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就会随着海西女真的胜利,一步步的走下去,攀升到更高的位置,为家族赢得荣耀、地位和利益,并且安然终老。
但是没有如果。
他心中踌躇满志的一场京华春梦被冷酷的现实给砸的粉碎,在那一场噩梦一般的攻城战中。他被一枚呼啸而来的炮弹击中。万幸的是,那枚炮弹在之前已经砸死砸伤了两个女真兵并且已经在地上弹射了一下,所以只是把他的腿砸断了,并没有生命危险。
于是,诸克图便成了一位光荣的伤兵下了阵线。
而就在当夜,努尔哈赤率人夜袭女真驻地,四处纵火,小叶儿村化为了一片火海,诸克图被手下拼死抢救了出来,但是那无数伤兵在烈焰之中痛楚的呻吟,直到被生生烧成了焦炭的一幕,却是让他永生难忘。
自此之后,心中对武毅军的恨意和恐惧,便再也无法消磨掉。
本来心里还存着报仇的心思,直到有一日,刚毅大将军下令全军向西撤退,那时候的大伙儿还不明所以,不过是本能的遵从而已,到得后来,才是直到,原来,海西女真腹地,自己的家乡,竟然已经是被武毅军给荡平了!
天崩地裂,军心更是动荡。
亲人如何了?家园宅第如何了?甚至是财物如何了?都是让他们揪心不已。
那一段时间军中不断有逃兵出现,但是阿敏万户秉承刚毅大将军命令,下手狠辣无情,胆敢妖言惑众者,胆敢私自逃离者,一概斩杀!
这等凶狠严厉的惩治,也多多少少的缓解了一下,等到过了一段时日,大伙儿也就都想过来了,现在寻思老家怎么样了,也确实是没什么意思,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
等到攻下了嘉河卫,一番大肆屠戮之下,军心士气竟然是奇迹般的重新高涨了起来——他们跟武毅军打仗实在是打得太过于憋屈了,干挨打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更是被连子宁那一记记重拳打的既狠且疼,心里当真已经是对武毅军这个对手仇恨外加恐惧。还是恐惧更多一些。
而这些火儿,便是狠狠的撒在了嘉河卫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汉民百姓身上,一夜之家把一万六千多人的嘉河卫,给屠戮的只剩下不到千余人了。于是他们在第二天天亮之后,顿生一种扬眉吐气之感,觉得汉人也不过是如此么,还是想怎么宰就怎么宰,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当真是如同杀猪宰羊一般的轻松。
于是军心士气,反而乃是一振。
女真士卒们心中充满了杀戮的欲望,阿敏麾下大将纷纷请命出去扫平明军在辽北将军辖地的势力,阿敏也是默许了,只是定下规矩,只能把活动范围限定在嘉河卫之中。于是在接下来的这几个月之中,女真兵便是四面出击,把武毅军那里受得气儿全都洒在了嘉河卫明军的头上。
嘉河卫指挥使乃是辽北将军心腹,靠着溜须拍马和自个儿的姐姐乃是辽北将军的第八房小星才上来的,能有什么本事?被女真人打了一通,便是落荒而逃,他一跑,麾下的那些军官士卒便都像是没了头的苍蝇一般,也是一阵乱窜。整个嘉河卫,几乎就成了不设防之地,任由女真人蹂躏。
于是短短月余的时间,嘉河卫全境便是都被女真人给占领,嘉河卫的军兵,多半不战而逃。嘉河卫的十万汉民,被屠戮了足足有三成之多,剩下的,都成了女真人的奴隶。
阿敏自这些汉民中遴选身强体壮者征入军中为奴兵,带着他们杀戮汉民百姓,逼得他们再也无法回头不得不为女真效力。而这些之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旦见了血,感受到了那等杀戮和凌虐的快感,竟然是很快的变成了女真人的帮凶走狗,杀戮汉民时候,比起女真人来说更加的凶残狠毒。
而毫无疑问,阿敏的这个策略,对于补充女真人捉襟见肘的兵力,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当初女真人退入嘉河卫的时候,还剩下不过是三万人而已,而且所部多半损兵折将,编制不全,现在经过这一番屠戮,对于奴兵的运用,已经是增加到了七八万人的规模。除了极少数的精锐还是保持着全部女真人之外,其它的所部,多半都补充了为数不少的汉军。
像是诸克图这个百户,本来一番征战之后,只剩下了三五十个人,不过他脸厚心黑,拉的下脸,下得去手,是以规模就分外的扩大的快一些。
不过他今日却是突破了阿敏之前的限制,带兵出嘉河卫,来到了屯河卫的地面。
他当然没有胆子大到敢于违抗阿敏的命令,事实上,这就是阿敏的授意。
原因也很简单——嘉河卫实在是没有油水可以挖了。
人口已经是要么被女真人屠戮,要么就是征入了军中为奴,而就连粮食,都是被女真人给糟践的所剩无几。几万女真人外加汉人奴兵,要吃喝拉撒,要人伺候,即将开春,无数肥沃的耕地要人回去耕种,这些,只能用抢来满足。
而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寒冬,进入了中期,已经即将过去了。
寒冬的到来,使得东北的大部分军事行动为之停滞,而一旦寒冬过去,那么新一轮的军事行动,可以预见的将会发生。而阿敏的压力很大,西有蒙古福余卫,东有那个庞大的武毅军。这让阿敏有一种被放在火上烤的感觉,因此再次进行劫掠,不断的扩充自己的势力,便也在所难免了。
天色开始慢慢变得昏暗了。
诸克图冷声喝道:“里尔哈,你带领你的手下,切断红松镇和屯河卫的联系。”
“是!”
“陆炉,你带领你的手下,在四周掠阵,防止有人逃走!”
“是!”一个汉人军官大声应道。
“其他所有人,跟我杀进去!”诸克图大喝道:“记住,咱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进去之后,抢人、抢银子、抢粮食、什么都抢,有什么抢什么!咱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点儿,必须撤!给我管好你们裤裆底下那玩意儿,把那些娘儿们抢回去想怎么操干不行?”
众人轰然应诺。
诸克图点点头,大喝一声,当先冲锋而下。
在他身后,三十余披甲骑兵,数百汉人奴兵吵吵喳喳,乱乱哄哄,不成阵型的向着下面的村庄杀了过去。
他们的阵线非常散乱——如果一定要说他们有阵线的话。他们的眼中所冒出来的,都是混合着贪婪、淫欲、狠毒的目光。
随着这些如同过境蝗虫一般的乱兵的到来,红松镇陷入了人间地狱。
被如雷声一般轰隆隆低沉响起的马蹄声所惊醒,正借着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吃完饭,以节省那对他们来说很昂贵的油灯。
不少人都是出来查看出现了什么情况,他们心中很是纳罕,因为此地是向来没有马匪出没的,可称得上是和乐安闲四个字,至于阿敏的大军——在这个时代,一百里之外发生的事情,对于一个小村庄里面的人来说,未免显得太遥远了一些。
这数百骑兵在那些披甲的女真军官的带领下,以十人为一个小队,大约每个村落分配两三个小队的样子,狠狠的杀了过去。
而这时候,百姓们也发现了乱兵的到来。
他们做出来的反应最最符合那些从未见过战争的老实巴交的百姓的举动,跑!惶急的跑,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他们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跑,更不知道怎么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一边跑嘴里一边还发出惊恐的喊叫声,而且多半还第一时间窜回家,有的收拾东西,抱着向着外面逃窜,有的则是直接就往家里某个隐秘的地方,比如说橱子,炕洞里面一钻,然后就闭着眼浑身哆嗦着期盼着乱兵不会发现自己。
乱兵狞笑着,纵马在村子里狂奔,只要是见了老弱病残,立刻就是上去一刀切了。头颅滚滚落地,鲜血汇成了小溪。然后便是闯到百姓家中,将那些躲藏的一一拉出来杀了,若是壮丁或者是姿色还不错的妇人,便是直接喝令出去门外站着。接着,自然就是把屋子里面所有能值钱的东西全都席卷而去。
有的那乱兵,见了女人便是什么都管不上了,直接拔下裤子来提枪便上。
女人的惨叫声,人类濒死的哀嚎,哭喊声,求饶声,怒骂声,汇成一片。
瞬间便是把这里给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一幕在所有的村落之中都上演着。
一个时辰以后,这一队女真骑兵在诸克图的带领下,向着嘉河卫的方向行去。
这数百骑兵个个都是满载而归,战马上放着大包小包的财物,而在他们后面,还跟着千余名大明百姓,都用绳子栓了手,像是用野草的杆儿穿起来的蚂蚱一般,一边走一边哭,哭声震天。他们的身上,背上,还都扛着大包小包的包裹,里面装满的,曾经是属于他们的财富,不过,也只是曾经了。
女真人并未制止他们的哭叫,相反,他们很享受这种胜利者的感觉,不时的回头瞧一眼,然后便是发出一阵得意猖狂的哈哈大笑。
在那些被抓的百姓的周围,还有着为数不少的骑兵在监督,哭喊归哭喊,但是一旦发现谁敢于走的慢一些,顿时便是扑上去,一阵乱刀给直接剁死了。
在死亡的威胁之下,这些百姓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不少骑兵的怀里,都是抱着个姿色不错的女人,一边淫笑,一边肆意的在她们身上扣摸,这些女人给抠的浑身哆嗦,脸色苍白,一阵阵止不住的疼痛,不断的发出哀哀的惨叫,却是让这些兽兵们更加的兴奋了。
队伍向北而去,而昔日那个富庶的红松镇,已经是变成了一片废墟。
房屋被点着,烈焰已经烧过去了,只剩下了一片断壁残垣,乌黑色的房梁,墙壁,有的还在冒着青烟。
就像是一个大坟场也似。
那些之前逃出去的不少百姓,这会儿也回来了,他们呆呆的瞧着手中的包裹,身边的耕牛或者是拉磨的驴子,嚎啕大哭。
家园不见了,房子没有了,媳妇儿没有了,孩子没有了,爹妈没有了,钱财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
哭声震天,凄惨无比。
绝望在蔓延。
而就在这时候,在屯河卫通往红松镇的官道上,一队明军缓缓而来。
大约是一个百户的规模,十来个骑士,看样子都是有些品级的军官,而剩下的,都是步卒。他们一眼看去,就让人想到四个字——军容不整。
前面的士卒打着旗帜,在夜色中半死不活的晃荡着,士卒们穿着大红胖袄,有的为了御寒,还裹着羊皮大袄,上面都是脏兮兮的,有的还破破烂烂。他们行军,根本没有阵列,都是歪歪斜斜的走,看上去就给人一种有气无力的感觉,似乎连腰间的腰刀都跨不动也似。而且一边走还一边大声的笑骂戏谑,嬉皮笑脸的,兵痞两个字儿可以概括之。
而且还不是那等久经沙场,浑然视生死如无物的兵痞子,而是那等跟土匪一般的货色。
天色渐暗了,不少军兵都打起了火把,照亮了前面的旗帜上的字:“辽北将军杨!”
原来这些军兵竟然乃是辽北将军杨思忠的直属军兵,而辽北将军的直属军兵都这样,也可见得这辽北将军下辖的军队战斗力是何等之一般。
队伍中间却是一顶软轿,四个膀大腰圆的士卒抬着,摇摇晃晃的,里面的人很是舒服,还发出一阵阵惬意的鼾声。
这时候,前面的骑士忽然惊叫道:“有情况!”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顿时都是一惊,在远处的东方,明明已经是天色傍晚,但是却是一片通红,而且还夹杂着浓浓的黑烟,弥漫在天空之上,让人一眼看去,就知道乃是发生了重大的火情。
“那不是红松镇的方向么?”
忽然一个骑士大声叫道。
“他娘的,这是咋回事儿?”
“难不成那帮狗崽子知道咱们要去,放火把屋给烧了?”
“去你妈的吧,二狗子,你晌午那顿酒还没醒吧?除了你谁能干出这等蠢事儿来?”
“你个狗×的,敢骂老子,找打是不是?”
“都他妈的别扯淡了,怕是走水了,还是赶紧禀报大人。”
队伍中顿时是一阵慌乱。
众人七嘴八舌的骂道。
这吵吵的声音也惊醒了轿子里面的那位,他带着浓浓睡意的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外头咋回事?”
一个军官模样的上去恭敬的答话道:“百户大人,弟兄们见前面有浓烟和火光,正是红松镇的方向。”
“嗯?”帘子被掀开了,露出了里面一个胖子。
这胖子身材矮矮墩墩的,而且不是那种很结实的矮墩,而是肥肉太多的缘故,他的腰围几乎能和身高比肩,浑身上下的肥肉哆哆嗦嗦的,一张肥脸上满是横肉,挤得两个眼睛都是眯成了一条缝儿。他长的也是白白净净的,若不是身上穿了一身儿明军将领的铠甲,还真看不出乃是一个军汉。明明就是一个富家翁么!
“着火了?”这胖子军官先是一愣,然后便是气急败坏道:“那他娘的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给烧成了精光咱们还捞什么?”
“还是大人您高明!”这小旗一愣,然后便是竖起了大拇哥:“小的这就去吩咐。”
说罢便是大喊道:“走,快些,跑起来,别他娘的墨迹了,快点儿。”
在军官的催促下,这些明军果然加快了速度,一溜烟儿的小跑着向前赶去。
只不过这样一来,那几个轿夫可就不能保证轿子的平稳了,颠儿啊颠儿的,把那胖子军官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都发绿了,终于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大吐了出来。
紧赶慢赶的,还是用了足足两盏茶的时间才赶到,诸多明军驻足在距离红松镇很近的一座小山包上,看着下面正在烈焰和废墟中呻吟的红松镇,都是眼睛有些发愣。
“不可能是走水啊?若是走水,能把整个镇子都给烧了?”
“他娘的,真他娘的晦气。”那胖子军官连胸口的烦闷感觉似乎都察觉不到了,极为灵敏的一个翻身从轿子上窜下来,指着下面的红松镇便是气急败坏的破口大骂:“狗×的,这次老子足足使了五十两银子才从千户大人那儿捞到这个差事,本来寻思着这红松镇富裕,能多捞几个钱儿。真倒霉啊!怎么这个时候着火了?”
远远的,许是有镇中的百姓看到这些明军,便都是跟见到了主心骨儿一般,几十个百姓踉踉跄跄的向着这边跑过来,那些明军立刻上去大肆呵斥:“站住,你们这些贱民,原地站住,不得冲撞了咱们大人!”
隔着十来步远,百姓们跪了一地,几个上了岁数儿的乡老上前哭诉道:“大人啊!你们可来了!”
那胖子军官抖了抖袖子,威风八面道:“问问他们,怎么回事儿?”
几个乡老被带上来,哭道:“大人,俺们是这红松镇的百姓,那些杀千刀的女真蛮子,他们打过来了!把俺们房子都给烧了,人也给抢走了,值钱的都给抢走了!”
“什么?女真人打来了?”那胖子军官方才还是威风八面,现在却是变得面色如土,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四下里看了看,慌乱道:“那些蛮子呢?”
“走了!走了有半个时辰了,不过他们抢的东西太多,还掠了大批的百姓,定然是走不快的,大人您现在追还追的上啊!”几位乡老哭道。
一听这话,那胖子军官立刻是长舒了口大气,至于这几位乡老说的那关于‘追’的任何话,他当然都是自动过滤了。
“大人,咱们怎么办?”之前说话的那小旗压低了声音问道:“这些人已经是没什么油水儿了,咱们要不要?”
他的声音有些哆嗦,显然是怕那些女真兵卷土重来得怕的厉害。
“扯淡!谁说他们没油水儿了?”胖子军官回头骂了一句,他上下的打量了一下这些百姓,眯缝着眼道:“你们所说的,怕是有些不尽不实的,传本官的命令,把所有的百姓都招来,本官要一一问话,为你们主持公道!”
“是,大人。”
这几位乡老大喜过望,赶紧回头召集人把幸存的百姓都给招来。
红松镇乃是大镇,十几个村子,足足有三千余人,虽然是给女真人杀了不少,又掠去了不少,还是能剩下千把人,都被聚集在这里。他们肩膀上背着小包裹,有的手里还牵着牛,牵着驴之类的牲口。
胖子军官在他们的身上掠过,在包袱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一些。
他的眼中闪过是不加掩饰的贪婪。
当百姓们聚集在一起之后,却是发现自己被这些军兵给包围了。
胖子军官舌绽春雷,大声喝道:“你们这些刁民们,给老子听好喽,辽北将军大人,要发大军征讨女真,收复嘉河卫,也合该为你们这些刁民们报仇雪恨。要发大军,就要花钱,可是咱们大人清廉得很,哪有那么多的银钱?是以大人颁下命令,要征收‘讨女真贼饷’,此乃国事,乃是战事,每家每户,都要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