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老爷不姓唐,你们找错地儿了。”那家仆面无表情道,说完便想关门。
“诶~”王虎却是手一撑,让他无法关上,他脸色已经是拉了下来,淡淡道:“别给脸不要脸,滚去传话,这也是你能做主的?”
那家仆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再看看王虎身后这一群人,终究是咬咬牙忍住了,转身回去通秉。
接着便是有一个家仆过来,大开了门,迎他们在照壁前面等待。
进了门,方知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外面看上去这宅子并不大,青砖小瓦低墙窄院,似乎里边格局有限。可是站在这天井里再瞧却是庭院深深,后边似乎打通了几进院落,串成了一个长长的院子,也不知道哪里方才是尽头。
王虎向四周看了看,不由得眉头一皱,周围虽然看似寂寂无人,他却是能听到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分明已经是埋伏了怕是数十人之多。虽说自持身份,他断定这里的人是绝对不敢先动手的,但是也保不齐那唐老爷子发疯了怎么说?
“大小姐,不若您先去外头等等?”他又是劝道。
城瑜只是摇摇头,她看着王虎低声道:“王大人,我不是任性,来之前我已经想过许多次了,这唐老爷子,是定然不敢跟咱们动手的,他已在此离家百年,这个负担,他承受不起。你也莫要再劝了。”
王虎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唐老爷子,单名一个通字。
只不过现如今奉政乡乃至于整个闽清县,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唐老爷子不是本地人氏,而是大约三十年前从沿海迁过来的,据说祖上也是此地人,只不过后来几次倭寇侵袭,把家里给冲散了,祖上一路讨饭到了沿海,便在那儿定居了下来。世代居于沿海,时不时的跟人凑着出海做个生意,买卖小,本钱少,也不去远喽,最远不过是去琉球转了转。不用虽说是小本儿买卖,积少成多,却是有了一笔不菲的家产。
而唐通唐老爷子之所以回来,则是遵从父亲遗愿,要扶棺回乡安葬。
唐家舍弃了沿海的生意,回到了奉政乡,安葬了父亲之后,便是在此地买下了几个造船厂,扩大规模,经营生利。这些年经营下来,已经是闽清数得着名号的乡绅,平日里百姓见了都是恭敬的喊一声唐来老爷,有钱有势的则是喊一声唐员外,便是县里的那些大人有时候过来,也是唐老爷子负责款待。
这会儿,唐老爷子正自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面,一个满脸油滑的中年汉子正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正是方才在渡口悄悄溜走的那个。
随着他说下去,唐老爷子的眉头越发的皱了起来,形成了三道深深的沟壑,成一个川字型。
唐老爷子今年都七十多了,可是此时,那张皱纹遍布的老脸上,却是已经露出了一抹浓浓的狠厉之色。
听完之后,他摆摆手,道了声赏。
一边的家仆取了两吊钱过来递给那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千恩万谢的,磕了个头,喜滋滋的走了。
唐老爷子拧着眉头来回踱了几步,还没想出那些不速之客是什么来头,便有家仆来禀报,说是外头有一行人求见。
“什么人,打出去!”唐老太爷年岁虽大,脾气却是老而弥烈,当下便是一挥手不耐烦道。
那家仆五十多岁了,跟随唐老爷子已经是很有些年头,他低声道:“那些人自称浪里白条。”
“浪里白条?”
唐老太爷嘴角一抽,豁然转身,一双眼睛死死的瞪着那家仆:“他们真是这么说的?”
“没错儿。”家仆沉沉应道。
“那就见见,老子倒是要悄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唐老太爷一摆手:“吩咐下去,让弟兄们都准备好喽,便是他们来头再大,这儿可是老子的地盘儿。”
作为一个体面的大户人家,唐府自然是有书房的,不过唐老太爷的书房一本书都没摆,反倒是摆了不少奇珍异宝。光光是三尺以上高度的珊瑚树极有七八丛,个个玲珑剔透,红光莹然,显然乃是上品。除此之外还有玳瑁,明珠之类的,多是海品。
城瑜脚步轻盈的走了进来,跟在她后面王虎等人也是一拥而入,顿时是把个还算宽敞的书房给挤得满满堂堂的。
唐老太爷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拍了拍桌子,很是不悦道:“老头子敬你们远来是客,怎地这般不知礼?”
城瑜微微一笑:“没想到当年横行沿海,杀人如草芥的浪里白条唐老爷子,现在却跟人讲起礼数来了。”
“你!”唐老爷子眯着眼睛盯着城瑜,那目光变得凶悍狠辣异常,就像是一条白鲨鱼,似乎要择人而噬。
城瑜却是毫不在意,含笑与之对视。
好一会儿之后,唐老太爷忽的哈哈大笑,坐回椅子上,道:“好本事,也罢,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各位有这本事能盘查出老夫当年那些辛秘事,这番前来,所为何事?”
这唐通唐老爷子,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
他祖上乃是这奉政乡人氏不假,在沿海经商也不假,只不过不仅仅是经商而已,更是兼职海盗。
唐通祖上,乃是南直隶龙江船厂一个极有名望的老工匠,在业内有很高的名气。后来龙江船厂废止,里面的匠师工人都是没了活路,他祖上靠着那些年攒了不少银两,便是带着不少工人工匠自己单干,去了福建沿海开了家船厂。
他们毕竟是龙江船厂这等业内第一的大船厂出来的,手艺精湛,船厂规模很快便是坐大,发了大财。
之所以发展的这么快,除了手艺之外,实则还有手段——不择手段。只要给钱,他们什么买卖都敢接,哪怕对方是海盗。事实上,由于他们船厂造的船坚固结实耐用,到了后期,海盗已经是成为了最主要的客源。
单单是这一条通匪,就足够抄家灭族的了。
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下限一次,距离下一次也就不远了,无论上床还是杀人,都是如此。
唐通爷爷那一辈儿,开始做海商——当时是弘治朝,大明朝可还没开海呢,偷偷坐着等生意的,能有几个好货色?到了唐通父亲这一辈儿,干脆一咬牙,直接开始兼职海盗了,不过他们倒还有个原则,不打劫大明朝的船只。
不过饶是如此,靠着打劫那些来往不断的西洋船、南洋船、琉球船、扶桑船,唐家还是很快便积累了巨额的财富。最盛只是,唐家乃是福州外海五百里内最大的海上势力,有大船数十艘,海盗数百人之多。
如此一本万利的买卖,几十年下来,当真是富可敌国。
而后来洗手不干,一来是因为唐通他爹干了一辈子海盗,手上血腥无数,临死的时候儿生出大恐惧,于是立下规矩,再不许唐家后人干这等营生。二来则是当时正德开海,维持海上秩序,开始大量肃清沿海海盗,他们无法跟国家机器抗衡,没了生存的环境,只得退避。
于是唐通扶棺回乡,开办船厂,重新干起了老营生,纵横福建外海的‘浪里白条’死了,唐大员外在这儿活得优哉游哉的。
这个秘辛已经是数十年未被人戳破,以至于唐通自己都快忘了。
他表面说的轻松,看似豪爽大方,实则心里已经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第六六五章 当日岳武穆,今朝连子宁
他身份隐藏的极深,从来就没以为会有被人揭穿的那一日,这会儿心中之惊怒可想而知。而且他在这奉政乡已经是生活了三十多年,亲人关系无数,实在是不敢有任何的差错,因此被人掀出这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秘密,已经是起了杀心。
他的右手垂在桌边,便要对一边的家仆做出一个手势来,那手势,乃是代表着立刻召集人手,把眼前所有人杀光。虽然这些青衣汉子唐通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身手不凡而且多半出身军旅,但是这宅中他足足养了百余名家仆,这些家仆昔日都是极为凶悍的海盗,后来虽然从良,但是这身手却是从来未曾放下,手中更有他高价购来的强弓硬弩等违禁军品,杀光眼前这些人不过是等闲事耳。
等等?出身军旅?大明朝南七北六十三省,道儿上能用训练军队的法子来操练手下的,可是只有那一个啊!
自以为猜到了来者的身份,唐通顿时是出了一身冷汗,再不敢有任何杀人灭口的想法。
城瑜微微一笑:“其实我们的来意也很简单。”
她顿了顿,继续道:“想请唐老爷子带着您手底下那些船厂的伙计和老工匠们,跟我们北上,为我们造些大船而已。”
“什么?”唐老爷子顿时是脸色涨的通红,心里生出一股被羞辱的感觉来,他重重的一拍桌子,厉色道:“白旗主,你莫要欺人太甚,别人怕你们白莲教,老夫可不怕!”
“白旗主?”城瑜不由的愕然:“什么白旗主?你以为我们是谁?”
王虎更是冷哼一声,把一个物事往桌子上一扔:“看清楚了,我们是武毅军所属,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白莲教!”
“武毅军?”
精铜打造的腰牌摔在桌子上,上面的武毅军三个字跳到了唐通的眼中,顿时是让他瞳孔一缩。
他没想到自己猜错了,而且这个错误还不小,竟然把武毅军错认成了白莲教。问题是,武毅军比白莲教更加的不好惹,白莲教毕竟不是朝廷,不是官,他们想要对付自己,就得用私底下的江湖手段来解决,而就算是他们向官府举报自己,也不一定能拿出多少证据,官府也未必信他们。
可是武毅军不一样,武毅军也是官,他们要对付自己,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便是自己无罪也能给打出罪来——更何况证据捏在人家手里?
唐通怔怔的看着桌子上那一面铜制腰牌,过了许久,终于是颓然叹了口气,他抬起头,面色灰败,似乎瞬间老了十岁:“老夫有眼无珠,得罪了诸位大人,还请见谅。说罢,有什么需要我们效劳的,老夫一定尽力而为。”
王虎道:“还是方才那事儿,我家大人要组建水师,松江两岸大木无数,却苦于无技工,无匠师,是以特意请唐老太爷您带着人过去,在松江南岸建造船厂。不知唐老爷子意下如何?”
唐通看着他,嘿然一笑:“我还敢说不乐意么?”
王虎哈哈一笑:“唐老爷子,你也甭把事儿想的那般坏,以我家大人的仁厚性子,你若是去了,造船有功,一个官差少不得你的。到时候你可就是官,不是民了,以前那些破事儿,有咱们武毅军挡着,便是别人知道也不敢一提。老爷子啊,对你来说,这可是个难得的大机缘!”
唐老爷子毕竟年岁大了,方才一心想的就是故土难离,老来受辱之类的念头儿,这会儿被王虎这般一提醒,才猛地想到这一茬儿,一拧过这个劲儿来,顿时心中涌出一阵狂喜。
我要当官儿了?我能当官儿了?
他还有些不敢置信。
由于传统思想的力量,在封建时代的盗匪们,最为渴望的,便是官府的招安,他们也知道自己卑贱,不容于世,还是当官儿受招安乃是最好的选择,也能光宗耀祖。在这件事儿上,宋江是很明显的一个,却不是唯一一个。
浪里白条儿唐老爷子显然也摆脱不了这个范畴。
他长身而起,绕过桌子,向着王虎深深一揖:“多谢这位大人抬举,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王虎一笑:“本官武毅军军情六处千户王虎。”
这时候城瑜忽的问道:“唐老爷子,方才你说那白旗主,是什么人?”
“江湖传闻,白莲教锐金旗旗主也是一位极年轻的女子。”唐老爷子尴尬一笑:“老夫眼拙,刚才却是把大小姐错认为她了,着实是惭愧。”
城瑜唔了一声,便也不再追问。
既然解决了最大的问题,打成了共识,接下来的事情便是简单了。
唐老爷子传下命令去,所有船厂全部歇工整顿,拆卸各种设备,拉车绑好。并且通知所有工匠杂役,东家要去松花江建造船厂,愿意去给大价钱,加三成的工钱,管吃管住。
这时候,城瑜和王虎方才知道,原来奉政乡这些船厂看似各有东家,实则真正的大东家只有一个,便是唐老爷子——他在过去三十年的时间里,用各种手段黑的白的把这些船厂都给收购成了自家的产业。
他几乎已经是垄断了大半个福建的造船业。
城瑜两人不由得更是庆幸这趟来着了,若是按照原来的计划,一家船厂一家船厂的去谈,一是人家未必愿意被收购,二是就算是被收购了,那些船工也未必愿意去极北之地。而现在,武毅军和唐老爷子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省了几个月的力气。
唐老爷子老尔弥辣的性子,做事很是雷厉风行,不过是三日的时间,各种事项边都已经准备完毕。
那些船工匠师,虽说有故土情节,不过看在涨了三成工钱的份儿上,还是有七成的人选择了北去。
三日之后,正式出发。
几乎是一夜之间,这个盘踞闽清的豪族便是消失的无影无踪。江南水网发达,他们将一路坐船通过京杭大运河到达天津卫,然后出海北上,作为新航线的第二批通行者,赶到镇远府。
※※※
今天已经是武毅军渡江的第六日。
“滞留三日?滞留三日?这究竟是为什么?连子宁这等人物,不会不知道把握时机之重要性,他经历大仗无数,更是深明占据稍纵即逝之道理,却是为何要在那鹧鸪镇中硬生生的等待三日的时间?”
阿里者卫大帐之中,阿敏正在冥思苦想。
他手摁在桌子上,眼睛死死的盯着桌子上地图,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他已经得到了武毅军大军渡江之后,却是在鹧鸪镇逗留了三日的消息。
这也是他一直苦思冥想却始终不得其解的所在。
就像是连子宁把他当成一个相当可怕且值得重视的对手一样,阿敏对连子宁也是同样的了解。
最懂你的人通常就是你的敌人,这句话一点儿都没错儿,通过自身血的教训,阿敏深深的知道,这个被大明朝的皇帝誉为‘古之名将’的年轻人拥有着和他的年龄不相符合的老辣的战场嗅觉。他知道什么时候是切入战场的最好的时间点,就像是他六天前干的那样。
按理说,六天前,无论是阿敏还是福余卫,都对武毅军有所忌惮,有所提防,却都是没能准确捕捉到武毅军的行踪。这已经是最好的机会,阿敏扪心自问了一下,若是那时候武毅军便铁骑狂飙数百里,奇袭自己的大营的话,自己便是能防备下来,也是要损失惨重。
“连子宁,是不大可能放弃这个机会的啊!”
阿敏忽的眼睛一亮,重重的一锤桌子:“除非,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有他无法违抗不得不遵从的力量在限制着他。”
“是了,肯定就是这样!”阿敏忽然想到了那一面团黄龙旗,于是越发的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只不过,他还不能完全断定。
而若是不能有八成以上的把握断定,那么他便不会采取什么实质性的行动。
前几次武毅军和女真人打仗的时候,武毅军都是弱者,而这一次,弱者换成了阿敏一方。
强者和弱者的区别是,强者只要是不犯大错误,最终赢得一定是他,而弱者也可能会赢,但前提是不能犯一次错误,而且是强者不断的再犯错误。一旦弱者犯了哪怕是一个错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说,历史上以弱胜强的例子不少,但是以强胜弱的例子肯定是更多不知道多少倍,以弱胜强之所以往往能够被人记住,就是因为以弱胜强很罕见,很少,被称之为奇迹。
奇迹总是能让人记住的。
这一点,阿敏很清楚。这位硕果仅存的昔日女真三杰,已经褪去了所有的骄狂,把自己摆在了一个弱势的地位来看待。
当一个人把自己放在若是的地位的时候,他的行事方式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如果说以前的阿敏是利用优势兵力大开大合,试图以正面的霸道把敌人给压死的话,那么他现在的作战风格便趋于阴柔诡谲,已经是不打算给连子宁正面作战,只想一点点儿的偷袭,伏击,就像是钝刀子割肉,虽说是一刀杀不死你,可是一刀刀的片下去,你的血也总有流尽的时候。
正在此时,外面忽的传来刘得财的声音:“主子,奴婢求见,有重大发现要禀报给主子。”
“哦?”阿敏精神一震,道:“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