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翻看着《东京梦华录》,这本书中记载了前宋的繁华盛景,轻轻念道:“皇后,且听这一句:其正酒店户,见脚店三两次打酒,便敢借与二五百两银器。以至贫下人家,就店呼酒,亦用银器供送。皇后以为如何?”
马恩慧思忖道:“前宋果是富裕繁华,动辄便敢借出二五百两银器。这若在我朝,应难得一见。只是皇上,前宋虽是富裕,但民众疾苦无人知晓。据臣妾纵览《宋史》等籍,发现宋立国三百余年,农民揭竿而动,几乎从未断绝,细细数之,大小超出四百余次。”
“若皇上想求前宋财富,却致万民于水火,那大明虽有盛世,也将是皇族、贵族的盛世,而非大明盛世,非万民盛世。臣妾恳请皇上,莫为财富而刮民,所行之策,当谨之慎之。”
朱允将《东京梦华录》放在一旁,看着马恩慧,认真地说道:“若朕即可取财,又可不伤民,皇后是否便不反对解禁商人,时时进言了?”
马恩慧悚然一惊,连忙跪下,说道:“臣妾有错,还请皇上恕罪。”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朱元璋定下的铁律。
虽然朱允不在乎这些,时常与马恩慧讨论国事,但马恩慧知道,后宫干政是大忌。
只是,每当朱允需要她的时候,她又不能拒绝朱允,也不想拒绝自己,一次,又一次,逐渐养成了习惯。
朱允若问,她便参与,说上一些意见。
若朱允不问,便专心后宫,从不主动说起国事。
朱允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马恩慧,说道:“朕不怪你,有些事,不辨不明。你是朕身边最亲密的人,若朕连你都说服不了,又如何去说服百官?”
“皇上想要说服臣妾,可不容易。”
马恩慧心有余悸,但却坚持认为解禁商人是不可行的。
朱允微微一笑,眼神中透着笃定的目光,说道:“不容易吗?朕看未必。皇后,医用纱布进度如何了?我们去看一看,如何?”
第五十章 医用纱布的难题
承乾宫,位于坤宁宫东侧,钟粹宫以南,景仁宫以北,原是东六宫之首,只不过此时,里面一应居住之物,全部搬空,换为了十二套纺织装置。
马恩慧的想法很简单,承乾宫紧邻贤妃、宁妃居所,自己过去也不远,管理上方便,一旦医用纱布的研究有进展,自己可以随时掌握。
医用纱布的价值、意义,所有参与人员都清楚。
这些被选中的纺织能手,皆来自于宫中各监、各局,以针工局、内织染局、尚衣监等为主,浣衣局、针帽局等为辅。
此事一旦成功,于自己而言,可以获得丰厚奖励,于后宫而言,将多出一项营生,于国家而言,更是利军利民,造福社稷。
就连高傲的宁妃,也亲自参与其中,贤妃自不甘落后,每日醒来,便会进入承乾宫,和一宫女讨论如何改进技法,甚至有几晚,通宵达旦地研究。
对于后宫而言,生产寻常纱布并不存在任何工艺问题,只是朱允想要的是医用纱布,需要轻薄、透气,适度松软,还不能掉棉。
松软、轻薄、透气,就容易掉棉,不想掉棉,就只能增加经纬密度,可是增加密度,又会导致透气不足……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马恩慧也很着急,自去年十一月中开始研究,到如今改元建文了,还没有半点成果。
听闻朱允想去看看,马恩慧苦笑着说道:“只怕皇上失望。”
朱允拉着马恩慧的手,走出坤宁宫,向着承乾宫走向,说道:“做一件新事物,哪里那么容易成功,给她们点时间,总会有法子的。”
马恩慧想要松开朱允的手,却又被牢牢抓着,不由红着脸看着朱允,轻声说道:“宫女太监都在呢。”
“那又如何?”
朱允霸气地说着。
马恩慧无法挣脱,只好红着脸,问道:“皇上言之凿凿,说一定可行。可臣妾翻阅典籍,询问御医,都不曾见闻过医用纱布,不知皇上为何如此笃定?”
朱允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嘴角微微上扬,说道:“皇后也知,伤口受伤,以布包裹,有助止血。若布料本身便不干净,则会导致伤口化脓,纵是布料干净,拆解时又会粘合在伤疤之上,引发二次伤口,或留在皮肉之中,瘙痛难止,仍需切开伤口,取出杂物。”
“若我们换个想法,织造出即干净、透气、且不掉棉的纱布,自然便可有助伤口恢复,拆解纱布,也不会留有伤害。这么简单的道理,又有什么奇怪吗?”
马恩慧皱了皱眉,问道:“臣妾只是怀疑,是否可以织造出来。”
朱允含笑,反问道:“那皇后先告诉朕,朕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那自然是对的。”
马恩慧肯定地说道。
朱允点头道:“既然是对的,那便放手去做,总不会有错吧?朕相信一定会成功,皇后也应该有这个信心。”
马恩慧思索着点了点头。
朱允、马恩慧进入承乾宫,一应宫女纷纷放下手中的伙计,跪了一地,宁妃与贤妃听闻到动静之后,也匆匆走出大殿,走至近前,施礼问安。
“都起来吧,宁妃、贤妃,给朕介绍下情况吧。”朱允抬手道,看着有些疲倦的两人,叹息道:“辛苦你们了。”
宁妃莞尔一笑,道:“辛苦不算什么,臣妾只是觉得,此事若做成了,定比蹉跎岁月有趣。”
蹉跎岁月?
这个宁妃有意思,这是责怪自己一直不去钟粹宫啊。
朱允当做没听出来,看向贤妃,贤妃走在前面带路,说道:“皇上,皇后,虽然我等日夜研织,但总无法达到皇上所定标准,您看这块布。”
一旁宫女递给了贤妃一块布料,贤妃转给朱允,说道:“这布料是今日一早织造出来的,轻薄,透气,但用棉不足,经纬不密,稍用力撕扯,便会断裂。臣妾打算在这上面,笼一层细纱试试。”
朱允看着一分两半的布料,将一半递给了马恩慧,微微点头,说道:“方法可以多试试,此事不急,这样吧,你们先休息两日,两日之后再作研究。”
“休息?皇上,我们不累。”
“是啊,皇上,我们可以接着做。”
宁妃、贤妃等人纷纷说道。
朱允笑着说道:“劳逸结合,方有所成。休息两日,是希望你们养好身体,精神饱满地做这件事。再说了,明日便是国庆,宫中也要大庆,想出宫采买的去采买,想去御花园晒太阳的就去晒太阳,总而言之,这两天,谁都不准来承乾宫。”
众人听闻之后,再次施礼,才有些不舍地离开。
宁妃、贤妃看着抚摸织造机的朱允,又看向马皇后,不知道朱允到底怎么想的。
早一日研制出来,不是更好?
这个时候,浪费时间,便是浪费生命。
“成功一定会成功的,朕绝对相信你们。只是,大家都是人,不能太过疲惫。宁妃与贤妃,也有几日没休息好了吧?总这样下去,医用纱布没成功,你们先倒了,如何是好?”
朱允拍了拍木架子解释道。
宁妃、贤妃见此,心里莫名多了一些温暖。
皇上是关心自己的。
待返回坤宁宫之后,朱允向马恩慧建议道:“朕观承乾宫还有一些空房,不如再招纳一些人参与其中,就是那文工团中若有人擅纺织针线,也是可以参与其中的。”
问策群众,从群众中汲取智慧,这是马列哲学的思维。
要相信广大群众的发明创造,相信他们无穷的智慧,这历史的重车,便是他们在发力,一步步碾压出车辙,留下无数的文明。
朱允没办法宣传马列,但却可以拿马列的思想来指导,古人不也提倡众人拾柴火焰高吗?既然这把火要烧大点,自然要多弄点人手,一起捡柴火。
马恩慧深以为然,当天便命人在浣衣局、文工团等遴选了三十六位纺织能手,命六日前往承乾宫听差。
正月初四。
大明迎来了第一个国庆节,京师欢腾。
朱允、马恩慧出皇宫,与民同乐,共醉国庆,同享新春。一时间,文人书之,市民鼓之,商人喝之,京师华彩,昼夜不休。
第五十一章 秋露白,重钱轻钞的商贾
江东门,东接水西门,西通上新河,是京师西南商业中心。
辽王朱植、岷王朱耿两人带着几个小厮,晃到了江东门内西关南街,看着繁华盛景,两人更是相视一笑,颇有默契地伸手道了一声“请”,便齐步而行,坠入喧嚣。
金陵十六楼中,仅坐落在江东门的,便有轻烟楼、翠柳楼、梅研楼、淡粉楼、江东楼五座,皆是高基重檐,栋宇宏敞,雅士云集,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不少文人墨客,在这里饮酒作乐,恣情狂欢,挥墨泼墨,留下佳作。
郡楼闲纵目,风度锦屏开。
玉腕揎红袖,琼卮泛绿醅。
参差凌倒景,迢遁绝浮埃。
今日狂歌客,新诗且细裁。
这便是对轻烟楼、淡粉楼的吟咏之作。
朱植与朱耿站在大街上,左手边是轻烟楼,右手边是淡粉楼。
“十五哥,我们去哪家?”
朱耿有些犹豫。
朱植打量了下两座高楼,说道:“赵女酒翻歌扇湿,燕姬香袭舞裙纤。便先看看这轻烟楼吧。”
轻烟楼内,一群体态婀娜的女子陪在两王身旁,时不时劝饮一番,朱植与朱耿要了十几种酒水,一样一样的品着,店家在一旁赔笑,好好的伺候着。
对于酒而言,明代可谓汉唐宋之后的一个巅峰。
别看明初商业整体不发达,但酒肆业却相当活跃。
对于明初京师之人,最为喜欢的还是浙江黄酒,虽然一些地方出现了烧酒,但毕竟尚未占据主流。明代的酒,品类很多,如金华酒、秋露白、五香烧酒、俊巡酒、景芝高烧、姜酒、茴香酒、绿豆酒、竹叶酒……
景芝高烧与秋露白,便是相对烈性的烧酒,颜色偏白。
而如五香烧酒,则以檀香、木香、乳香、丁香、糯米等酿造而成。后世人看着这些配料估计也没了心情,甚至会怀疑,这丫的是喝的酒,还是做的料酒?
但在当时,五香烧酒却被誉为“江南第一名酒”,喝这种酒,有“春风和煦之妙”。
朱植手中端着的,便是这五香烧酒,颜色有些浑浊,品饮之后,一脸地舒坦,憋了一口气,才缓缓吐出,赞道:“好酒!”
朱耿推了推一旁的秋露白,对朱植说道:“这个酒,应该可以。”
朱植尝了两口之后,感觉体内有些微微发热,认真地点了点头,对店家说道:“这秋鹿白,如何售卖?”
“回客官,秋露白分上中下三等,下等五钱银子便可,中等便要二两银子,您两位乃是贵人,所品尝的自是上等秋露白,承惠,五两银子。”
店家笑着回道。
朱植微微点头,这个价格在轻烟楼还算是公道。不过五两银子,个人喝喝还没问题,若是大量采购,两人只能缩衣减食,拮据度日了。
“你去把是中下秋露白拿出来,让我们品品。”
朱耿突然说道。
朱植愣了下,脸有些烧,看着朱耿的眼神也有些郁闷,心说:弟啊,我们可是藩王,你掉价不掉价?你自己丢人没关系,为什么拉着我一起?
店家也被这个古怪的要求给弄懵了。
来轻烟楼的不是富商便是官宦子弟,风流才子,只有向上要更好的,从未见过向下要更次的。
这两位,有些独特啊。
不过店家涵养还是不错,挤出不自然的笑容,安排人去取来。
朱植看着倒出来的中、下秋露白,直摇头,坚决不喝。
朱耿端起酒杯,看着朱植,悠悠来了一句:“完不成上面交代的事,我们兄弟两个,便要交代在这里啊。”
朱植牙齿有些酸,不得不端起酒杯尝了尝,不由眼前一亮,看向朱耿,点了点头,说道:“这个不错,哈哈。”
店家呵呵在一旁陪着,眼神中有些鄙视。
这两个没见识的,连品酒都分不出好劣,真亏了他们穿的锦衣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