发阴沉,不由一咬牙,便是一刀落下!
“噗嗤”一声,血溅三尺,一颗大好头颅飞去旁边。
那热血瞬间喷溅了沈飞满身满脸,他握刀的手就是一颤,长这么大头次杀人,哪得经验,心中便有些慌神儿。
赵柽冷冷地道:“多杀几次就好了,接着问!”
沈飞伸手抹了把脸道声“是”,又看向旁边一人:“你们是哪里来的,谁让你们在此破坏军事要地?”
那人刚回过神儿来,便见到杀人,自家身上亦崩溅不少血,不由身子便有些软,开口道:“我,我们是西宁州的,马场早就放羊了,我们,我们,那个……”
“杀了!”赵柽皱了皱眉。
沈飞闻言刚要动手,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还有一个声音高喊:“住手,住手啊……”
第91章 自古世事两难全
沈飞哪里管那远来声音,入禁军第一天教的就是服从命令,后来被拣选练钩镰枪时,徐宁更是耳提面嘱,只要命令下达,哪怕雷劈不动。
如今跟了王爷做侍卫亲随,这件事更是牢牢记紧心中,他此刻手上的刀连犹豫都未得分毫,便斩了下去,那人直接扑倒,追随前者而去。
破坏军地,按律当斩,群牧司归枢密院统领,群牧司下面的种种设施全是军事,破坏乃是重罪,何况还在马场大门前用木栅烤羊,更多了一条藐视朝廷。
那远来的几骑此刻跑到近前,为首一名青年怒道:“没听见我喊住手?你们是哪里来的队伍,胆敢跑到西宁州杀人,莫不是想要造反!”
赵柽脸色瞬间就黑下来,旁边折知常差点直接从马上跌下去,他抓紧缰绳一个劲冲青年使眼色。
青年这时亦瞧见他,拱手道:“折兄竟在这里,这是折家的队伍吗?不知在下这几个牧羊的属下哪里得罪折家,居然要行此私刑?”
折知常闻言皱了皱眉,心中暗想,老话儿说送死鬼拉不住,看来果真如此,他认得这青年,乃是西宁州观察使尤泰的儿子尤冲衡,两人在聚会中曾喝过几次酒,算是熟稔,却没料到这羊竟是他家的。
折知常强挤出一丝笑容,抱拳道:“原来是尤大郎的羊,这……”
尤冲衡道:“折兄,刚才父亲急匆匆派人通知我,要我将这里的羊都赶走,我还疑惑是何事,莫不是你折家有事要用这马场,如果那样折兄直接找我不就成,何至于杀人?”
折知常吸口气,脸色同样黑下来,心中暗想你脑子呢?你人来了,把脑子丢家了吗?我折家用这马场干甚,看来你死了却也不冤。
尤冲衡见折知常再不说话,别人亦不出声,这才渐渐感到不对,他瞧向那血色先锋团的百人,心中不由一凛,这些骑兵的甲胄不对啊!
大宋的骑兵多是轻骑,若说重装骑兵倒亦有过,一个是曾经威慑辽国的静塞军,一人五马,杀的辽军胆寒,另外一个就是守卫京畿的飞骑军。
不过静塞军早就不在,飞骑军眼下亦不成,已经沦为吉祥物一般的存在,其他地方包括西军,都没有真正的重装骑兵存在。
血色先锋团少年皆着轻甲,马旁顺长枪,腰挂短刀,身背弓弩。
尤冲衡看着看着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对劲啊,这支队伍很不对劲!
这些骑兵怎么都着军使的轻甲?怎么可能这么多军使凑到一起了,其中没有一个小兵?而且年纪亦不对啊,看起来都差不多未满二十岁模样,上百个未满二十岁的军使?
军使就是都头,步军叫都头,马军叫军使。
尤冲衡又看向那枪,枪长七尺二、枪头八寸,竟然全部都是钩镰枪!
那刀,那弓弩,没一件对劲的!
尤冲衡心中立时忽悠了一下,这绝不是折家的军队,这种混制骑兵,就算折家亦不能装配啊!
尤冲衡想起自家老爹派人急报时的模样,说大人传话务必去把羊都赶走,赶不走就立刻把人带回来,羊都不要了。
他急忙看向折知常,折知常这次“啪”地下扭过了脸,却不瞧他。
尤冲衡脸色有点白,再瞧了瞧折寒梅,又看那个白衣少年,少年却亦正在瞅他,这时淡淡地道:“你刚才说本王要造反?”
本王?本王!尤冲衡闻言脑袋“轰”地一下,一张脸瞬间失了血色,和折家兄妹在一起却自称本王,那这本王二字便绝对不是假的!
他身子晃了几晃,“咕咚”一声跌下马去,然后顾不得浑身疼痛,连滚带爬地来到赵柽马前,趴倒磕头:“小人不知齐王殿下驾临,一时逞口舌之快说错话,还请王爷饶命。”
他边说边伸出双手,左右开弓打自己耳光,直打到献血横流,犹不肯停。
尤冲衡刚才瞬间便猜出了赵柽的身份,神宗时允许宗室出离开封,朝堂职权亲王,亦可负皇命出京,但此刻能出京称王的,便只有一位齐王。
赵柽在马上看尤冲衡,见他猜出自家身份,倒亦不意外,似他这种皇子亲王离京,算是罕见,道君皇帝时代,还有别的亲王出过京。
后面郓王赵楷提举皇城司,可以京畿行走,还挂北伐大元帅欲远征辽国,不过童贯白沟惨败,这边准备好了却未能成行,康王赵构出使金营,中途折返,驻节相州,受任河北兵马大元帅。
赵柽看着尤冲衡,缓缓道:“都绑起来吧!”
尤冲衡脑袋被自家打成了猪头,此刻心慌腿软,忽闻此话竟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厥过去。
这件事,哪怕破坏军事是死罪,但赵柽初来陇右,若是待他看完马场回了城,倒亦不是没有转圜余地,问题坏就坏在这尤冲衡的嘴上,有些话,不能说,不可说,说了不但会要命,还会牵连许多人。
自古有言,祸从口出。什么是祸?祸就是能要了身家性命之大事!
那句莫不是要造反,看起来是尤冲衡内心不满愤怒的发泄之言,站在尤冲衡的角度只是过过嘴瘾,根本不算甚么,可一旦传出去,说不得会变成甚么样子,从古至今,但凡皇子,甚至太子,都最忌讳这句话。
百姓之间还可以做笑谈,皇子却不行,哪怕太子也不行!
赵柽看了一眼旁边的折寒梅和折知常,折寒梅咬着嘴唇,折知常低头。
他们二人没带那十几骑亲随,都和禁军在湟水边停留,赵柽眯了眯眼,瞧向地上那一排人,有之前用马场栅栏烤羊吃的,有尤冲衡带来的几骑,此刻都被捆绑。
赵柽慢慢道:“破坏军事,藐视朝廷,虽是死罪,但亦不是不能赦免,但有些话本王不能听,官家那里不能听,满朝文武不能听,你们亦不能听!”
地上这些人闻言个个面如死灰,哪里还不知是为什么,破坏军事死罪不说,单单那句话,是能对一位亲王说的吗?恐怕就算赵柽不心狠手辣放过他们,可他们自己都信不过自己,说不好哪天酒醉会对人讲,说观察使家的公子骂齐王想造反。
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恨透了尤冲衡,世上怎竟有这般蠢人!
赵柽微微闭眼:“都杀了!”
就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呼喊:“王爷,还请王爷高抬贵手,饶下犬子一命。”
第92章 陇右自此渐风烟
沈飞和一众血色先锋团少年哪里肯听那喊话,手起刀落,地上再无活人。
远处驰过来十几骑,到近前纷纷滚落下马,其中一名黑脸长须中年人带头参拜道:“属下知西宁州高永岁参见齐王殿下。”
其他人亦纷纷报上官号,只见其中一个面色悲怆,报完官号后,眼望一旁尸身,道:“王爷,属下斗胆,敢问小儿究竟犯了哪条罪,要在此地处决?”
赵柽看他:“尤泰?”
这人忧怨道:“王爷,正是下官,不知小儿哪里冲撞了王爷,就算小儿在这马场养了些羊,可马场荒废多年,这总不是大的罪过……”
“总不是大的罪过?”赵柽看了眼火堆里的木栅栏,深吸口气。
前边高永岁趁这机会偷偷拉了一下尤泰衣角,尤泰不理又道:“王爷,属下……”
赵柽目光重新落到他身上,一字一顿道:“西宁州观察使尤泰,纵子破坏陇右养马军事,燃烧马场工栏,藐视朝廷,通敌有嫌,拿下!”
血色少年团“呼啦”一声围上前,直接将尤泰捆绑起来,尤泰刚要呼喊,便被沈飞将一块破布塞进口中。
一旁高永岁张了张嘴,终是在心内叹口气,他早就对尤泰说过此事,莫要占马场,哪怕那马场倒了塌了,大雨冲没了,顶多是个维护不力,但侵占了,那于名义上可就完全不同。
何况……高永岁看了眼那已经快要烧成灰炭的牧场栅栏,心中骂了句真是疯了,便再也不瞧尤泰。
宣抚使乃战时或战后临职,初为巡视,存问,后演变为一路或数路军事统帅,基本都由东西府执政大臣担任,副相担任时居多,有临断生杀大权,高永岁自是没话可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尤家自己找死。
赵柽看了他眼道:“高知州,回城吧,本王亦待见识一下这青唐古城。”
高永岁礼道:“尊王命。”
青唐城,唐称鄯城,安史之乱后,被吐蕃控制,改名青唐城,大宋熙河开边,夺回青唐,改名鄯州,后再改西宁州。
南北朝时,后世称为丝绸之路的河西走廊通道,被先后出现的前凉、后凉、北凉、西凉等地方割据势力所隔阻,导致商旅无法通过。
此时河湟一带的吐谷浑对商旅拉拢保护,之后东西方的客商来往便改走羌中道,这条通道亦被后世称作青海道,丝绸南路。
青唐,占据地处此路,领了东南西北要冲,是商旅往来的必经之地,是商品互易,买卖交流集散地,唐末五代曾经一度没落。
后来,西夏国兴起,来往商队为避免战乱及重税,再次改走羌中道,青唐城也因此成为丝绸南路的重镇,再度繁荣起来。
一路西北行,直至立马西宁州城前,赵柽看着这座高原上的明珠,城枕湟水之南,扼据羌中要道,广二十几里,开八座大门,中有隔城,以门通之,为东西二城,西为王城,东为商城。
看了一会儿,赵柽笑道:“果真好地方啊,何止商道,简直就是咽喉要道,怪不得当年厮建都在此,就是回鹘诸部亦要惦记,都是个有眼光的,知道这块地方进退有据,可攻可守。”
高永岁在马上道:“王爷高见。”
赵柽忽想起一事,道:“本王未行别处,西海那边可还安定?”
高永岁道:“还算安定,眼下都是熟蕃,入伍的亦多,如今河湟蕃兵已达到三千余人,与大西南那边来往渐少。”
“大西南啊……”赵柽若有所思地向遥远的西南方向望去,那里可是有一位传说中的高原雄鹰,算算时间应该还尚在,只是这位雄鹰终其一生都极少与大宋打交道来往。
他转回头,笑了笑,道:“高知州,进城吧,本王还有要事与你相商。”
西宁州西城,一切军政司衙所在,陇右都护府和州府乃是最大的两座府司,因陇右都护府向来都由知州兼任,所以基本空着,这次得知赵柽前来,才重新装饰一番,收拾干净。
两者并不挨着,据南据北相对,亲王遥领大都护之事自古有之,并不罕见,所以哪怕赵柽亲自到来,也未引起太大轰动。
陇右都护因为这些年一直是兼官,所以下属结构较为粗糙,且知州兼任,府内基本空巢,赵柽来时入宫又要了些官职,虽不多,且有的官职根本没什么公务可办,但架子必须支起来,毕竟将来他离开后亦要遥领,副都护还要办事。
在与高永岁一番密谈之后,高永岁心事重重离开都护府,随即,赵柽开始安置人手,副都护暂不设,但通判统领及其下属人员都要设置。
陇右都护府的通判,实际上没事可通,没务可判,原因无他,西宁州自己有通判,他也管不到西宁州的事,至于西宁州再向西到最远处两千余里的陇右地界,基本都是稀疏且不大的军城,在这沿边的军城,谁买他一个通判的账。
不过这通判乃是正五品,官职已算不小,纵是来这等西北之地,当时亦有不少人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