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全也比在这船上安全吧?”高巍脸色有些难看,一手抓着船壁,道:“陆上纵然是摔了,不过是爬起来再上路便是。可要是船在河里翻了,以我等水性,如何能保?”
潘行暗暗点头,道:“不若先行靠岸,骑马北上,待出了雨区,我等再换乘船只奔赴开封,也是稳妥之法。”
张显宗面色肃然,并没有回答两人,而是看向薛夏,施礼道:“谢指挥同知救命之恩。”
薛夏摇了摇头,不苟言笑地道:“皇上钦命我随行护卫张大人,若大人出了事,那薛某也回不去了,没什么救命之恩,我只是履行本分而已。”
“那依你看,我们应当如何?”
张显宗询问道。
薛夏的身份不寻常,其是安全局指挥同知,而安全局是皇上的耳目。
面对张显宗的问话,薛夏只是咧嘴一笑,道:“此行以大人为首,只要是大人所决,那薛某自是听从,绝无二话。”
张显宗看着看似淳朴,实则老油条的薛夏,尚未说话,便有老船工进入船舱。
“问吧。”
张显宗对宋礼说道。
宋礼微微点头,向前对老船工问道:“敢问这天气,往年可曾见过?”
老船工已近五十,头发灰白,但体力尚在,精神不错,见官家问话,便操着一口河南口音,道:“俺见过一次,那时候俺家还在原武,不过发了大水,后来没办法,流落到了淮安。记得上一次这么大的动静,是在洪武二十四年,对,就是那一年。”
“洪武二十四年?!”
张显宗、宋礼、高巍等人面色一变。
明初,黄河主流基本上仍走元末贾鲁故道,亦称黄河故道,即经荥泽、原武、开封、商丘、虞城、徐州等地,与泗水汇合,至清流县汇淮入海。
洪武十五年,黄河在荥泽、阳武决口,经由怀远县挟涡入淮。
洪武二十四年,黄河河水暴溢,这是明代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黄河夺淮。黄河水经由凤阳府境内挟颍、涡二水入淮,称为大黄河。
当时的凤阳府为中都,府辖亳州、颍州等十八个州县,跨淮河两岸广大地区。
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夺淮,不仅生灵涂炭,死伤无数,还彻底淤塞了会通河,导致运河北上水道不畅,无法行运大船。
这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最近一些年,并没有大的水患。如今听闻老船工说起,张显宗等人不由骇然。
宋礼脸色有些苍白,无力地问道:“这风,要刮到什么时候?你可知道?”
老船工看了看宋礼等人,壮着胆子问道:“你们可是朝廷派来视察水道的官员?”
“大胆!你这船工竟敢探寻朝廷之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高巍厉声呵斥。
老船工吓得一哆嗦,连忙下跪求饶。
张显宗皱了皱眉,看向高巍,道:“容船工说个清楚,还请断事大人耐心一二。”
宋礼为人亲和,上前搀起老船工,和煦地说道:“没错,我等是朝廷委派视察水道的官员。”
老船工见此,连忙下跪,哀求道:“还请大人们为两岸百姓,谋一条生路啊。”
“你这是何意?”
宋礼不解。
张显宗等人也有些错愕。
老船工哽咽起来,道:“俺老伴、儿子、儿媳,都死在了洪水之中,如今只剩下俺与孙子相依为命。若再发洪水,这两岸百姓,多少老乡,都将会葬身在这水龙王嘴里啊。还请大人,惩治贪官污吏,救救他们。”
看着跪拜的老船工,张显宗眉头紧锁,沉声道:“贪官?听你这话,似有隐情。”
老船工倔强地抬起头,看着张显宗,咬牙道:“洪武二十四年,黄河在河南原武黑洋山决堤,大人不会真的认为,这只是天灾吧!”
一句话,震惊了所有人。
薛夏更是浑身一震,盯着老船工。
张显宗脸色变得极为严肃起来,上前一步,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老船工含泪苦笑,道:“什么意思,大人还不清楚吗?当年原武修堤,百姓被征用三万,每日吃不饱不说,连一口水都喝不得!渴了只能去喝这黄河之水!一碗水,二两沙!你说这样的大堤,能稳固吗?能不决堤吗?”
张显宗后退了两步,面色凄然。
滔天的天灾,竟是人祸?!
“你如何得知?若是你说错了,可是要杀头的!”
薛夏深知此事问题之大,牵涉之广,不由问道。
老船工看着薛夏,双手猛地撕开胸襟,胸口处,一个如蚯蚓爬出来的“匠”字赫然显现。
薛夏目光一寒,这伤口,是烙铁留下的伤!
老船工咬牙道:“这就是当年俺参与修筑原武堤坝时留下的!只是因为俺儿子饿得实在不行了,俺便哀求官家能赏一口饭吃,官家赏给俺和俺儿子的,便是这烙印!还外加赏赐了俺三十鞭子!”
“是谁?”
张显宗咬牙切齿。
洪武年间,修筑河堤乃是国事,征用民力是无数,可从未听闻如此欺民之事!
如今事情已过去数年之久,更是无人提起。
眼下这老船工,竟说当年水患,乃是人祸所致!
“原武知县蔡智,还有……”
老船工咬了咬牙,说道:“还有,周王朱!”
一声炸雷横空而过。
“你,你说谁?”
张显宗无法相信。
“周王朱!”
老船工咬牙喊道。
“胡说!”
高巍连忙走向老船工,抬腿便是一脚,直踹向老船工的面门!
砰!
哎哎
高巍痛苦地倒在一旁,捂着小腿,怒目看着薛夏,喊道:“他一个乱民,竟然敢诬陷藩王,此人必有异心,你不抓起来审讯,竟然阻我?!”
薛夏收回脚,护在老船工之前,威严地说道:“高巍,我知你与燕王关系不浅,而周王又是燕王亲弟,你维护周王可以,但希望你记住,他是大明的子民,若他所言有虚,也轮不到你动手动脚!自有司法之人制裁!”
“你若再敢出手,那薛某会认为你不明是非,擅自欺压百姓,按安全局律令规制,我可调地方衙门,直接抓你入狱!”
高巍咬牙切齿,却又不敢发作,只好站了起来,右脚不敢受力,阴寒地说道:“诬陷藩王,乃是朝廷重罪,我作为都督府断事,行事冲动了一些,还请见谅。”
薛夏不再说话,而是站立一旁。
张显宗心头更是骇然,定了定心神,对老船工说道:“周王素日平和,心怀仁慈,更是一心向医,如何也不会做如此之事吧?仅凭你一言,可无法证明什么。”
这件事就是一个巨大的坑,牵扯着皇室藩王,自己只不过是工部侍郎而已,万一陷入其中,那便会遭遇皇上、周王与燕王的三重压力。
这是要挤压死人的!
老船工满脸泪水,跪道:“其他之人已然丧命,只剩下俺一人带着孩子漂流而下。若大人不信,可调查周王府!”
调查王府?
张显宗可没这个权限,也没这个胆量。
风更大了,船越发摇晃。
“周王的事暂且放上一放,船家,依你看这风能多久小下来,我们需要早点赶往开封,若只是疾风骤雨,没什么问题也就罢了,可若真是连绵多日的暴雨,那必然会形成水灾,耽误不得,你也不想让两岸百姓遭灾吧?”
宋礼有些站立不稳,急忙喊道。
在宋礼看来,现在最紧要的事,不是追问已经过去的灾难,也不是想怎么调查周王,而是避免可能到来的灾难。
死了的人可以等,活着的人,等不得。
第一百八十章 知县的孩子要放狗
风呜呜作响,船只摇晃不止。
张显宗也着急起来,强压下周王之事,快速道:“快想办法。”
老船工倒是平静,说道:“大人,此附近并无渡口,船只无法靠岸。唯有抛锚等待,在风稍弱之后,便可继续前行。”
“若是风一直不小,我等还能一直留在船上空等不成?”
潘行问道。
老船工摇了摇头,道:“夏日的狂风来得快,也消得快。若无意外,两个时辰内,风势便会减弱,到时候顺风北上,是最快的路。”
“大人。”
宋礼看向张显宗,希望他拿定主意。
张显宗思索了下,沉声道:“抛锚!”
“大人,此人心怀不轨,怎能听他片面之言?我等应马上寻一浅滩靠岸,将他交付地方衙门,我等奔赴开封。”
高巍高声反对道。
张显宗瞥了一眼高巍,对船工道:“辛苦你了,至于你所说之事,我记下来了,只希望你能协助我等安全抵达开封,之后,我便将此事上奏朝廷,交给皇上定夺,你看如何?”
老船工猛地叩头,喊道:“谢大人!”
船落了帆,抛了锚,风虽大,但也已无大碍。
船舱之内,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洪武二十四年的黄河夺淮,应是天灾,这是朝廷一致的认识。但在这天灾之后,到底存不存在人祸,谁也说不清楚。
“我出去看看。”
高巍披上蓑衣,走出了船舱。
风雨正急,雨水瞬间打湿了高巍的脸。
船尾处,老船工正拿着长竹竿,测量水的深度。
高巍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向前走了两步,仔细辨清楚了,便走了过去,轻轻咳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的话会害死很多人,包括你自己和你的孙子。”
老船工看了一眼高巍,将竹竿提了起来,道:“俺不知道那么多,只知道不该死的都死了,该死的,一个都没死。”
“你就不为自己与孙子考虑下?诬陷藩王,可是死罪。我奉劝你,以后再说起这件事,不要再提周王,否则,老天爷也救不了你!”
高巍警告道。
老船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坐在了船头,任凭风雨打落,凄凉地说道:“要真的有老天爷,就不会死那么多人了。”
高巍目光冰寒,若是任由他活着,那大明王朝将会出现更多动-乱!
死一人,平天下,没错!
高巍走到老船工身后,刚想动手,身后传来了脚步声。高巍回头看去,只见薛夏正站在不远处,手中掂动着一块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