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五十年 第7节

  虽然顺天府阶层不高,很难在众多的事情上做出最后的决断,可是,顺天府尹却是可以直接上殿面君的。

  顺天府管的是北京的治安与政务,同时也联着六部,也就是说,如果坐在顺天府尹位子上的那个官员,骨头够硬,他就有能力通过皇帝,影响、更改、甚至全面推翻众多衙门的决议。凭着一个职位的力量,能够同时插手众多中央部门的事务,而且还不算越权。

  但是很显然,桂南林桂大老爷可不是个硬骨头,硬骨头也不可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很久,京师之中权贵众多,稍一不慎就是把人得罪不起的人给得罪了,人家看上去不起眼儿,说不定就是能在哪个大人物面前说上话的。所以顺天府尹几乎是年年换,能像桂南林这般安安稳稳坐了两年余的,已经是极为难得。

  纵使如此,他在这个位子上也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要不然的话,换一个场合,他堂堂一个三品的文官又怎么会怕一个区区千户家中的区区豪奴?明朝中叶,已然是文贵武贱,虽说正德皇帝嗜武成性,再加上这些年来和周边诸国多有战事,因此武将地位有所提高,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文臣占优势地位的。

  “谁敢!”连子宁眼睛一瞪,暴喝一声:“我是正德四十七年县学痒生,秀才的功名,你们谁敢拿我试试?”

  他陡然间爆发出来的气势极是逼人,竟然让那些衙役都不由得一顿。

  他回身冲着一众秀才断喝道:“诸位,你们还看不清楚现在的形势吗?府尊大老爷如此包庇这豪奴,视我纲常礼教而不见,这豪怒玷污圣贤,辱骂素王,仅仅是因为他乃是一个千户家中的管家就能因此而免罪,天理何在?我等身为儒家子弟,此时还不应该振臂一呼?再者说,这王全此人,我知之甚深,此人心胸极为狭窄,今日之事,他定然不会忘记,若是被他今日走脱了,在座诸位,他定然会一一报复!就算是各位都有功名在身,可能敌得过小人暗算吗?”

  

  第二十二章 理当,凌迟!!!!!

  

  这番话说得这些秀才顿时也是脸色一变,难看起来,尤其是邱少琴,更是脸色青白,这狗才是自己揪过来的,若说是报复的话,定然是第一个就找上自己。他虽然有些迂腐,却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想到了惹上一位千户会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的后果。他不过是小门小户出身的普通人家而已,想想便也觉得无力。

  连子宁一撩袍踞,跪在地上大声道:“学生请大人,秉公处理!”

  邱少琴咬咬牙,也是跪在他旁边,大声道:“学生请大人秉公处理!”

  其余的那些秀才互相看看,也是齐齐的跪下:“学生请大人,秉公处理!”

  连子宁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桂南林还要一意孤行的话,那么不但会将这些秀才激的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儿来,更是会被那些文官们唾弃鄙夷。

  对于他这等爱惜羽毛的人来说,是不会如此布置的。

  桂南林面沉如水,斜靠在椅背上,冷冷的瞧着连子宁,眼中杀气毕露无遗,连子宁走到这一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横竖还有个秀才的身份扛着,桂南林也不能毫无缘由的就杀自己,便也毫不畏惧的和他对视。

  此时堂上极为的寂静,周遭的衙役们也已经看傻眼了,当了这么多年差事,还从来没见过这等蹊跷事儿呢!

  “那你说,按照大明律,应该怎么惩罚啊?”桂南林脸色已经恢复如常,阴惨惨,冷幽幽的说道。

  看他这个神情,连子宁便知道这一遭只怕是把这位府尊大人给得罪的狠了,之后还不知道要面临什么样的报复,不过走到了这一步,也是无法可想,与之相比,显然今日把王全放虎归山产生的后患更大。桂南林好歹还是个有体面有身份的人,总要不授人以柄,再者说了,他若是公然打击报复,自己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而王全则不然,这厮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不择手段,只怕今儿个回去就要报复。而且他就住在松树胡同,两家距离如此之近,当真是躲都躲不了!

  若是不能置他于死地,自己就完了!更何况,他侮辱了小妹,连城瑜是连子宁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也是绝对不容冒犯的逆鳞!

  连子宁腰板儿一挺,亢声道:“太祖高皇帝颁布大明律,其中有十恶之谓,所谓十恶,一曰谋反谓谋危社稷,二曰谋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官阙,三曰谋叛谓谋背本国,四曰恶逆谓殴及谋杀祖父母父母夫之祖父母父母杀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及夫者,五曰不道谓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若采生造畜蛊毒魇魅,六曰大不敬谓盗大祀神御之物乘舆服御物盗及伪造御宝合和御药误不依本方及封题错误若造御膳误犯食禁御幸舟船误不坚固。七曰不孝谓告言咒骂祖父母父母夫之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别籍异财若奉养有缺。居父母丧身自嫁娶若作乐释服从吉闻祖父母父母丧匿不举哀诈称祖父母父母死,八曰不睦谓谋杀及卖缌麻以上亲殴告,九曰不义谓部民杀本属知府知州知县军士杀本管指挥千户百户吏卒杀本部五品以上长官若杀见受业师及闻夫,十曰内乱谓奸小功亲父祖妾及与和者。”

  听他说到这里,桂南林也不由得心中一凛,暗道这年轻人竟是好生的心狠手辣。这十恶之刑摆出来,是要置人于死地么?

  “我大明朝以儒教为立国之根本,乃是天下读书人之圭臬,正是无上大道,这王全好狗才,辱骂素王,玷污圣贤,其言其行,已然是危害江山社稷,动摇我大明朝之根基根本,此其罪一也!大宋仁宗至和二年改文宣公为衍圣公,后代相沿不改,我大明朝亦如是,衍圣公乃是我大明一等公爵,世袭罔替,荣宠之极,这王全狗才辱骂圣贤衍圣公,以下犯上,此其罪二也!孔圣人传承千年,儒家绵延至今,圣贤已然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心中道德,眼中神圣,堪称为圣物神器,与我大明朝宝器相当,这狗才辱骂圣贤,等同玷污神器,此其罪三也!”

  “三条大罪,条条尽在十恶之列!按照我大明律,理当……”便听的连子宁冷冷一笑,从牙缝儿里面迸出两个字来:“凌迟!”

  这两个字儿一出,大堂中就像是刮起来一阵阴风一般,瞬间安静的针落可闻,这种静谧的气氛,让人忍不住都浑身一哆嗦,身上都起了鸡皮疙瘩,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发凉。

  那些秀才看着连子宁,眼中都是露出钦佩不已的神色。这般在府尊大人面前侃侃而谈,丝毫不怯,当真是有我读书人‘举头望君门,屈指取公卿’的风采,这等神采飞扬,就已然让他们很是向往敬佩了。而且这般谈笑间就给一个豪门恶奴定下了凌迟之刑,也当真是有读书人谈笑间杀人于无形的神韵!

  他们整日里读的都是四书五经,哪一个安心研究过大明律,听连子宁说的头头是道,有板有眼,心中就先信了几分。他们看看侃侃而谈,面色坚毅的连子宁,再看看一脸苍白,颇有些魂不守舍的邱少琴,心中便都生出了对比来,邱少琴师兄刚才说的倒是欢快,但是真的干起事来,却还是这位连城璧更强一些。

  周围的衙役们看着连子宁,也是颇有些惊诧,他们见多了大人审案子,也见了不少的秀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一个穷酸,竟然能把大明律说的头头是道,要知道,就算是那些进士出身的堂官老爷们,也是少有精通大明律的,只有衙门中的资深老刑名,才能做到如此。

  今个儿,可真是开了眼了。

  “凌迟?”桂南林也没想到连子宁竟然是如此的狠辣,不但是要把王全置之于死地,更是要将其凌迟而死,死的惨不忍睹!

  他深深的看了连子宁一眼,心中暗自想道,自己对这个年轻人,是不是也要早早下手的好,是早下手还是不下手?此人小小年纪便如此的心狠手辣,而且心思深沉,把握人心的火候也是极强,一开始的时候藏身一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该出手的时候也是毫不犹豫,雷厉风行。

  桂南林敢断言,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第二十三章 扬名

  

  他和旁边的老头儿对视一眼,那老头儿蹙眉想了会儿,终究还是苦笑一声,冲着桂南林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无法可想。

  大明律中,对于辱骂圣贤从来没有明确的规定,而且说实话,辱骂圣贤的也着实是不在少数,尤其是明朝中叶之后,更是有不少的狂生狂儒之流,将儒家孔穴批得一文不值,因此而获罪的,也没几个。但是今儿个赶巧了,王全被一帮秀才们揪住,而且里面还有一个恨他入骨的人,这乐子就好瞧了,偏偏最巧的是,那个恨之入骨的人,还精通大明律,愣是将几条不相关的东西扯在一起,而且说的是头头是道,滴水不漏。

  这老冬焐名为王修同,是一个老秀才了,屡试不第之下也是心灰意冷,便转而钻研杂学之道,极为的博学,他从十几年前桂南林还是青州府推官的时候就跟着他做幕僚,至今已经是十几年了,不知道有多少棘手的案子诉讼都在他手中了解,对大明律也是极为了解的了,但是现在,面对连子宁的说辞,却也是找不出任何的破绽。

  当然,破绽总是有的,但是好死不死的,连子宁占着孔圣先师的大道,你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在法律上找出他的纰漏也还罢了,若是强词夺理的话,传出去定然要被人骂死。

  这堂上的十几个秀才,十几张利口,就是最大的传染源!

  桂南林已经可以想到,只要是今天自己稍微有些包庇王全的地方,这些秀才们,立刻就能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而且偏偏民间对于读书人的话,还是非常信的。

  连子宁就像是知道他的想法一般,微笑道:“学生乃大人治下之民,常闻大人英明可鉴,有青天之誉,这王全有取死之道,想来大人定会秉公处置的,学生出去,还要为大人好好宣扬一番名声呢!”

  听了他的话,桂南林心中一动,自己之前似乎陷入了一个误区,总是觉得得罪了武将不太好,但是若是因了这件事而让这些秀才们出去将自己的名声宣扬一番,在民间士林中养望,好处也是不少的。

  如此一想,他心里的那股别扭,也就少了些了。

  连子宁回头使了个眼色,那些秀才已经是俨然以他为首,便不由得俯身齐声道:“请大人秉公处置。”

  桂南林沉吟片刻,捋了捋胡须,终于是点了点头。

  连子宁长长的松了口气,只觉得心里一松,脚下一软,差点儿就要坐在地上。这一番绝对实力极为不均等的斗智斗力,可是耗尽了他的心力了。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顺理成章,任凭王全如何的磕头求饶,也无法改变他的命运,不过顺天府也无法就凌迟之刑做决定,还要上报有司,只不过有司是不会驳回下面的意见的。

  王全,已然是个死人了。

  除非他的主子有莫大的能量能够在大理寺、刑部说上话,但是一个千户而已,还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让大理寺驳回正三品顺天府尹的决定。顺天府尹有顺天府尹的尊严和权威,他递上去的折子,他决定要杀的人,如果迟迟不给他一个答复的话,也说不过去。虽说还要大理寺刑部的审核,还要皇上的复审,但是可以说,王全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既然已经判了王全的凌迟,连子宁的那五下板子,自然也就被选择性的遗忘了,恭维了一番桂南林的英明决断,说了一番废话,便是退了出来。

  出了顺天府的衙门,连子宁便是深深的吸气,今日这一遭,可算是他第一次和大明朝的高官显贵交锋,其中之凶险处,自不待言,但是让他比较满意的是,终究算是没有太吃亏。至于得罪了桂南林以后要如何,那就是以后的事儿了。

  “城璧兄,刚刚见你在堂上侃侃而谈,面对府尊老爷也是面不改色,当真是我辈之楷模啊!”一个和连子宁年纪相仿的秀才拱拱手,大声笑道。

  连子宁赶紧谦道:“子轩兄过奖了,过奖了,这一次虽说把那狗才绳之以法,但也得罪了府尊老爷,只怕城璧以后,日子要不好过了。”

  “怕他作甚!”那子轩兄张扬道:“府尊老爷也是读书人出身,又怎会如此,倒是城璧兄你,今儿个大出风头,日后名声只怕要发达了,要请客才是!”

  “对,请客,请客!”一众秀才们顿时起哄起来。他们刚才扭送着王全去到顺天府的时候就引来了许多群众的围观,大明朝总来就不缺无聊的群众,这些人无法进入里面,却是始终等在外面没有散去。此时见这些秀才们出来,赶紧凑上前来七嘴八舌的询问,那些秀才成了众人的焦点,心中得意,便是把府衙中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的又是说了一遍。

  信息以极快的速度传了出去,在缺少娱乐的大明朝,这种事儿就足以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正如那子轩兄所说,连子宁这一次,名声立刻要传出去了。

  在大明朝,想出名很难,但是在京城这等大城市,想要出名就容易的多了,做一首好诗,吟一首清词,名声立刻就能传遍大江南北。连子宁这事儿,只怕不出三天,四九城都得知道!

  连子宁好说歹说,推说家中有事,总算是把那些寻秋风的秀才们打发了,他现在囊中却是羞涩,又如何能请客?不过也定下了日子,十日之后,四月十一,在正阳门儿内的四海楼一定是要请客的。

  连子宁把他们打发了,便也着急回去了,他这一次出来本身是来打探外面话本儿行情的,没想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平白耽误了小半天时间,眼见已经是午后,将至黄昏了。

  连子宁拱拱手:“众位兄台,那就十日之后再见了。”

  他转身欲走,却见一边的邱少琴目光游离,失魂落魄的,也不知道在想想什么,刚才众人皆都围在他的身边,当真是众星捧月一般,而现在却是因为他刚才在公堂之中的拙劣表现而疏远了不少,如此的心里落差,自然是让他心里很是难受。

  

  第二十四章 大明朝的书店

  

  连子宁看了心中不忍,刚才的事,说起来还是他利用了邱少琴,其中不无用他来顶缸的意思,便上前一拱手,深深一稽,邱少琴愣愣的看了他一眼:“城璧,你,你这是做什么!”

  连子宁笑道:“这一拜,是为了邱兄你心中执念,心中纯念,今日若不是邱兄你的坚持,这王全杀才也不会被咱们揪到这里来认罪伏法!”

  见到此景,周围的人群中又是起了纷纷的赞扬声。

  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带着方巾,摸着胡子,摇头晃脑的赞道:“瞧这连相公,少年得志却是不自矜,不自傲,还肯把功劳拿出来跟别人分润,当真是个宅心仁厚的。”

  周围人也是纷纷点头。

  邱少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当下脸涨得通红,诺诺的说不出话来。他本来心中对连子宁这个学弟是颇有些瞧不起的,却没想到,今时今日才发现,自己和人家当真是天差地远,刚才心中还有些羡慕嫉恨的心思,现在就连这点儿心思也都荡然无存了,反而是觉得脸皮发烧,为自己刚才的心思羞愧起来。

  他连声道:“不敢当,为兄不敢当啊!”

  连子宁笑了笑:“晚辈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日后定要和邱兄把酒言欢,连床夜话才是。”

  他团团坐了个揖,便是转身离开,见他要走,本来围得黑压压的人群赶紧分开一条缝儿,连子宁见乡邻们客气,也是微笑点头,有那和他目光相触的,便是赶紧鞠躬行礼。身为读书人,本就是民间最尊敬的那一等,而且这位相公竟然还能在府尊大人面前侃侃而谈,不落下风,治了一个豪门恶奴的凌迟之刑,天子脚下的百姓,也都是有些见识的,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异状,这位连子宁连相公以后成就当真是不可限量,又岂敢无礼?

  见连子宁一路微笑示意着离开,人群中便又是响起了赞扬之声,这位连相公,不但有本事,长相也好,而且真真是个知礼节的,这年头儿,有些功名的人都是眼大如萁,又怎么会瞧得上咱们这等小老百姓,还能给你个笑脸?那在后面的便是使劲儿往前挤,想看看这位连相公是个怎么摸样,有那挤不过来的,使劲儿掂着个脚往这边儿看。

  在一片乱哄哄的气氛中,目送着这位连相公离开了。

  顺天府在鼓楼东大街路北,在城北靠东的地方,而正阳门则是北京城的大南门,两者相距甚远,隔着大半个北京城呢,连子宁走回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是相当于后世的下午四点多了,他不由得苦笑,这一番折腾,还真是耽误事儿。

  也因的两者距离甚远,因此他在那边做的事儿还没有传到这儿来,要不然的话,行在大街上,只怕也要让人指指点点,不过也就是一两天的事儿了,天子脚下,这信息传播也是极快的。

  按照本来的记忆,连子宁直接去了集雅斋,这是一家临街的店面,好大的规模,足有三间,占据了十来米的一段。做成了那种池中小轩的样子,临街的那一面,墙壁都是凿空了的,用松竹木石构建成几个大大的窗子,很是别致。

  连子宁举步走了进去,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大明朝的书店之中。

  里头看起来跟后世的书店也是一般无二,空间十分之大,足有百十个平方,靠着墙边儿有几排搁着木板的柜子,正面对着门口的一条柜子上头放的都是薄薄的小册子,这是各种时文。所谓时文,便是历年来那些中了进士举人的前辈们的考题,这些类似后世高考习题的玩意儿历来是卖的最贵的,永远不愁没人买。

  靠左边儿的一条,上头放着各种讲史演义故事,还有些邸报抄录等等,这些是卖给那些老书虫的,大多是一些不得志的文人,又或者是看书多年,对才子佳人书或者平话演义之类已经不屑一顾,要钻故纸堆自己寻找喜欢看的书。

  而靠右边的那一片,以及书店中间位置摆放的一个大大的板子上,则是各种畅销的数目,譬如《春梦琐言》《怀春丽集》《隋炀帝艳史》《则天皇闱秘史》这种一看就有花头有货色的,还有描述家族破落子弟,结果被官宦小姐看上,小姐赠金后花园的,要么就是流落海外,得了龙王珍宝,发家致富的,种种不一而足,总之,这些都是卖给那些打发时光的人看的,其消费群体,主要就是那些无聊的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以及像是城瑜这等情窦初开的青年男女。

  其实这一类书,才是所有的书店最为稳定,也是最大的收入来源。

  你想哪,这时文固然是不愁卖不出去,但是它的消费群体统共才有多大?对时文有需求的,至少也得是个童生,这北京城,加起来又有几个童生?而普北京城的痴男怨女又有多少?十倍百倍都不止!从来没有规定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只能是富贵人家的专利,穷人家就算是没有这个物质条件,也总有精神方面的享受的,这就像后世的宅男看着某点的官场文幻想自己官至省部,豪宅名车,养了十几个个个儿忠心耿耿毫不嫉妒的小三儿,一呼百诺的情况类似。

  真的娇妻美妾养不起,买本书回去意淫,这个经济实力还是有的。

  书店里面人不少,见了连子宁进来,也没人看他,只是各干各的。

  连子宁溜达了一圈儿,仔细看了看,有一个门通往后头,想必后面是雕版刻书的工匠所在,有几个秀才打扮的在里头讲史演义邸报柜台上挑着书,再里头去,有年纪不过十来岁的也有年纪大的足可以做爷爷的,人数怕有二三十个,在时文柜台边来回晃悠挑选,有个五十多岁的,身上长衫破得漏风,脚上布鞋都露出了一个大脚趾头,依然捧着一本时文在那儿看着,眼睛都要凑到书里头去了,这些都是有童生资格但没正式考上秀才身份的,不管你年纪大小,哪怕八十岁,没考上也只好叫童生,这些人都巴望着从时文里头看到出路。

  

  第二十五章 鼠须

  

  而围在右边和中间那一堆书周围的则是最多的,各色人等不一,有穿短衫看着就像店铺小二的,照样捧着一本《则天皇闱秘史》看得津津有味,有秀才打扮但衣冠豪奢的,拿着《春梦琐言》看得满脸猥琐的笑容,甚至有那看起来就是富家小姐身边还带着丫鬟的,也混在人群里头,瞧见有新问世的才子佳人书,一把捧在怀里头就不肯放下,仔细看了两句,立马儿让丫鬟拿着绣着花熏着香的荷包去付银子。

  在靠着临街墙的那边,则是有很大的空间,用扶疏的竹木花石隔开了几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放的有精致的桌子椅子,也有人斜靠在椅子上,捧着一本书看的入神。午后的阳光从窗户中照射过来,懒洋洋的让人感觉温暖,那桌上摆放的还有香茗,茶香袅袅,竟让连子宁无由的想起了后世的咖啡厅。

  竟是出奇的相似。

  只是能坐在那隔出来的单间儿里面的人,都是衣衫华贵,基本上就是富家小姐打扮的,旁边还带着丫鬟,雅雅的香气熏人。

  连子宁看了一眼,便是了然,这单间显然就是要拿钱才能进去的了,等闲人还是站着读书的好。不过这等时候,在这静谧的书店中,捧着本喜欢的书静静地看,也实在是一种享受。他不由得对这集雅轩的老板起了几分好奇心,能有这样的创意的,在大明朝堪称是新奇了。

  靠右边墙角儿那儿的,是个柜台,做的也和书桌一般,上面凌乱的堆了几本书,一个年约四十岁的削瘦中年人正坐在后面,也是看的津津有味儿。他相貌不济,一双鼠须,小眼睛,他已经完全沉浸到书中,只是有人来拿着本子付账的时候才会抬个头,拿了钱就是一挥手,似乎嫌顾客扰了自己看书的兴致,看到得意处,胡子便是一抖一抖起来。连子宁摇头,这人只怕就是这集雅轩的掌柜的了,怎么如此不照顾生意?

  他走过去,敲了敲桌子,那中年人一双眼睛茫然的抬了起来,看清了连子宁身上的月白长衫——所谓月白,说白了就是没有染过颜色的布料做成的,为何不染?没钱呗!一般穷酸都穿这个——鼠须立刻露出了厌恶之色,不耐烦道:“买书的话赶紧付账,本店概不赊欠!”

  连子宁强忍着心中怒火,道:“这位先生,学生是来卖话本儿的。”

  “哦?买花本儿?”鼠须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上下打量了连子宁一眼,伸出手来,冷冷道:“拿来瞧瞧吧!”

  连子宁这时候看清楚了他看的什么书——《如意君传》,这本书乃是号称明朝第一本色情小说,也有色情小说始祖的称谓,是描写武则天和薛敖曹等四人的艳史的,重点描写是薛敖曹。其床戏篇幅极多,大段大段的都是这等描写,对于后世的色情小说影响也是极深,之后的《金瓶梅》等小说深受其影响,甚至金瓶梅中许多的章节直接都是从这里面照抄而来的。

  原来是在看这等东西,怪不得一脸的不耐烦。

  连子宁来的时候,袖子里面揣了《婴宁》的前五千字,此时便递了过去,鼠须先是不耐烦的看了两眼,然后便是眼神儿一凝,脸上露出惊诧欣喜的神色,然后便是停都不停,把这五千字一直看完。

  “怎么样,这位先生,学生的书,千字可是能卖多少?”连子宁笑吟吟的问道,从上午于静官的表现,他已经敢断定,自己这书可以大卖,这鼠须既然能坐上掌柜的位置,定然是识货的,不怕他不出高价。因此脸上便是带上了几分自矜的神色。

  却没想到,鼠须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干干一笑:“这位相公,你这话本儿写的是不错的,小店厚道,千字八文钱,也罢,便给你算千字十文罢!”

  什么?千字十文?把老子当要饭的?十万字的婴宁都卖不了一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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