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的眼眸中浮现出惊讶之色。
回北平?
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朱棣的心腹,甚至知道自己有谋逆之心,还敢放自己回去?
留下来?
他敢用自己?
敢让自己治理大明?
道衍发现自己看不穿眼前的建文帝,他看似柔弱的外表之下,似乎潜藏着另一个灵魂,强大而自信的灵魂。
“不说话,朕便认为你答应了。这是朕的预判,你可以带走,留下你的预判封好,他日,我们一起解封,分出胜负。”
朱允将一封封好的信放在桌案上,然后走向门口,吩咐内监的人不要打扰道衍,若他需出宫,安排人送出去即可。
双喜见朱允心情不错,便笑道:“皇上,今儿可要去后宫?”
朱允已经一个多月没去后宫了,还是一条鞭法给闹腾的,纵然内阁拿出了完善的方案,针对存在的问题,也准备了应对策略。
比如银贵谷贱的问题,内阁给出的意见是让课税司担负起银两与谷物兑换职责,全国统一标准,避免商人恶意抬高银价。
再是比如州府县可能抵制的问题,内阁会同户部,与朱允反复商议,认为州府县抵制的原因,是一条鞭法会伤害地方衙门利益,让其无利可图。
朝廷可以退让一步,拿出税银的三成,让给州府县自主支配,中央只需要七成便可。
如果是朱元璋掌权,听说内阁与户部想要让地方分自己的钱,这些人的脑袋都可以挂在旗杆上风干了。但朱允不是朱元璋,他更懂得市场规律,更懂得财政一次分配、二次分配。
朱允拿着户部给出的往年税收数据,计算了许久,最终答应了内阁,让利地方,推行政策。
可朱允同意了,内阁点头了,六部知道了,百官不干了。
一群群开始闹事,说什么一旦留钱给地方,势必会导致地方割据,引发地方贪腐,到时候地方富有,而中央财政短缺,又该如何是好?
还说一旦如此行事,京城必然会陷入无粮可用的境地,到时候易子而食的惨剧将会重现人间。
一条鞭法还没推行地方,先在朝廷遭遇了抵制。
这让朱允很是头疼,也彻底感受到了改革的阻力,这些顽固派,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将一条鞭法批的一无是处,甚至有官员说什么,此法一行,必会引发天怒。
天怒没怒,朱允不知道。
但地震是真的来了。
虽然震级不高,动静不大,但毕竟感觉到了震感。
这下子,更给了官员发挥的空间,将一条鞭法与上天警告联系在一起,一定要让朱允停止此法。
朱允好脾气,也被激怒了。
丫的,地震咋回事,老子比你们这群白痴更清楚,竟然借地震攻击一条鞭法,那就赏他们一条鞭,让这些白痴拿着马鞭,去边塞放马去。
一个月内,朱允先后调走了三十五位官员,比如跳的最凶的七品的监察御史刘勇,朱允表扬了他,然后大笔一挥,升任刘勇为六品宣抚佥事,任职地点,雷州府。
收到调令的刘勇,哀求皇上收回成命,并转换立场,表示第一个拥护一条鞭法。
雷州府,可是广州最南面了,游过海,就可以到海南岛钓鱼了。
刘勇明显是没钓鱼的爱好的,求关系,走后门,最后还是吏部尚书齐泰说情,朱允才收回了任命。
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也比较硬骨头,收拾行李,该去边塞牧马的去边塞,该去沙漠挖沙子的去沙漠,该去海上过日子的去海上了。
事情一番折腾,朱允、内阁、六部多次阐述观点,告诉百官一条鞭法的优势所在,终于做通了百官的思想工作。
而此时,已经折腾了一个多月了,一些地方的秋税都开始解送了。
冬天了,不宜施行一条鞭法。
最终内阁拟定,通知地方,暂缓解送秋粮,准备在建文元年施行,同时自国子监遴选一批监生,组建专门负责监管一条鞭法的官吏队伍。
被折腾的朱允,同时还需要负责新军之策的问题。
正如金忠对朱棣说的,新军之策最大的问题便在于是否具备持续性,若是新军之策施行一半,突然中断了,不施行了,那引发的问题将是严重的。
朱允不是蛮干主义者,五军都督府也都不是傻子,户部的人更是精明,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以往年税收来看,虽然中央财政银两只有三百万两,但如果将谷物折算为银两的话,也还有一千万之多。
在新军之策只局限于京营、北平府、山海关等地的情况下,支撑一年两年完全不是问题。
加上朱允正在准备农业税制改革,又授权北平先行试点商业改革,商业发展的潜力即将释放出来,到时候,大明财政必会出现改观,再将新军之策推行全军,也不算晚。
在雪中,走向后宫。
朱允喜欢雪,喜欢洁白无垠的世界。
漫天轻盈的雪花,如上天赐给世界的精灵,试图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
马恩慧见朱允冒雪而来,担忧地迎入屋里,安排人将炭火烧旺一些,吩咐侍女准备一些热汤,才埋怨地说道:“雪虽小,无恙为大。这么冷的天,皇上就应该待在暖阁,何苦跑到长安宫来。”
朱允抱着扑过来的朱文奎,听着孩子稚嫩地喊着“父皇”,心中温暖至极,对马恩慧说道:“再不来,你不更埋怨?”
“臣妾埋怨什么?”马恩慧瞥了一眼朱允,从宫女手中接过衣服,走到朱允面前,说道:“换件衣服吧。”
朱允将衣服接过,放到一旁,叹息道:“不用换了,坐下陪朕说说话吧。”
马恩慧抱起朱文奎,看着疲倦的朱允,乖巧地坐在一旁,关心地问道:“皇上,朝廷之事万千,但也要劳逸结合才是。”
朱允点了点头,说道:“朕只是不明白,他们都是饱学之士,明理是非,为什么知道一条鞭法是对的,是好的,他们还要反对。为什么对国家有利,对国民有利的事,他们还要横插一杠,这些人,为官,是为谁当官的!”
“自然是为了皇上。”马恩慧轻声说道。
朱允微微皱眉。
马恩慧见状,连忙说道:“臣妾可说错了?”
“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朕。”
朱允摇了摇头,凝重地说道:“你点醒了朕,他们是为朕做官的,可朕要的是,他们为民做官,为大明做官!以揣摩圣意,政治投机为立场,不如以利国利民为立场!这些人,走错了路。说到底,我们大明的教育出了问题。”
第三十七章 棉花,纱布,中央钱庄
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孟子曰:“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董仲舒继承了孔孟的观点,并以“贵阳而贱阴”的阳尊阴卑理论为基础,提出了三纲五常。
这套理论的生命力很强,一代接一代延续下去,逐渐成为了汉文化的一个核心内容,成为了文人墨客的精神所在。
无论是李贺的“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还是岳飞的“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亦或是辛弃疾的“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陆游的“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都体现着这些思想。
忠君、尊君、侍君,是传统读书人的思想内核!
作为大明帝国的皇帝,朱允是接受这种思想的,可没想到,这种思想的背后还存在着一个副作用,那便是,这些官员在思考、分析、判断问题的时候,第一思维不是考虑这件事对不对,好不好,而是这件事,皇上怎么认为的。
皇上认为不好,他们反对,那是尽忠。
皇上认为好的,他们反对,那也是尽忠。
唯“尽忠”耳。
一些人捧着四书五经,读了几十年,熬成了近视眼,张口闭口便是尽忠事君,可说到具体方法,又是一无是处。
思想僵化,不懂得变通的官员,或许没什么坏处,但肯定也没什么好处。
给他一府一县,十年之后再看,哎,还是那个样子,原地踏步的让人心酸。
这也是朱允很想留下道衍的一个原因,因为这个家伙虽然很坏,但却很有眼光,懂得变通,开创性思维很活跃,又是一个善于绝境破局的人才,留给朱棣,实在是浪费了。
“这是什么?”
朱允看着马恩慧拿起针线,正在缝制冬衣,不由问道。
马恩慧笑道:“冬日渐冷,臣妾打算给皇上做一件长袄。”
朱允走了过去,看着长袄里面白花花的棉花,陡然愣住了,不由问道:“这不是棉花吗?”
马恩慧笑盈盈道:“皇上执掌天下,竟还见过棉花?”
朱允掏出了一点棉花,仔细看着,脸上浮现出了喜色,对马恩慧说道:“你不是在为文工团吃饭的事发愁吗?现在,朕有主意了。”
马恩慧一把将朱允手中的棉花拿了回去,白了一眼说道:“拿走了,就不暖和了。什么主意?做冬衣吗?若是北疆士卒缺少冬衣,臣妾可以调动内宫,连夜缝制。”
“士卒的冬衣早已安排妥当。朕说的是一笔大买卖,不过,这件事需要找个代理人才行。”
朱允兴奋起来。
“代理人?”马恩慧疑惑地看着朱允,问道:“何为代理人?”
朱允哈哈笑道:“便是找个人办事,辽王虽封松江府,但一直没有就藩,朕看,这件事便交给他来办吧。”
马恩慧看着高兴的朱允,便放下手中的活计,追问道:“皇上还没说什么好事情呢,若是有利可图,是不是也照顾下咱家呢。”
朱允哈哈笑道:“照顾,自是照顾。爱妃不知道,这棉花的作用可不止是御寒之物,若将其加工,形成纱布,可是上好的疗伤之物。战场征战,除了战场中牺牲的士卒之外,最大的士卒减员,便发生在伤兵营。”
“士卒受伤,没有办法及时愈合伤口,一旦感染,则会导致伤口化脓,甚至死亡。而如果用这纱布,辅以酒精,则可以降低士卒伤口感染,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可痊愈。若朕手握十万老兵,那天下谁敢不臣服于大明?”
马恩慧看着意气风发的朱允,眼神中充满了爱慕,自己的丈夫,他不是胆小、懦弱的书生,是一个拥有英雄气概的帝王。
“若真如此,将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皇上,不如将此事交给内宫吧。”马恩慧起身施礼,肃然地看着朱允,说道:“臣妾也想为大明士卒,付一份心血。”
朱允将马恩慧扶了起来,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内宫负责生产,辽王负责销售,兵部负责采购,我们负责收钱,如何?”
马恩慧瞪大眼,一时之间有点转不过来弯。
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要打劫自己的国库?
朱允笑道:“朕准备在内库之外,设置一个中央钱庄。”
“中央钱庄?”
马恩慧更迷糊了。
朱允拉着马恩慧坐了下来,耐心讲述道:“当下内库,实则为国库。内宫所用,国家所用,皆出自内库。朕有自制之力,不会擅动内库钱财。然子孙后代呢?他们未必可以做到,一旦擅用内库,导致内库空虚,朝廷遭遇危机时,无钱财可用,岂不是出大麻烦?”
“内库归为国库,是迟早的事。只不过当下时机尚不够成熟。所以,我们便先一步,设个中央钱庄,专门负责管理后宫经营所得。一则看看后宫,是否可以不依国库而自给自足,降低国库耗费,二则若国家所需,中央钱庄也可运转钱财,借调内库,收取利息便可,也无多少损失。”
马恩慧终于明白过来,皇上这是打算以内库为国库,以中央钱庄为皇室内库,设两个池塘。
之所以现在还不明确独立,是因为自家的池塘没挖好,水还不够多。
“皇上,你说得臣妾明白,只是,那纱布,真的可以赚钱吗?”
马恩慧有些拿不准。
朱允自信地笑道:“只要内宫生产的出,那兵部必然采购,至于价格,到时候便由辽王与兵部商议吧,我们坐享其成便可。”
马恩慧莞尔一笑,缓缓说道:“皇上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吧?”
“哦?”
朱允看向马恩慧。
马恩慧幽幽说道:“辽王、秦王、晋王、岷王都没有就藩,如今皇上又想起这生财之道。臣妾想,皇上是不是,不想让他们就藩了?”
朱允眼神一亮,哈哈大笑起来,感叹道:“爱妃,你太过聪明了啊。”
藩王问题是朱允面临的一大问题,虽然辽王、秦王、晋王、岷王四人“主动”易藩,但朱允还是不想让他们去祸害当地的百姓,加上太后实在喜欢这几个孩子,便没让几人就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