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字印刷成本低,操作便捷,应该使用活字印刷?
不,成本低,只是隐藏在少量刊印之后的假象,若大规模刊印,活字印刷的成本,未必低。
从工序上来看,活字印刷,每次都需先排版、校对,印好之后,需要将活字归位,看似简单,没什么成本,但是,排版、校对是需要识字的人来干的。
都识字了,谁不希望考科举,会来书坊打工?
就算科举不中,那不是还有书院、私塾,文人都有骨气,怎么滴也不愿意做没品的匠人。
仅招人这一项,便是问题。
招来之后,工钱还不能少,否则人家也是会罢工的……
可雕版印刷就不一样了。
雕版匠人不需要识字,只需要雕刻便可以。
而且一块雕版应用寿命很长,多达三万余次,印刷之后,洗洗风干,下次可以直接拿来用,既不用排版,也不需要二次校对。
一次付费,保用终身。
甚至在历史上出现过“三朝递修板(本)”,一个雕版,由宋延续至元,又延续至明,数百年都在用。
当然,次数多了,印刷效果如何,就不得而知。
如此一对比,你就会发现,虽然雕版耗时耗力,但无论是从综合成本、效率,还是从成品质量来看,都明显优越于活字印刷。
这也是明清时期,雕版印刷长盛不衰的原因。
纵然明代中期出现了铜活字,也因其成本高昂,范围有限,无法发挥更大的作用。
朱允接过掌司送来的雕版,轻轻抚摸过,问道:“这是什么木料?”
“回皇上,这是上好的杜梨木,一些雕版,则采取的是枣木。”
“带朕去雕版房看看。”
朱允吩咐道。
掌司不敢怠慢,前面引路。
雕版区域在后院的池塘边,朱允看到池塘里压着不少木头,不由停下脚步,问道:“这些木头,是做什么用的?”
“皇上,这些是杜梨木、梨木与枣木。在挑选好木料之后,需要在水中浸泡半年,然后捞出来风干,才可以打出帖板,然后再安排匠人刨平,打磨,才能上板。”
掌司对于印刷一道了若指掌,见朱允有兴趣,便多解释了一些。
朱允面色肃然,沉声道:“看书者众,不过目视文字。可谁能想到,每个文字的背后,都有着繁复的过程。这些匠人,都是有贡献的,应该嘉奖。”
“臣代匠人,谢过皇上。”
掌司脸上一喜,连忙行礼。
“起来吧,带朕看看到底是如何印刷的。”
朱允对于印刷术,可谓是一无所知,后世都喷墨打印机,光影扫描了,有几个亲眼见过古老印刷术的,只凭着印章与印泥想象,有些浅薄了。
不少匠人正在忙碌,他们并没有机会见到朱允,朱允又是常服,匠人们看了一眼,也便没有做声。
掌司也清楚,有些工序不容打断,日常里便是如此运作,只不过如今皇上亲至,这些人却不行礼,万一惹怒了皇上……
“还不快……”
掌司刚说话,却被朱允抬手打断。
朱允看向一旁向木板之上刷糨糊的匠人,问道:“这是作甚?”
匠人只平静地看了一眼朱允,便转过头去,淡淡地说道:“刷糨糊。”
“呃?”
朱允一头黑线,这位……好高冷。
第一百二十七章 朕说的:匠人是伟大的
掌司冷汗直冒,这可是皇上啊,你多少给点面子不是。
匠人拿着毛刷,面无表情地刷着糨糊,可以看得出来,糨糊只是薄薄一层,基本上帖板刚刚变色。
朱允不好打扰高冷师傅,只好看向掌司,问道:“这可有什么讲究?”
掌司看了一眼匠人,连忙请罪道:“皇上,还请息怒,此匠人……”
“皇上?”
匠人瞪大眼看着朱允,高冷形象瞬间垮了。
也不知道是想到自己会掉脑袋,还是全家人都会掉脑袋,直接晕了过去。
朱允看着眼前的匠人,很是鄙视。
好歹学习下燕王演技,哪里有晕倒还带慢动作的?
先靠人身上,然后滑下去,顺带扭头看看地上有没有石头,规避下伤害,最后躺在地上,四脚八叉?
“起来回话。”
朱允郁闷地说道。
掌司看着一动不动的匠人,郁闷地踢了一脚,说道:“再不起来,就是抗命了。”
匠人连忙起来磕头,喊道:“小人不知皇上驾到……”
“够了,起来回话。”朱允说完,看向掌司,道:“还有你,朕今日乃是朝服,只是来看看,问你什么,便回什么,莫要惊扰其他匠人。”
“谨遵谕令。”
掌司松了一口气,匠人也不安地站了起来。
朱允看着匠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在经厂做匠人多少年了?”
匠人连忙回道:“小人黄九二,于洪武二十年进入经厂,已有十个多年头。”
“十年匠人,殊为不易。每月可领多少薪钱?”
“每月可得二两银子呢。”
黄九二咧嘴笑道。
“每个月二两?”
朱允皱了皱眉。
黄九二连连点头,满意地说道:“这还是皇上天恩,厚待宫内诸监,搁以前,每月不过一两五钱。”
朱允有些难以相信,宫中匠人的薪钱,竟然还比不上宫女的月钱?
“你家中几口人,可有其他营生?”
朱允询问道。
黄九二犹豫了下,坦诚地说道:“家中只有六口人,除年迈母亲与内人外,还有三个孩子。内人倒是在外浣衣局觅了个差事。”
“外浣衣局啊,呵呵,好,很好。”
朱允微微点头。
外浣衣局虽大部为京师寡妇,但还需要一些善针线的妇人以作补充。
朱允没有再询问下去,而是指了指一旁的帖板,道:“给朕讲讲,这糨糊是做什么用的?”
黄九二黝黑的脸堆出笑的褶子,道:“皇上,涂刷糨糊是为了贴样稿。这糨糊涂刷,也是有门道的,不可太薄,也不可太厚。太薄,则难以粘牢样稿,太厚的话,糨糊中的水则会浸入帖板,引起帖板变形。需要仔细掌握才可。”
“原是如此,你继续,朕在一旁看着。”
朱允感兴趣地看着。
黄九二很是激动,皇上看自己上板,这是何等荣耀,必须做好。
在检查过糨糊没有问题之后,黄九二便从一旁的托盘中取出一张样稿,一端与木板边对齐,在缓缓展开样稿的同时,另一手拿着细密平整的棕刷,以一定弧度轻轻刷动。
待样稿与帖板平整,没有任何瑕疵之后,便用棕刷以“米”字形反复刷过,直至完全粘牢。
“皇上,这便是样稿上板,待风干之后,便可雕刻。”
黄九二拿起处理好的帖板,放在一旁的木架子上,然后取出了一块已经晾干了的帖板,从一旁拿出一个琉璃瓶,打开来,习惯性地闻了闻,还舔了舔舌头。
掌司恨不得一脚踢死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一看平时就没少偷喝!
“这是何物?”
朱允闻了闻,好香,不由问道。
掌司苦笑着说道:“皇上,此乃是小磨香油。”
“香油?”
朱允有些惊讶。
这玩意不是拌菜添香的吗?
咋还跑印刷厂来了?
难道说,是一种零食?
也没听说过,拿香油当零食的败家子啊。
这东西也不管饱啊。
黄九二吞咽了下口水,有些不忍心地往帖板之上倒了几滴香油,然后将琉璃瓶凑到嘴边,吧嗒了两下,才舍不得地塞上琉璃瓶,拿起刷子,将香油涂开。
“皇上,这香油可是少不得。”
黄九二张开喷香。
朱允一边看,一边听。
在涂一层香油后,样稿之上的黑色字迹与留白更为鲜明。
而且香油会渗至帖板之中,让帖板表层相对软化,为后续雕刻下刀提供便利。
朱允暗暗感叹古人的智慧,很多看似寻常的结果,背后的付出与智慧往往是超乎想象的。
“皇上,处理好上板便是雕版了,是否移步雕版房?”
掌司含笑问道。
“既然来了,总需看个明白,前面带路吧。”
朱允平和地吩咐着,走了几步,回过头对黄九二说道:“匠人一点都不卑微,你是伟大的,所有匠人都是伟大的。你可以将这句话告诉所有匠人,朕说的,绝不会收回!”
黄九二看着朱允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重重地跪在地上,哽咽地喊道:“谢皇上!”
匠人是伟大的!
皇上说我们这些人,是伟大的!
伟大!
这个词汇从来都不属于工匠,从来都没有!
它似乎只属于文人,属于皇上,属于上天,属于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