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看着朱允,朱允举起酒杯,两人碰杯时,朱棣见朱允的杯子放低,连忙将杯子下移,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朱允看着这个小细节,嘴角含笑,将杯中酒喝下,然后从一旁拿起酒壶,准备亲自给朱棣倒酒,一不小心,酒壶掉在了地上,酒洒了一地。
众人一惊。
双喜连忙过来收拾,然后送了一壶新酒。
朱允略带歉意地说道:“四叔,刚刚是朕不小心。来,朕给你满上,酒倒了,便只能上新酒了,希望合四叔的胃口。”
朱棣瞪大双眼,惊骇至极!
“酒倒了,便只能上新酒了”这句话,是李增枝与朱棣在扬州府密谈时候的话!
而皇上,却一字无误地说了出来!
难道说,李增枝是皇上的人,是皇上派去试探自己的?!
家宴继续,朱棣却已然浑身冰冷,毫无兴致,看着朱允脸上那温和的笑意,朱棣一阵阵的惊慌。
他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自己有野心!
他知道谁是自己的人!
所以,他改变了北平防务!
所以,他调走了李景隆、徐增寿、李增枝等人!
所以,他要走了道衍!
所以,他准备在北平府施行新军之策!
他到底在做什么?
朱棣嘴角满是苦涩,明白了!
朱允在用兵法,想不战,而让自己屈服!
好厉害的朱允,好厉害的建文帝,好厉害的侄子!
家宴结束,众藩王纷纷离去。
朱棣回到燕王府之后,将家宴中的事告诉了朱高炽、朱高煦等人,问道:“你们怎么看?”
朱高煦愤然而起,说道:“父王,定然是那李增枝背叛了我们!当时丘福便把守在外,绝不可能有外人听到室内声音。除了李增枝与父王,没有人知道密谈内容!”
“现在追究是谁背叛,还有意义吗?”
朱高炽瞪了一眼朱高煦,然后对朱棣说道:“父王,为今之计,便是迎合圣意,静候机会。从皇上召道衍入京,到新兵之策落在北平府,再到中秋家宴暗示,说明皇上已知悉我等心思,只不过碍于没有明确的证据,所以才屡屡敲打。”
朱棣自然明白这一点,叹息道:“依你之见,如何迎合圣意?”
朱高炽严肃地说道:“表忠心。”
朱棣瞳孔微微一缩,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太难了!
在京城表忠心,说几句话,做做样子还好说。
可回到北平府之后如何表忠心?
无外乎放弃兵权,或削弱兵力,或引入新兵之策,可任一种,朱棣都不能选!
自己要做的大事,没有兵怎么可能成功!
朱高煦并不赞同自己大哥的看法,说道:“父王,不如我们返回京师,树起大旗,依父王的号召令,北平府诸卫,必然纷纷响应,到时候我们便手握十万兵马,只要说服宁王、谷王、代王、便可以控制北直隶大部,到时候挥军南下,攻克济南、徐州,扬州,必可一举拿下南京!”
“弟弟,你似乎忘记了,在北平府周围还有四十万大军!”
朱高炽厉声反驳。
朱高煦冷笑道:“四十万大军又如何?没有良将,兵再多,也不过是废物。平安、瞿能虽有些本事,但还不是张玉、朱能的对手,何况父王百战,威名赫赫,谁人敢应战?”
朱高炽愤怒地喊道:“你太过天真了!此时的北平防务,应该已完全掌控在平安手中!平安又是一个有手段的人,听闻皇上还给了他们任命军官的权力,一旦换上他自己的人,谁会听从我们的指挥?”
“就算是我们控制了北平府,新兵之策在我们抵达之前必然施行,你认为诸卫会冒死作战,还是享受新军福利?!若没有这些人,我们哪里来的十万兵马!”
“再说了,匆促起事,粮草、马匹、兵器尚未到齐,如何行事!难道说要吃百姓吗?没了百姓的支持,我们能走多远?建文帝手握天下,岂会坐视我等不管?”
朱高煦刚想反驳朱高炽,朱棣拍案而起,喊道:“够了!”
朱棣眼神中透着不甘,说道:“此事,回藩地再议。”
武英殿。
朱允并没有醉卧不起,而是翻看着各地奏折,值得庆幸的是,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大事件,称得上是国泰民安。
双喜走了过来,禀告道:“皇上,御马监郑和来了。”
朱允微抬眉头,让双喜请来。
郑和入殿,施礼之后,说道:“皇上,龙江船厂确实可建造远航大船,只不过船匠数量依旧太少,若想打造大船,形成规模,恐需数年之力。”
朱允微微点头,说道:“朕已下令,调集船匠,同时在苏州、松江、镇江等地设置船厂,调全国之力,打造远航船队。曹国公南下,也是为了造船做准备的。”
郑和连忙说道:“皇上思虑周全,臣已无问题,三年后,便可远航!”
朱允皱眉,三年时间,是有些长远了。
不过,远航之事,千头万绪,确实不能操之过急。
“朕任命你为水师副总兵,可以在水师中,挑选一万兵力,组建远航船队,先行训练吧。告诉水师总兵陈,朕允许你挑选任何人。”
“另外,先行河湖训练,适当之时入海训练,向南至广州,往返运输货物,多经风浪,方可成长。若遇不可解决之事,直接来找朕。”
朱允严肃地安排道。
郑和激动地谢恩。
自己考虑到的,皇上都考虑到了,还有什么要求?
准备远航事宜吧!
朱允低头继续处理奏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看到一旁的双喜凝望着郑和远去的方向,便出言问道:“发什么呆?”
双喜陡然一惊,连忙跪地求饶。
“好了,朕只是问一句罢了,好好回话便是,不用动不动便跪。”
朱允皱眉道。
双喜连忙站起来,说道:“咱家只是见郑掌印即可督造,又可统兵,心生羡慕。不曾想,残缺之人,也可建功立业。”
朱允呵呵笑道:“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置。你的位置,便是好好陪着朕,他的位置,便是开辟新的航线。”
双喜自然是明白这一点。
朱允在处理过奏折之后,便安排人交付通政司,然后伸展了下有些疲倦的身体,在双喜的陪伴下,走出武英殿。
明月一轮高挂,皎洁的月光安静的照影着大明宫殿。
静谧而秋凉的夜,让人舒坦。
马恩慧缓缓走了过来,对看着明月出神的朱允说道:“皇上可是有了雅兴?”
“雅兴?”
朱允苦涩地看着马恩慧。
马恩慧有些微醺,眼睛迷离地看着朱允,说道:“如此佳节,皇上不打算添一段佳话吗?”
朱允无奈地摇了摇头,看向明月,想了想,这个时候不是唐宋时期,可以剽窃李白、苏轼的诗词,装一把风流。
明清两代,真正像唐宋时期出名的诗词大家并不多,像是明初诗文三大家,宋濂、刘基、高启,后人就没多少人知道。
后来的李梦龙、王世贞、李贽、袁凯、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等,虽然都有诗词作品流传于世,但朱允背下来的可不多。
倒是有一首王世贞的作品,适合此情此景。
朱允恬不知耻地直接拿来用了,大明都是老子的,王世贞的诗词算什么,再说了,距离王世贞出世还一百年多呢……
“偏皎洁,知他多少,阴晴圆缺。
阴晴圆缺都休说,且喜人间好时节。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
朱允缓缓念道。
马恩慧吃惊地看着朱允,虽知他有些才华,但听闻如此富有哲思的诗词,还是有些意外。
“好时节,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臣妾也有此愿。”
马恩慧满心欢喜地说道。
朱允揽过马恩慧,看着明月,它此时是圆的,只是用不了几日,它便要残缺了。
第二十五章“兴,百姓苦”的问题
灯半灭,酒微醺。
龙榻之上,朱允伸手,轻轻拨开马恩慧脸颊上的秀发,看着马恩慧那双迷人的眼,浅浅一笑,说道:“这段时间,苦了你。”
马恩慧坐镇后宫,每日并不轻松。
除了陪伴太后,照料儿子之外,还需要调查各监、各局、各司事务,特别是后宫新政的施行,带来了很多新问题,而这些事,马恩慧并不放心,需要亲自过问。
“听说你把浣衣局管事打了三十杖,是怎么惹你动怒了。”
朱允清楚马恩慧性格温和,通常是不会发怒的。
马恩慧枕靠着朱允的手臂上,嘴角微微上扬,带着小女儿的脾气,说道:“皇上提出后宫新政,臣妾自当践行,其他监局司皆是没差错,认真执行。可这浣衣局管事,偏偏违逆,将后宫原本多拨付的钱财私吞九成,每日菜肴只不过沾了腥味,半点肉都见不得。”
“这且不说,更可恶的是,她竟然还敢压着宫女的探亲假,除非宫女拿出不低于二两银子的探红,才肯安排宫女出宫,没有探红,便是宫女老死也不准出门。皇上说,这样的管事,该不该打?”
朱允眼神微微一寒,旋即目光平和下来,说道:“浣衣局在德胜门旁,并非在宫墙之内,一道宫墙之隔,管事就敢如此瞒上欺下,肆意妄为。那这大明江山如此辽阔,又有多少人瞒上欺下,胡作非为,而朕却蒙在鼓里,自认为这天下清明,万民皆安。”
“皇上心忧天下,是天下之福。相信在皇上的雄才大略之下,必可再现汉唐盛世。”
马恩慧一边心疼,一边夸耀。
朱允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抱住马恩慧,满眼春光。
待至夜色静谧,马恩慧安详睡去的时候,朱允还在思索着,如何在这个时代,打造一条真正可用的监督体系,真正了解大明底层的疾苦。
当官的,都会瞒报的。
就以后世来看,电话、互联网如此发达,矿难死了几十个人,都有人做到不上报,何况是这信息传播极度落后的大明!
地方出了问题,官员想要瞒报,可谓是一瞒一个准。
山高皇帝远,没人管得到的地方,一个县令便可以肆意胡为,鱼肉百姓。
而大明的百姓又都是老实的庄稼人,只要有一口饭吃,就不会造反,哪怕是被人欺负的衣不蔽体,第一个念头也绝不是干掉狗官,而是去哪里要饭。
走到历史的深处,才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悲哀。
在张养浩看来,百姓从未拥有过好日子,所以,才发出了“兴亡”感叹!
若是在以前,朱允也只是品鉴下张养浩诗词的水平,可现在,自己是大明的帝王,需要彻底解决“兴,百姓苦”的问题!
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辽阔领域,六千余万人口,其中问题重重,多数问题又都集中在了底层。从历史教训来看,封建王朝的崩溃,先崩溃的,多是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