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太庙南门斜刺里插过去,却见好大一座寺院,便是在院外借着月光,亦隐约可见内里屋脊如兽,佛塔耸立,护山珈蓝金刚从墙上露出个硕大头来,冷眼凝视这方世界。
赵柽道:“前两年过来耍子,记得这观音院三面不远处都有明渠入口,且找找看。”
果然没片刻,便听黄孤禀告:“公子,东面这里有个口子!”
赵柽走过去一瞧,原来这观音院只有前后门,不知道为何却没修侧门,就在那东墙不远不近的地方,正有一处明渠,却是常见的八字水口。
这种八字水口,乃是本朝独创,通雨水流河泛入渠甚利,东京城大部分渠入口都是此种形式。
水口算不得大,身形略瘦些便可钻入,只是望一眼前方黑洞洞,让人不禁心中生畏。
黄孤低下身,用手掌抚摸感受入口,道:“公子,石苔光滑,平整无斑驳之痕,应是久有人通行。”
赵柽点头,左右看了看,他倒不觉得此番行事仓促鲁莽,只是对地下世界不熟,难免还要小心谨慎。
沉思片刻,他道:“素衣留在外面盯着动静,我与黄孤下去一探。”
简素衣闻言美目闪动,刚要出语阻拦,却听得那八字入口的渠里,竟传来“啪嗒,啪嗒”声响。
黄孤稍一敛目,低声道:“公子,是人跑动的声音。”
赵柽道:“且躲起来观看。”
三人就近躲在颗老大槐树身后,只见没片刻,便从那沟渠八字口处爬出来一人。
这人却着了副皮子轻甲,手掌上用红布绫子绑缚一把单刀,周身是血,一出来便趴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瞧着那单刀与轻甲样式,赵柽不由皱眉,黄孤小声道:“都是禁军的制式。”
简素衣道:“如今军中器物亦有流传,这人不知来路,无法轻易确定。”
赵柽不语,又见那人全力爬起,却是踉踉跄跄一步三摇,哪里走得动路。
这时,那八字水口之处再次传来动静,转眼便“噌”地声窜出来一人,这却是个浑身穿黑衣的汉子,手上拿着把三尺长短铁钩子。
那钩子身做铁棍状,钩头却是雪片一样里外带刃,能劈能钩,三人看得仔细,就在那钩头处,还吊挂着几片殷红碎肉。
简素衣立刻低声道:“公子,是鬼樊楼的人,那钩子乃是这地下的独门兵器,适合沟渠里缠斗,里面的恶徒十之七八都用此种勾当,唤作鬼王勾便是。”
赵柽点头:“莫让那穿轻甲的死了。”
说话当儿,那沟渠里又跳出几人,皆和黑衣汉子相同打扮,手上拎着鬼王钩,也不言语,直向那穿轻甲的人扑去。
轻甲伤者见状,迈了迈腿,却险些扑倒,只得用那钢刀支撑拄地,却又哪里再有兵刃抵挡。
眼瞧着几把鬼王钩都往轻甲伤者身上招呼,一但落下,恐是会被钩成一堆烂肉。
就在此刻,那大槐树后一蓬光芒闪过,却是数件暗器齐打了出来,那暗器多的是铁蒺藜,铁莲子,铁梭子,还有飞刀,飞镖,磨薄了边沿的铜钱。
这些东西全部打向那几名黑衣人,黑衣人除了最先出来的,剩下显然都没甚么拳脚,只是凭借意气凶猛,却哪里躲得过这暗处偷袭手段,个个被打得仿佛刺猬般扑倒,唯有那领头的汉子,看似有几分武艺,却也挨上几下,跳出圈外就朝着明渠口跑。
槐树后,黄孤跳出,速度自比这汉子快,在八字水口伸手用力一捞,便将这汉子扯出,那汉子张了张嘴,似要叫人,早被一手刀砍在后脑昏迷过去,接着黄孤仿佛拖只大老鼠般将这汉子拽到了槐树后。
那一边,轻甲伤者却待就死,见场上突变,难免心中侥幸,正要呼一声天可怜见,不料那许多暗器哪能个个长眼,竟有一柄小飞刀钻进臂膀,又有只四周磨得锋利的铜钱镖嵌入腿中,他瞪大双目,刚要骂两句贼厮鸟,就见一名美如天仙般的小娘来到近前。
小娘冰冷着脸,瞧了瞧那两只误伤的暗器,低语了一句:“却是草率!”
轻甲汉子闻言面皮抽搐几下,终于再绷不住,“噗通”声摔倒在地……
赵柽等人回到碎玉楼已是午夜,本来依三人脚程用不了这许多时间,但这回路上要带着轻甲伤者,押着黑衣汉子,又遇巡防的禁军盘问,一时耽搁许久。
敲开了碎玉楼门,欧阳北自里接应,插死门栓,赵柽便下令将这二人皆带到地下。
碎玉楼下面还有一层,乃是后挖的地下密室,这时却是点亮火烛,照耀得亮如白昼。
赵柽命人绑了那黑衣汉子,又给轻甲伤者上药包扎,这伤者本来只靠一点精神支撑,最后中了两枚暗器,心防坍塌,也是昏迷过去。
黄孤上下检查了一番,道:“公子,此人身无长物,并没有腰牌类信物携带。”
赵柽点头,仔细打量这伤者,见他生得倒是一副气宇轩昂,只是不知为何被鬼樊楼追杀。
又过片刻,伤者悠悠醒转,四下观瞧,闻得身上金疮药气,便知晓前因后果,他挣扎爬起,颤声道:“徐宁拜谢诸位救命大恩!”
第37章 无忧洞
“你叫徐宁?”黄孤看着伤者,皱了皱眉:“瞧你穿戴兵刃,可是军中之人?”
“我乃殿前司金枪班教师,常侍卫宫中出巡。”徐宁道:“不知诸位又是哪一方好汉?”
“殿前司金枪班?”黄孤冷冷一晒,冲赵柽行礼:“齐王殿下在此,莫非不识?”
“啊?”徐宁揉了揉眼,仔细看向赵柽,不由大叫一声,殿前司的金枪班便是长枪队,每每宫内有大事,帝后皇子出巡,金枪班便在仪仗前列,司护卫。
赵柽前几年离宫开府,便是由这金枪班打了头阵,徐宁哪里不识,只是当下天色又晚,心神紊乱,却一时如何想起,此刻见确是赵柽,不由立时倒身便拜:“属下徐宁参见二大王,多谢二大王救命之恩!”
金枪手徐宁?赵柽心中一动,上前扶起道:“教师有伤在身,何至行此大礼,且上床去好好修整。”
徐宁心下激荡,道:“二大王在此,徐宁安敢卧于榻上,当年二大王开府之时,徐宁曾有幸一览王驾风流韵致,经年不能忘,今日身子受伤乃至糊了心窍,未能辨认,还请二大王降罪!”
赵柽闻言,心中感叹,到底是京军出身,和鲁智深那西军的杀胚大不相同,说起话儿来就是受听。
他拉了徐宁的手,将其拽到床边,微微按下道:“教师且不要崩了伤口,有话儿躺下一并说便是。”
徐宁不敢不从,嘴上言道:“却是折煞属下了!”
赵柽询问:“教师何事独自夜探鬼樊楼?”
徐宁叹道:“家中内侄在观音院左近失踪,有人见被抱走后潜入沟渠,亦曾告得开封府,却是没有结果,没奈何便独自前来寻找。”
赵柽道:“教师可曾探访到甚么?”
徐宁道:“哪里能够,进入地下不过百十丈,便中了机关埋伏,身体受伤,随后更被那几个恶人追杀,无奈地下不熟,纵有百般武艺难以施展,只得仓皇逃出,幸遇二大王相救,不然此命休矣。”
赵柽道:“教师莫急,待审问了再说。”
言罢,赵柽看向被绑缚的黑衣汉子,这汉子被黄孤敲昏,周身大绑在柱子上,垂头闭眼,一副好死不死模样。
黄孤见赵柽望来,立时道:“公子,待我弄醒他!”
说着话,就见门外欧阳北端过一瓦盆凉水,黄孤接过后劈头盖脸浇上去,这汉子依旧不动,欧阳北道:“这却是奇了,莫非黄楼主错手打杀了不成?”
黄孤道:“莫要胡言,某手下自有深浅。”
欧阳北道:“那便是在装佯,须动些手段。”
黄孤道:“你有何手段?”
欧阳北道:“我有蝉翼也似刀片,削肉好似削猪油,只须一片片将那皮肉割下,不怕这厮不醒!”
黄孤摇头道:“亦不过是凌迟手段罢了。”
欧阳北道:“自有不同,那凌迟乃是自上至下,我这刀片却是从下往上,保管削了三千六百刀后,那人还吃喝无虞,只是嘴上进去,却从肚内漏出罢了。”
黄孤道:“且试试!”
欧阳北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刀,约莫三四寸长,既薄又利,向黑衣汉子边走边道:“蝉翼也似的刀片来喽。”
就见那汉子猛打个激灵,抬起头来叫道:“好汉且住,小的这不就醒了。”
欧阳北笑骂道:“却是个没筋骨的。”
汉子道:“好汉说得甚是,筋骨哪有性命值当儿。”
赵柽道:“且问一问。”
黄孤领命上前,还未待开口,这汉子又自家道:“毋须爷爷费事,小的自己道来,只求爷爷轻抬小手指甲,饶上一命便是。”
屋内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甚是无言,只听这汉子道:“小的名叫朱小乙,乃是鬼樊楼无忧洞的手下……”
黄孤道:“且住,鬼樊楼就鬼樊楼,无忧洞又是甚么?”
朱小乙告罪道:“却是小的言语不全,鬼樊楼乃是下面地界的全称,下面共有三家,分别是无忧洞,欢喜窟,恶来之谷,小的就属无忧洞统领,做的专门是偷抢劫掠的没本买卖,那欢喜窟做的却是拐带女子孩童的生意。”
“那恶来之谷是做甚么的?”黄孤道,心中浑没想过这鬼樊楼居然如此复杂。
“恶来之谷乃是一帮鸟人,花子力巴泥腿子吃不上的苦哈哈,这群鸟人平日有两把气力的倒是去河边城外做活,没力气的就乞讨,实在吃不上,有时也来抢我们无忧洞还有欢喜窟。”朱小乙道,语气中明显有股恨意和厌恶之情。
黄孤愣了愣,急忙看向赵柽。
赵柽想想,心中了然,原本以为这鬼樊楼中有还有许多穷苦百姓,没想到却亦组成了势力,和其它两方相抗,这却是不必再有什么质子之危了。
“不过就算那群苦哈哈都不要命,真格儿厮杀起来,还是难敌小的所在的无忧洞,倒是和欢喜窟可以打上打下片刻。”朱小乙又道。
“却是为何?”黄孤道。
“那些鸟人只是倚仗有把力气不要性命,哪里有甚么兵刃拳脚,鬼王钩下再有力气都要被刮成一堆烂泥呢!”朱小乙道。
“你们各自可有头领?”黄孤又道。
“回爷爷话,这却是有的,俗话说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无忧洞共有三位大王,分别是无忧王,逍遥王……”
“放肆!”赵柽冷道。
黄孤上前便是一巴掌,将这朱小乙鼻子嘴角打破,朱小乙只觉得又痛又酸,好似二斤陈醋混了刀片灌进来,脑袋瓜儿嗡地一声响,魂儿魄儿便要离身而去,立时吓得双眼淌出几滴泪水,告饶道:“爷爷恕罪则个,小的口误,莫要再打,莫要再打。”
“继续说,若是说不好,看某这拳头!”黄孤身材魁梧,臂长手大,握起拳来,足有海碗口儿大小,他嘿道:“打死大虫不在话下,杀人只须一下,保管你那头和胡饼一样扁平耐嚼。”
朱小乙哪见过这个,虽然手上有点武艺,却总是欺软怕硬作恶,于外面抢掠更是每每情形不好,就潜入沟渠桃之夭夭。
他哭道:“爷爷所言极是,小的重新说过,无忧洞共有三名贼首,分别叫无忧,逍遥,极乐,那欢喜窟却是两名贼首,就叫做欢欢喜喜,恶来之谷都以长老称呼,从九袋到一袋,也不知是甚么鸟规矩。”
第38章 殿前司
众人听这朱小乙又招供了半天,道平日里的腌买卖,接下来就翻来覆去说一些车轱辘话,知他实乃身份不足,所知有所限度,不由都看向赵柽。
赵柽沉默片刻,道:“朱小乙,吾来问你,据你所说,这些年无忧洞与欢喜窟,岂不是攒下金银无数?”
朱小乙道:“当是如此,下面的孩儿能分润多少,都是吃喝罢了,贼首却是落了个盆满钵满,听说没事的时候还去上面逍遥快活。”
赵柽奇道:“你是说他们也离开鬼樊楼,去地上活动?”
朱小乙道:“这位爷爷,见你才是真大王,小的哪敢胡说,这些贼首有了钱又岂肯只在地下厮混,便是那真正的樊楼也去过几遭呢。”
赵柽摸了摸下巴,看了眼旁边的香漏,吩咐道:“且让他画张地下图纸来看,捡重点要这三家势力分布位置,画好就暂且留着,画不好便剁碎了蒸做馒头去卖!”
朱小乙道:“真大王,小的定用心去画,只是小的所知有限,画不得那般完整……”
赵柽也不理他,转身上了台阶,忽又想到一事,回头道:“教师可愿来吾麾下做事?”
徐宁在床上听得,挣扎起身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赵柽笑道:“好,好。”说完离了地下密室,看看天边泛白,便直接回府去了。
上午时稍稍小憩了半晌,便有旨意下来,自然是道君皇帝昨夜应承之事,熙河路宣抚使,陇右节度,陇右都护府都护,提举群牧司。
赵柽谢恩完毕,打发了内侍宦官后,走来书房。
经营陇右乃是大事,在一早的计划中便有,不但因为那里是天然牧场,更因为地势险要,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后顾之地。
赵柽打开檀木小匣,里面是他自小至今写的种种计划,随便翻出来几张观看,不由又是微微皱眉。
他伸手取过纸笔,轻轻铺好,微一琢磨,便落了墨。
先写下的乃是“岳飞”二字,随后便写了“韩世忠”,不过回头又勾了去,改为韩泼五。
接下来一阵沉寂,再落笔时却写了“宗泽”。
随后再度写下“张叔夜”。
赵柽思索片刻,接着写了“李纲”,却没过几息便划了去,然后再写上,如此反复几次,终于微叹口气,留下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