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猷不由眉头紧皱,这时身后一名亲随道:“大人,路上那杨家兄弟……”
蒋猷闻言顿时想起,这次派到淮西的官员里有兄弟俩,乃是户部那边的关系,不过关系不算太硬朗,于是路上巴结,送给他一颗南海明珠,这东西他看着喜欢,便没有交给亲随,一直自家随身带着。
可明珠虽好,眼下却是要应急,蒋猷微微思索后便摸出了装着明珠的盒子,道:“黄二郎,本官这里有一颗南海宝珠,正好给王爷做礼物,你送进去就是。”
黄孤接过盒子,打开略略看了一眼,笑道:“蒋大人还请稍后,我得去问问王爷,毕竟王爷现在病着,得他高兴才行。”
蒋猷虽然心中腹诽,但脸上却未表现出分毫,点头道:“二郎且去,本官候着就是。”
黄孤拿着盒子乐颠颠跑了进去,到了房间后捧给赵柽,道:“公子,那蒋猷送上一颗珠子,也不知道是哪个贿赂他的。”
赵柽打开盒子一看,笑道:“确是值钱的好东西,即便有银子在市上也未必能买到。”
黄孤道:“公子,那我按照你的吩咐去回复蒋猷了。”
赵柽点了点头,黄孤走去府门之外看着蒋猷道:“蒋尚书,礼物王爷看了,很是欢喜,说蒋尚书有心了。”
蒋猷道:“那王爷是不是允了下官进府探望?”
黄孤道:“进得,进得,王爷说了,蒋大人若是身上没有带圣旨,直接去他卧房便是。”
蒋猷闻言刚刚迈出去的一只脚立刻缩了回来,道:“二郎,王爷此话何讲?”
黄孤道:“王爷说,若是尚书身上没有圣旨,那便请进,他也想和尚书聊聊战事,可尚书身上若是带着官家的圣旨,那还是先别进了。”
蒋猷闻言纳闷道:“这却是为何?本官身上确实带着官家给王爷的旨意。”
黄孤道:“王爷说尚书带了圣旨进门,那到时宣读还是不宣读?见到接旨之人,不读的话于礼不合,有藐视官家之意,若是宣读,那他在床上起不来,无法接旨,蒋尚书强读同样是藐视官家,连带着王爷躺着接旨,一起失礼有罪。”
蒋猷闻言顿时眉头一皱:“这个……”
赵柽说的没错,他既然带了旨意来,见到赵柽不读肯定不对,但读的话赵柽有伤起不来,总不能躺着接旨吧?
读还是不读,这是个问题啊。
蒋猷顿时陷入深思,这个问题似乎有些无解,除非他不进门,进门之后怎么做都是错。
片刻之后他深吸一口气,道:“还是王爷考虑得周祥,下官欠虑了,二郎回禀王爷,下官身上确实带了圣旨,既然王爷不便接旨,那下官就改日再来探望,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黄孤道:“好说,好说,那我现在就去回禀,尚书大人好走。”
蒋猷心中憋屈,人未见到,圣旨未读,白白损失了一颗明珠不说,连大门都没进去,怎么想怎么不是味,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看向宗泽,宗泽急忙开口道:“既然王爷伤势未愈无法接旨,还请尚书大人随下官前去饮食安歇,下官已经让准备好了酒菜和府宅。”
蒋猷点了点头,伸手摸了一把胡须,道:“前面带路。”
一行人走远之后,黄孤从府门后转了出来,看着远处背影一眼,自言自语道:“这么多年了,还记得打翻砚台的事,倒也是个心眼不大的……”
赵柽坐在榻上把玩明珠,这珠子比鸽蛋还要大上足足一圈,圆润光滑,微微闪着莹光,确实是件好东西。
这几年来他经手的宝贝不少,但大多都摆去碎玉楼柜里以低于市场一两成的价格卖掉了。
东京城繁华似锦,八方来商,乃是当今世上钱财最聚,人口最多,日里最热闹广泛的城市,好东西并不愁卖,不怕你有,就怕你无。
赵柽将许多珠宝玉器都换成了银钱,最初只送往福建路一地,后来又开始往陇右送。
两地都须经营,这个经营可不是经商营生,而是要养人养马还要造器。
每一桩一件都是极烧钱的事情,原本福建哪怕黄觉操控海事,又拢海贸,甚至不惜出海自家做海盗,却依然捉襟见肘。
原因无他,福建自不养马,若是靠黄觉这番倒腾,养人倒是够用,不说几万,至少万八千的还没有问题。
只不过福建的山中一直在造器,这却是个使钱的大头,而且是个没止境的东西。
就像弩炮一样,赵柽只给出图纸和材料名字,让黄觉找人自行研究制造,他不能亲临教导。
但只一个弩炮,就已是看出艰难,从研究揣摩再到造将出来,用了许久时间,且限于材料的稀少,一直也没办法大规模制造。
弩炮所用的鲸筋其实还可以用别的材料替代,但熬制过程更复杂,如果不是赵柽亲在现场教导,要靠黄觉找的工匠摸索,怕是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重要的是材料的损坏,赵柽实在浪费不起,每一件材料都是钱,尤其弩炮所用的绞筋,一但熬废,便再不能用。
不过弩炮的大量生产还可以推上一推,别的造器却不能拖延。
所以福建山中的造器一直在进行,他没办法去到那边,只能给出方法图纸和材料名称,一切都只能靠黄觉摸索。
虽然只是一些兵刃铠甲,却依旧花钱似流水,不过好在铁器一类东西浪费的较少,可以重复利用,这才能一直坚持下来。
可赵柽给出的图纸方法,却和当下大宋军器监所造的制式装备不太一样,甚至比以出精品著称的御前军器所更为复杂。
所以进度极慢,也幸好福建山多,只要按步骤进行,只是数量时间积累的过程。
他入朝为官之后,于银子上有所缓解,福建这边可以维持,但又有陇右要钱,陇右自然没有靠海吃海的地利之便,造器也不成,但陇右却是要养马蓄兵的。
同样是个烧钱的勾当,而且陇右不像福建,他不能完全做主,毕竟还有个熙河路在旁边看着,柳随云想要做瞒天过海之事便要小心再小心,马场之类倒还好说,但蓄兵是难上加难。
陇右不比福建,福建大不了把兵养起来后,都丢到海里去当海盗。
陇右这边,粮食、武器、居所,处处都是限制,可有着战略纵深,能做为根据地的地方,赵柽不可能放弃。
粮肉食物,有银子的话迂回几次西域诸国,总能买到,居所也可以深入到熟蕃所在的地方,想办法建造,唯一就是武器,这个在陇右实在是太难弄到。
没有地利人和之便,打造自然是不可能的,就算福建那里的造器成了规模,也无法运往陇右,山高水远,路州盘查,根本做不到。
想要在陇右发展起一只自己的武装力量,兵器乃是最大的桎梏。
陇右都护府每年都有朝廷固定的配额,但那些远远不够,毕竟府兵本身就要用,柳随云就算每次做账,也做不出太多,兵器这东西不打仗就不算消耗品,做出去的多了,一但西军查库,立刻露馅。
赵柽思索着也没有别的办法,大抵还是要靠抢的,或者一点点慢慢的不露痕迹地从西夏回鹘那边去买,最后还是要钱。
这次运往福州的一百万两银子,本来赵柽是想要给陇右的,毕竟福州那边之前给了不少,又有来钱的门路,眼下还能维持,陇右却是个只吃不吐的貔。
可这次的银子实在太多,又没办法把第九第十指挥派出那么远,便就作罢,暂时都运去福建封存在大山里。
同时赵柽还给黄觉带去了一封密信,自然是关于之前要剿灭广州蒲家之事。
这个蒲家并非汉脉,最初是来自大食的海客,几百年下来,半商半贼,横跨黑白,来往七海,积累金银无数,乃是东海南海上最大的势力。
本来赵柽还想放任几年,但看着蒲家已经开始要染指泉州,不由想起后世之事,蒲家跪投蒙元,杀害旧主,屠戮平民,几乎把泉州杀成一座血城空城,泉州宗室、无辜百姓,死伤数万人之多。
食汉粮、享汉禄、得汉恩、用尔方便,回头恶毒反噬,豺狼未及其毒。
是以,赵柽不想再等下去,灭了蒲家,势在必行,不用等后世的朱重八去动手。
而且灭了蒲家,万贯家财,商泊船铺,东南一地的经营,再不用他担心惦记钱粮,只要用心经营陇右就好。
陇右纵深,是最好的战略后方,以东南之钱财物力,资西北强兵壮马,互补短长,两线发展,是赵柽从小就思索的战略之道。
他手上把玩着明珠,心中不停思想,灭蒲家大抵要等方腊举事时进行,那个时候局势最乱,最不引人注目,他在密信中让黄觉时刻做好准备,只要两浙一乱,立刻动手!
这时黄孤从外面回来,看赵柽道:“公子,蒋猷被宗监军领走了,就不知明日会不会再来。”
赵柽笑道:“来便来,反正我不会轻易见他,对了,你去告诉宗泽一声,让他吓唬吓唬这蒋猷,就说城中贼人尚未完全肃清,说不得会伺机报复,让他日夜里尽少出门。”
黄孤道:“公子,那他不信怎么办?我看这人是个心思细腻的,连小时候我打翻他砚台的事,到现在都还记得。”
赵柽道:“若不是心思细腻,又怎能当眼下这种差事,他不信好办,你晚上去他住处,故意将他误当是我,喊打喊杀要救王庆,割他一缕头发回来。”
黄孤笑道:“公子此计甚妙,属下这便去办。”
第273章 贼军刺客
蒋猷这几日过得胆战心惊,从没想过庐州城这般可怕。
他自从举进士中第为官后,二十几年间尽司文事,未带过兵,也未曾去过边疆,甚至离开东京的次数都有限。
正是只知笔墨深浅,哪晓刀枪短长。
没想到进这庐州城的第一夜就遇到了刺杀,直是将他唬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那前来刺杀的乃是高来高去的飞贼,戴着似哭又笑的恐怖面具,手上大刀耀眼生光,竟然是将他当成了齐王赵柽。
一刀下去,发髻割裂,若不是门外来救及时,他这条命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怪就怪宗泽这个没眼色的,居然把他安置进庐州最好的府邸,那又岂不是最危险的地方?任哪个贼军刺客都会想到来这里刺杀!
蒋猷忽然有些明白,赵柽为何住在普通宅院,因为谁也不会料想一位王爷会居住住在那等简陋地方。
他立刻让宗泽给换了住处,这才心中安稳下来,谁知没过两天,竟然再遇刺杀。
其实也算不上刺杀,因为来的并不是贼军,而是偷东西的盗贼,将屋内的金银细软一扫而空,竟然连圣旨都卷走,末了更是用刀狠狠恐吓一番,让他不许呼唤喊人,感受着那冰凉刀锋蹭到皮肤上的阵阵寒意,蒋猷亡魂直冒,这一番连惊带吓后,他便直接病倒了。
宗泽哪里知道黄孤下手这么狠,也只好配合着调来军队将宅子围住,日夜守护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蒋猷这时躺在床上,刚喝完苦涩的药汤,两眼无神地望着房梁,把圣旨丢了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关键这件事情他还不敢说。
本来是要斥责宗泽保护不力,竟让贼人潜入宅内盗走圣旨,后来一想不对,宗泽不是庐州城的官,乃是征剿大军中人,就算保护不力,可这个罪却是不好问的,圣旨在自家这里,再怎么问罪也是自家罪大。
官家不可能去问宗泽,只会问自家,你身为吏部尚书,怎么把朕的圣旨给弄丢了!
官家是个爱面子的,丢圣旨的事儿与其它不同,别的事情可能象征性惩罚一下,然后就过去了,这圣旨丢了,让官家在朝中军前颜面无存,肯定怪罪于他,说不得撤职查办,或者……直接下诏狱?
一想到此,哪怕已是初秋天气,但蒋猷还是出了一身大汗。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去商量齐王,请齐王帮忙隐下此事。
因为圣旨是给齐王的,只要齐王不吭声,那就没人知道丢了,谁也不会闲的去问齐王接没接到圣旨。
可是齐王会答应吗?若是洞悉了他此次来庐州的真正用意,恐怕绝不会允,若是没瞧出来倒还有三分可能,却是只有三分,毕竟隐瞒此事乃是欺君之罪。
他躺在床上想的头疼,这时外面亲随来报,说宗泽求见。
蒋猷正想招他,便让人请进,自家也从床上爬起来,镇定了下精神,勉强摆出威严,坐着等待。
宗泽进来见礼,道:“尚书的病如何,可见好转?”
蒋猷道:“已是无碍,本官这里毋须挂念,倒是王爷那边怎样?”
宗泽道:“下官前来也为此事,王爷那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正想着见尚书呢。”
蒋猷闻言心中松了口气,连声道好,接着便问何时前去妥当。
宗泽道:“王爷说尚书随时可去,他那边等着接旨就是。”
蒋猷心下着急,闻言便道:“现在就去,现在就去!”
宗泽见他这般紧迫心中不解,他自是不知圣旨的事情,急忙应好,随后蒋猷唤来亲随更了官服便向外走。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蒋猷已经几日没有出门,此刻心中大有隔世之感,只想着赶快见了齐王商量圣旨之事后马上回京,这狗屁倒灶的庐州城一刻都不想多呆。
到了赵柽居住的宅子门前,让小兵进去通报,没片刻黄孤迎了出来,见礼道:“王爷正在堂中等候,尚书随在下前去就是。”
蒋猷看了看黄孤,心中不由又想起没出息三个字来,随后跟着走进宅内直到中堂。
只见中堂此刻正熏着香,赵柽坐在桌旁喝茶,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一副没有精神的模样。
蒋猷心想,这怕是伤没有全好,转而又念起自家被刺杀之事,暗道这庐州城内处处危机,能有精神才怪。
他上前见礼,赵柽笑道:“让蒋尚书久等了,快坐下说话。”
蒋猷坐下,心内思索言语,却听赵柽又道:“这几日本王心焦,只盼着能下床行走,接旨后便马上回京。”
蒋猷闻言一愣,道:“王爷急着回京?”
赵柽点头道:“自是着急,这已出来许久,仗打得人困马乏,兵丁亦都不耐,如今淮西收复,大局已定,接旨后便要起程了。”
蒋猷没想到赵柽急着要走,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听赵柽道:“本王自是不比蒋尚书,眼下淮西没有主官,那原本的安抚使张巨鹿自知罪大,正等着回京领罪,蒋尚书自要在庐州多住些时日,主持淮西诸州交接事宜。”
“啊?”蒋猷闻言便打了一个激灵,这庐州他是一刻都不想呆,赵柽若是带大军走了,他更加不敢再呆下去,急忙道:“王爷,前来就职的官员已经委派下去,主持之事还是王爷拿主意的好。”
赵柽瞅他一眼,道:“蒋尚书这是哪里话,本王提举亲军司,统兵讨贼,管的乃是军中事,这等地方事宜本王又岂能插手?那岂不是逾矩,何况蒋尚书掌管吏部,正是职责所在,本王主持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