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清 第36节

京城打造的铜锅下面放了个铁盒子,里头的固体酒精稳定燃烧着,锅里头汤水沸腾,一众举人秀才纷纷夹着肉片猛吃。吕知县是边吃边看,吃了一整轮,火还没灭。吕知县终于叹道:“果然奇妙。”

张启贤就笑道:“霍兄把方子献给了朝廷,朝廷才让霍兄捐了个官。这东西若是随处可见,怎么能入了朝廷的眼。”

吕知县听完之后点点头,却不多说什么。尽显科举官员的素质。

眼看大家都吃的差不多了,张启贤给吕知县敬了杯酒,然后说道:“吕兄,此次朝廷在咱们山东试行摊丁入亩,这乃是仁政。自此大家再不用担心隐户。不过这地租是不是也得涨些才好。”

霍崇也看着吕知县。这人是知县而并非县令,就意味着他也是个科举出身的。只是不知道吕知县是进士还是同进士。反正肯定不是一甲。如果是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肯定会被人拿出来说的。

吕知县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中一言不发,很是自重。这点不得了。但是涨地租这件事可就是知县治理范围内的事情,不知道这吕知县在自己的业务范围内会不会也是这种一言不发的样子。

刚想到这样的可能,就见吕知县轻笑起来。一度让人看不透的神色荡然无存,居于众人之上的神态完全显露出来。

看吕知县这是要表态,张启贤等举人秀才都盯着吕知县,等着这位县太爷说出他的看法。

“诸位。租无所出,赋从何来!”吕知县坦率的说出了他的看法。

霍崇当时就觉得心里面拔凉拔凉的。但是看到几名举人已经笑逐颜开,霍崇也强迫自己常常舒口气,尽量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但是几名秀才就没听太明白。也不知道是他们的文化水平不够,又或者是吕知县江西口音的官话不是那么容易被山东人听懂。

举人们则带着发自内心的欢喜,用山东话把“租无所出,赋从何来”讲给了秀才们听。这下秀才们才恍然大悟。已经有人举起酒杯给吕知县敬酒。

看着吕知县坦然接受着诸位举人秀才包税人的敬酒,霍崇也只能尽量保持着一种轻松的表情。在这帮人最后给吕知县敬了酒。

其他包税人个个都谀词如潮,大赞吕知县的英明与率真。

霍崇完全能理解这些家伙发自内心的欢喜。身为包税人,如果能提高地租,当然是值得高兴的事情。所有的税收都可以转嫁给佃户,就意味着地主们的利润上升。至于朝廷收的税多税少,已经完全影响不到地主们的利益。

可霍崇也只能保持着一种轻松的表情。霍崇知道自己没啥表演天赋,是真的笑不出来。

以前听人说万恶的旧社会。霍崇觉得只是那时代的人很愚昧。皇帝又刻意的通过科举来愚昧化读书人。

然而眼前的现实证明霍崇错了。世界上的确有很多愚昧的人,但是傻瓜是真的很少。眼前这帮官员、举人、进士,没有一个读过政治经济学,更没系统的学习过逻辑学。但是“租无所出,赋从何来”却无疑是符合逻辑的。完全符合地主阶级的利益逻辑。

这帮人愚昧么?霍崇实在看不出来。

这帮人聪明么?那简直是一定的。

租无所出,赋从何来。这话不仅说出了实事,更指出了真实。没有佃户缴纳的地租,满清朝廷的税收从哪里来。

此时的酒宴气氛已经到了顶点,倒掉已经煮的太浓的清汤,换上新的汤水。这次霍崇没用固体酒精,而是用了木炭。这下屋内的气温明显有所上升,众人的热情也提升了许多。

大家吃着、喝着,畅谈着美好的未来。对“摊丁入亩”的英明政策表达着发自内心的赞赏与支持。

张启贤还是有点不太踏实,看吕知县喝的兴致高涨,就小心的问道:“吕兄,朝廷对摊丁入亩也是这么看的么?”

吕知县哈哈一笑,“张兄,我在翰林院坐了十年冷板凳。这摊丁入亩的事情,朝廷商议过很久。丁税每年说是几百万两,其实从来收不足。既然收不足,又让各地怨声载道。不如就废了。人可以藏起来,地总不会自己搬走。摊丁入亩只是迟早而已。朝廷上商议的只是如何不惊扰士绅。租无所出,赋从何来。乃是朝廷的共识。诸位兄弟不用担心,朝廷的大员们可不糊涂。”

第六十六章 种福宝(六)

康熙五十七年,也就是1718年12月初一,霍崇把最后一批货运到淄川县交货。

到了月末,吕知县在元旦前再次请一众包税人吃饭,酒席上谈起了京城的消息。皇十四子,大将军王胤出征了。

据说胤统帅西征之师起程时,康熙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欢送仪式

【“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

【大将军胤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大将军胤望阙叩首行礼,肃队而行。”】

席间谈起这些,众人不时瞄着霍崇,貌似想看看席间或许是算是与胤最接近的霍崇会不会掌握了什么小道消息。

霍崇见大家如此,便正色说道:“祝大将军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众人没想到霍崇竟然唱起了高调,只能有点讪讪的跟着霍崇一起说起场面话。之后霍崇是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吃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吕知县笑道:“哈哈,霍兄,你真没读过书?”

霍崇还是老一套,“俺只认过字,没读过书。”

吕知县三十来岁,对霍崇这话貌似并不相信,“听霍兄谈吐,说是没读过书,可不像?”

“雍亲王就给过我评价,能把实话说的和瞎话一样。俺就是如此。”

听霍崇说出已经在济南府乃至山东官场都听过的笑话,众人放声大笑,气氛变得欢乐起来。

吕知县笑了几声,却说道:“王爷这是说霍兄乃是实在人。霍兄年纪又不大,为何不读书考个科举?”

霍崇摇摇头,“俺以前认字的时候抄过韩愈的《师说》,里面有一句好像是,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句读乃是读书的根本,俺真的没空学习句读。句读尚且不通,哪里能读懂书里所讲的意思。读不懂倒也罢了,若是句读断错,那才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俺知道自己读不懂,此事就罢了。”

听到这话,秀才们纷纷笑出声,还不断点头。举人们比较有涵养,只是莞尔。吕知县却收起笑容,拍案赞道:“王爷果然有眼光。霍兄,你方才所说的话点到了关键。你竟然真的只是没读过书而已。”

秀才们又笑起来。然而看到吕知县这进士以及举人们不笑了,笑了几声也不敢再笑下去。

霍崇不想冷场,就笑道:“哈哈,被吕进士如此称赞,我还觉得没读过书反倒很是光彩。吕进士,你可别再夸我啦。再夸下去,我就不知道我姓啥叫啥啦!”

这下全场都大笑起来。连吕知县也跟着笑。笑一阵,众人又喝了两杯。众人就说起了最近关于修小清河的事情。虽然此事与大将军王出征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但此事却关乎到众人切身利益所在。

“李知府征集了许多民夫,又向各处购买粮食。如此尚且不足。当下李知府又要各地用粮食捐功名。每县皆可。”吕知府对众人说道。

这件事又让众人看了霍崇几眼。霍崇低下头吃菜,不愿和众人说这个。原本霍崇就是想走捐功名的道路,然而阴差阳错的就捐了官。这时候真的不方便说话。

等众人不再看自己,霍崇则打量起别人。面前这帮举人、进士,都是考上的功名。他们对于捐功名的热情并不算高。给霍崇的感觉,好像是985、211的本科生们对那种在职人员读的没有学位的研究生课程的不屑态度。

即便是有所谓研究生学历,但是没有学位的话,照样没办法让那帮靠自己获得正式学位的家伙们看得上眼。

既然众人都没什么热情,吕知县叹道:“修小清河乃是利民的大事,诸位就不肯出力么?”

见吕知县如此讲,张启贤张举人不得不开口,“吕兄,我等问过,李知府这边收购粮食的价钱实在是太低。他用几年前的粮价,我等真的买不了这个价。”

霍崇回到这个时代不过一年,真不知道所这几年的粮价,就认真听。听了一会儿,大概明白了这几年粮价一直在涨。而且有比较快的增长。

现在的山东知府李树德用几年前的粮价作为收购的考虑标准,又给打了个至少七折。理由是大量购买,当然要打折。

霍崇觉得量大要打折并没啥稀奇的。看包税人团对此非常不满,实在是忍不住,就问道:“诸位兄台,俺没怎么种过地。说的肯定不照趟。大家就当给个小孩子说道理。俺只是不明白为啥买的多,反倒不能便宜。诸位兄台,俺就是问问。可不是要说是对是错。”

听到这话,张启贤当时就沉下脸,却对着吕知县说道:“进士公,每一块地都不一样。靠河的好地,旱天能打水浇地,雨天排水也方便。这种地就是上等地。可大多数地都不这样,尤其是凹地,旱天旱死,下雨天又把庄稼淹死。风调雨顺的年景,都能多打三五斗。可大多数年景,有不少地就颗粒无收。地越大,出的事情就越多。要是十亩地,十个人种,挑水浇地,或者挑水排涝,还能做得。十个人种一百亩地,没有不出事的……”

霍崇听的连连点头。原本霍崇就看过大规模机械化的农耕,当时没看明白里头关于各种基础建设支出的计算。此时听了农业社会的人讲述,居然豁然开朗。

那些现代农业报告里头都提到了,大规模机械化生产的基础之一就是地形改造。此时霍崇明白了所谓“地形改造”的含义。

如果不能把一块地改造成旱天可以轻松灌溉和雨天轻松排涝兼备,就不可能出现自动化控制。如果不能自动化控制,就不可能实现大规模机械化生产。

在一个完全得靠劳动力进行控制的农田环境下,农田面积越大,意味着要人工干预的部分越多。这就导致了量越大,价格反而不能降低的问题。

再看吕知县,他眉头紧皱,看来是没明白问题的关键。反倒因为其他举人包税人的描述而陷入了迷惑。

举人们又说了一阵,吕知县更加迷糊起来。最后吕知县让举人包税人们先不要说话,自己皱眉思考了一阵,突然指着霍崇说道:“霍兄,雍亲王说你能把真话说的和瞎话一样。你来给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崇就把几个碟子垒起来,根据碟子的形状比拟出地形的情况。再把根据地形把劳动力投入的极限讲给吕知县听,这下吕知县才豁然开朗,先是一阵点头,随后才叹道:“原来如此。这局面竟然是天生的如此。”

包税人们见吕知县这位进士居然明白了种田的问题,连忙再次强调“地多不等于粮食价格便宜”的核心矛盾。

吕知县却不搭理他们,只是低头思索。过了一阵才叹道:“诸位兄弟,李知府许了捐功名,咱们县总不能比别的州县差。难道就没人想进取么?”

举人与秀才们再次沉默了。看得出,他们对于捐功名没多大兴趣。

霍崇也不敢吭声。之前捐了官之后才知道,捐功名和捐官之间可谓天壤之别。

捐官意味着就成了预备官员,等于是一步到位。捐功名中间的弯弯绕可多了。

譬如捐了秀才,不等于就真成了一位爷。那些捐了秀才功名的人们必须按时参加考试,而考试据说成绩分五等。头三等的就算了,属于正常发挥。

而后两等的,可是要被知县下令拖了裤子打屁股。这么做的目的是“以正学风”。就是对于不思上进的读书人进行惩戒。捐功名的家伙们大多数都是后两等的常客,每次考举人之后都要挨板子。

所以捐功名的秀才,也就是监生们被正牌秀才嘲笑,“捐了监生,就是坐监”。

霍崇实在是感谢自己运气太好,直接捐了官。不然的话,以霍崇的实力,必然是屁股开花是常态。

第六十七章 种福宝(七)

“诸位兄弟回去之后把捐功名的事情告诉地方上,想来定然会有人肯捐功名。”吕知县对众人说道。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包税人们满口答应。

酒席散了,张启贤拉了拉霍崇。霍崇也不说话,各自走路之后,绕路向着张启贤家出发。霍崇到了,屋里已经有人先到。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人,都是举人。

上了茶,张启贤叹道:“知县铁了心要摊派。大伙儿可得小心。”

其他人都点头,霍崇也跟着点头。亲眼看着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的确是很有意思。不管吕知县表现出何种合作的模样,最终目的依旧是要钱,要钱,要钱。

“说总是要说,这钱粮却不能出。”张启贤已经表态。

霍崇觉得这帮地主未必能斗得过知县,也不想和知县斗争到最后,“诸位,能不能让吕知县给出个最低价?大伙分摊一下,总是能办到吧?”

张启贤冷笑一声,“呵呵。霍兄弟,你这是装傻么?”

霍崇也不生气,“还请张兄指教。往最直白的说。”

张启贤想了想,“霍兄弟,你觉得吕知县想要的是什么?”

“嗯……他想升官吧?”

“对!知县想升官,就一定得超收超交。若是吕知县能把这次修小清河的钱都给拿出来,李知府只怕立刻就推举提拔他。”

霍崇觉得这帮士绅或许担心过度,“吕知县想要这么多,难道就真以为能要到?”

几名举人脸上都是失望和嘲讽,张启贤叹口气,才问道:“当时徐知县让霍兄弟把钱压在县里,霍兄说了什么?”

霍崇没想到这帮家伙们消息这么灵通,惊讶之余就实话实说,“新官不认旧账。”

张启贤点点头,“对啊。若是吕知县用尽我等财力后升官走了,留下来的是不是旧账?”

霍崇连连点头,“对对对!”

“霍兄弟,咱们只用按朝廷定下的章程交税,就已经帮了知县大忙。若是还想别具一格,让人拿出来说咱们自己人,岂不是没意思了么?”

霍崇本想说这想法对,看其他举人们都盯着自己,立刻觉得不对头,“诸位兄台,难道你们觉得我还想任实缺?”

呵呵,嘿嘿。其他举人们都只是笑笑,笑声中却蕴含了千言万语。

霍崇叹口气,“诸位兄台。若是有人以为俺搭上十四爷的线,十四爷此时乃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俺就不知进退,想着能真当上个官。这可是错了。俺自以为还知道点分寸,这等事俺可不敢想。”

“霍兄弟,何必说的这么明白。你这么说,是不是在显摆呢?”一位举人有些不快的说道。

霍崇摇摇头,历史上到底谁当上了皇帝,霍崇还能记得清楚。康熙能跑到老四家里,也说明康熙对老四的器重。不过此时却不能这么讲,霍崇只能从道理上说:“诸位兄台,靠着大树好乘凉。可谁能继任,咱们怎么可能知道。俺只求能平平安安的生活,这种时候再去贴十四爷,或者狐假虎威,岂不是自掘坟墓。”

举人们都露出些讶异,却没人就这么敏感的话题说什么。

“诸位兄台,俺方才问能不能探个底。只是不想多出,想着能用出最少的钱,求得最大的平安。既然兄台们指点了小弟,俺就会按照兄台们的指点做事。诸位兄台切莫误会小弟,俺一直是个草民,根本不懂上头的路数。这些事,以后还请诸位兄台多指点。这里先谢过了。”

举人们对视几眼,张启贤笑道:“既然霍兄弟这么讲,我们就明白了。县里交给的事情,咱们能办的就办。县里要咱们出银子出粮,咱们可不能因为他们说了什么,咱们就按他们说的做。那些人喂不饱。”

霍崇连连点头。心中对这帮上层斗争有了些新认识。看来官员与士绅在压迫百姓的时候沆瀣一气,互相支援。但是在内部斗争的时候同样泾渭分明,针锋相对毫不让步。

这不,面对吕知县这信任县官,这帮家伙们已经串联起来。

会议散了,霍崇回到乡里就发动起自己的力量向乡里宣传吕知县要霍崇宣传的内容。那帮富人们大多听说过捐功名,倒也不是很在意。反倒是普通百姓们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一个东西,全部都当个事情认真听。也提出了许多问题。

得知捐功名需要起码一百两银子,而且每三年一次的考试都得参加,考试成绩不好就会被拖去打屁股,登时放弃了自己捐功名的想法。

却有些人对于啥时候会打板子来了兴趣,询问霍崇手下搞种福宝的人员,打读书人的屁股是不是真的,在啥时候啥地方能看到这等场面。

除此之外,霍崇没有做任何其他事情。修小清河的确是个不错的工程,但是这和霍崇有个毛的关系。这又不是建设新中国,霍崇凭啥要为一个封建君主国家捐助?这个封建君主制国家还是个少数压迫的制度,是个能出“宁与友邦,不与家奴”的国家。

现在霍崇没有实力搞掉满清,那自然得老老实实以自家小命为主。若是再为清朝出钱出力,真的是完全超出霍崇能接受的范围之外。

元旦一过,就是正月十五。霍崇召开了村里的会议,此时种福宝的业务范围覆盖了三个村子里七成以上的人口,很快就要交税,霍崇当然要就此商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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