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城南,数十匹马放缓了速度。
“怀远难民也该到了吧?”
内阁大臣育新看着远处的怀远城门,对身旁的人问道。
户部尚书黄子澄叹了一口气,道:“这骑马太受罪了,我现在感觉自己才是难民。哎,盘算时间,难民约莫今日应该到定远了。”
“尚书大人,难受的可不止你一个啊。”
育新指了指大腿。
吏部右侍郎毛泰亨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道:“这有什么办法,皇上震怒,几乎就要把怀远知县魏八才的尸首找到,拿去鞭尸了。”
育新想起来当时的场景,便浑身一冷。
自建文帝登基以来,朱允在朝堂之上,始终是以和气仁善为主,纵偶尔发火,也是有理有据,反驳官员见解之后,再发怒指责官员不尽心尽力。
可自凤阳府发出那份要命的文书之后,大明王朝便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存在:
夜朝!
历来朝廷只有早朝,最多有皇上勤快,开个午朝,从未有谁开晚朝的,但朱允不仅开了,还开了一整夜!
无论是什么官员,该上朝的一个都跑不掉。
喝醉迷糊不醒的,马上催吐。
逛青楼的,立即推开姑娘。
床上原地运动的,赶紧换个跑步项目。
总而言之,无论在哪里,在干什么,一律入宫。
如此规模的晚朝会,震惊了整个京师,更让所有人震惊的还是朱允的滔天怒火。
凤阳怀远决堤,算是天灾所致,可天灾之下的人祸,才是最令人愤怒的,尤其是怀远知县的所作所为,不仅不事救灾赈灾,还霸占着上山要道,任凭百姓淹死!
朱允不仅发了火,还第一次动用了廷杖,打残了御史李森,不过这位御史身体也不咋滴,还没到地牢就死了。
一场廷杖,打得所有官员都没了睡意。
御史李森是死有余辜,因为在怀远决堤半个月前,李森才从怀远回到京师,甚至还在奏疏中称赞怀远知县深得民心,爱民如子。
朱允认为,魏八才深得民心,爱民如子,结果他死了。既然这样,李森也应该是深得民心,爱民如子的,不死怎么对得起这八个字?
一个小小知县,祸害地方不说,竟然连御史都被收买了!
若是李森如实奏报,那魏八才应该在决堤之前便被撤掉了,哪里还会有如此人间惨剧?
怒不可遏的朱允,不仅打了李森,还将六科给事中、督察院、吏部、内阁挨个训了一遍,甚至连不搭边的安全局指挥史也被拉到了朝堂之上,训了一顿,理由是没监察到位。
骂完之后,朱允便打算亲自前往怀远赈灾,结果被百官死死劝阻,最后还是在解缙、姚广孝等人的强拉之下,被迫退让。
但朱允的怒火之大,对地方的不信任之重,也让所有人意识到,简单地派个户部官员或找个行人去慰问,根本无法让皇上消气。
所以,才有了内阁大臣育新、户部尚书黄子澄、督察院左都御史景清、礼部侍郎毛泰亨、兵部郎中古朴、安全局指挥同知雄武成、行人司行人严许伯等数十人的最高规格赈灾使团。
景清指了指定远城门,道:“这定远城可谓是名地,前宋有个名为包拯的,便在这里做过知县,想来这定远知县吴才茂,也应该沾染了点青天之气吧?选在这里赈灾,是不错的地方。”
“在往年吏部考功时,吴才茂只算中平,虽无建树,应还算是一名好官。”
毛泰亨记忆不凡,说道。
安全局指挥同知雄武成皱了皱眉,这些文人说话总喜欢规避。
对于大明而言,这定远城最出名的,可不是什么包拯,而是开国第一功臣李善长,消灭北元的蓝玉!
这是他们的家乡。
不过,他们都死了。
若是以景清的话来看,这个吴茂才是不是沾染了李善长、蓝玉的浑浊气,离死也不远了?
“大人,怀远难民已至城西,并没有入城。”
一匹马飞奔而至,高声通报。
育新脸色一寒,阴沉道:“为何没有入城安置?难民一路辛劳,老弱必有病伤,不入城安置,就在城外,如何能将养得过来?走,我们去城西!”
第一百八十八章 都来尝尝沙粥
“别打了,别打了!”
妇人冲上去,凄厉地喊道。
“一群叫花子,肮脏至极还想入城,给你们吃饭已经是天恩浩荡了,来啊,把带头的给我抓起来!”
周忠严厉地下令。
衙役不敢不从,拿着棍子打倒了几人,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喘息不定的李老三,伸手抓住李老三的脚踝,硬拖了过去。
如拖一条狗。
周忠用棍子指着其他人,警告道:“谁再敢硬闯定远城,那就是大明的乱民贼子,到时候砍掉你们的脑袋。”
“老班头。”
众人着急。
“都不要冲动,我没事,大家先退后,退后。”
李老三连忙喊道。
在衙门里混了大半辈子的李老三,如何不清楚其中道道。
要知道封建时代,黑锅制造业十分发达,品牌多种多样,有乱民牌、贼子牌、流寇牌、谋逆牌、反抗官府牌……
品牌多了,一个好处就是:
哪个顺手,用哪个。
这些黑锅都附带有伤害属性,有些伤害小的,能干掉一个人,有些伤害大的,能干掉一家人,还有些超级强的,能干掉几百人至几万人不等……
李老三不想见识这些黑锅的损伤效果,更不想让大家受到伤害,这群苦命的人,已经够苦了,不能再这么折腾下去了。
“放了老班头!”
李九带人走了过来,愤怒地喊道。
周忠见人多,难免有些畏惧,但也清楚,此时若是服软,再想镇住场面,管这群泥腿子就太难了。
依自己平时的经验,这个时候最好的法子,那就是:
杀猴儆猴。
周忠一狠心,高声喊道:“你们这群流民意图造反,今日我便依皇上命,惩治你们!来啊,杖责贼首八十!再有谁闹事,杖一百二十!”
李九怒目圆睁,却也不敢擅自带人向前。
对于百姓,他们不是习惯了被压迫,而是所见所闻所经过的人生,刻在了他们骨子里一行字,那就是:
官府能定我全家生死!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哪怕他们一个字都不认识。
所以,他们畏惧。
所以,他们沉默。
不在沉默中挨打,就在沉默中看着别人挨打。
这是大明子民最真实的写照。
他们的沉默,不能单纯定义为软弱、顺从,而是因为沉默是一种保护,保护自己,也保护了家人。
周忠看着被恫吓住的难民,眼神中满是鄙夷与冷漠,看向一旁的衙役侯兵,阴沉地下令:“给我打,狠狠打!”
侯兵半边脸有些浮肿,握着手中的棍子,看着地上被人踩着的李老三,想起了自己死去的父亲,挣扎了下,对周忠说道:“县丞大人,饶了他们吧。”
周忠没想到往日里顺从的侯兵,竟屡次反抗自己,抬脚便将侯兵踢倒在地,怒吼道:“老子晚点再收拾你,王木、张亮,动手!”
棍子高高扬起,然后重重落下,带着风。
李九紧握着拳头,看着紧抓着大地,却不发一声的李老三,想要上前,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抓住。
噗噗!
沉闷地声音让人不由紧绷起身体。
王木、张亮再次扬起棍子,呜地风声传来,这一次,风声更甚。
噗噗!
“啊”
两声惨叫传出,更是一阵接一阵。
王木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小腿,一只带着红缨的飞镖只剩下了镖柄,而张亮的手腕上也插着一柄飞镖,只不过飞镖直接刺穿了手腕,露出了锋利的刀尖。
突然的变故令所有人震惊不已,周忠刚喊了一句“哪个混账”,便看到不远处一匹马奔驰而至,一个彪横威武的中年人猛地勒住缰绳,停在了三丈开外。
哒哒的马蹄声扬起灰尘,一行人匆匆而至。
随行护卫人员先行下马,然后将郁新、黄子澄等一干文臣搀扶下来。
“你们是什么人?”
周忠见这一群人似不简单,随行人员又多,出手极为狠厉,不由有些恐慌。
雄武成冷冷地走了过去,搭眼看了看,然后踩着王木的腿,将飞镖慢慢拔了出去,至于王木凄厉的惨叫,全不理会。
张亮见这种情况,咬了咬牙,猛地将飞镖从手腕里拔了出来。
雄武成看着张亮递过来的飞镖,冷冷地问道:“我让你拔了吗?”
张亮愣了下,便看到飞镖又插入了手腕,还换了个地方,不由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雄武成缓缓拔出飞镖,看着瘫倒在地上的张亮,一脚踢在了其下巴上,道:“你打的人都没叫一声,你叫什么叫?”
王木脸色惨白,看着下巴脱臼,昏死在地上、犹颤抖不止的张亮,马上闭上了嘴。
雄武成走到王木身前,一脚踩在王木受伤的腿上,王木瞪大眼惨叫起来,随后便挨了一脚,昏死过去。
郁新迈着罗圈腿,慢慢地走了过来,看地上昏倒在地,还在流血的两个衙役,不由皱了皱眉。
雄武成冲郁新等人抱了抱拳,道:“雄某是武夫,不会你们文官那一套,还请见谅。”
郁新用鼻子哼了一声,看了看周忠,没有说话,便弯腰抓着李老三的胳膊,问道:“怎么样,还能站起来吗?”
李老三见郁新一脸威严与官相,连忙说道:“不碍事,多谢官爷。”
“你如何知我是官?”
郁新有些惊讶。
李老三站了起来,深吸了几口气,很想说“不是官谁敢惹官”,但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只好道:“草民也在衙门当过衙役,知道什么是官爷。”
“呵,原来是个老吏员,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学得不错。”郁新含笑说着,然后瞥了一眼想要跑到城里送信的衙役,沉声道:“在场的一个都不准走。”
雄武成嘿嘿一笑,看着十几个护卫去拦衙役,不由沉了下手,一柄飞镖便落在了手中。
“你就不要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