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痢头这儿,就是最大最重要的一处,因为在哨卡前面五里处,就是一个村子——不要以为山寨所在地,马贼纵横处肯定就是人迹罕至的,实际上,人总是一种群居生物,马贼也不例外。
在山寨的周围,村子很有一些,马贼们也要吃饭,也要穿衣,也要训练,他们的粮食、肉类,武器,箭簇,皮袍,衣物等等,都是来自于周围的这些村庄。就像是后世大学所在地总能带动周围村子的经济发展一样,数千马贼也是一个很大的消费团体,有他们的一切所需,都取自于周围的村落。
而马贼们通常是不吃窝边草的,所以说这些村庄都很安全,还不用担心受到别的马贼的侵害。
当然,若是官兵来剿匪他们就是第一个倒霉的,但是问题是,虎林地面官兵和马贼已经和平相处十几年了,谁会闲的没事儿干来剿匪?
“都给老子精神着点儿!”癞痢头骂骂咧咧的从山上走下来,跟个螃蟹一样在路中间横着往前走着。一个马贼正窝在墙根儿底下躲太阳,让他逮了个正着,上去就是一脚狠狠的踹在心窝子上,那把小厮给疼的一阵抽凉气儿,却是知道的癞痢头的性格,跟个兔子一般窜起来,陪着笑脸一个劲儿的说好话。
癞痢头又是训了他一顿才是转身离开,上了墙。
这哨卡就像是一个小城一般的结构,朝外的那一面是三面墙体,两丈多高,一丈来的厚度,都是用碎石子儿混合着黄土夯制而成的,很是结实坚固。上面还数了木头栅栏,下面开了城门,跟有些规格。在背面,就是通向山上的小路。
“赖老大这是咋了?”看着癞痢头气咧咧的上了墙走远了,一个正擦枪头的马贼用肘子拐了拐身边的同伴,轻声问道。
“还用问?肯定是吃挂落了。”那伙伴撇撇嘴,低低嗤笑道:“赖老大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得罪的人更多,不知道多少人整天就想着看他笑话。年前少当家的杳无音讯,派去寻找的六子和二锤子也都不知去向,刘三爷就二锤子这一个儿子,整天急的跟火上墙一样,听说已经跟大当家的吵过两次了,都动了真火儿,还拍了桌子……”
“跟大当家的吵?三爷不要命了?”伙伴眼睛一瞪,惊道。
“为了自个儿的亲儿子,啥事儿干不出来?你又不是不知道,前些年打宣城卫的时候,三爷让官兵给射了一箭,正中那儿!”那马贼脸上露出猥琐的笑容:“好歹救回一条命来,但是那儿,可就保不住了,听说整个儿给割下去了……”
“咔嚓!”他手一横,做了一个挥刀砍断的动作,嘴里还带着配音,很是渗人。
那伙伴牙一酸,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要害部位。
“就光是想想,就知道得有多惨呐!”那马贼四下看了看,眼见没人注意这边,龇牙咧嘴道:“我可是听说,三爷早几年就不长胡子了,您别瞅着他那一脸的大胡子,那都是粘上去的。三爷这辈子,也就二锤子一个儿子了,他把自个儿儿子失踪这事儿都赖在少当家的身上,说要不是少当家的冒傻气,非要下山学什么武毅军的本事,二锤子也不会出事儿。”
“那大当家的呢?大当家的怎么说?”这位如果要去说书肯定比当马贼混得好,已经把听众的好奇心给调动起来,那伙伴兴致勃勃的问道。
“大当家的那脾气,能是好惹的?少当家的也是他唯一的儿子,能不护着自个儿犊子?当下就是把三爷一顿破口痛骂,说若不是为了山寨,少当家的又岂会下山?二锤子自己没本事,走丢了,关少当家的啥事儿?”说书的吧嗒吧嗒嘴:“俩人这不就顶起来了?”
“那大当家的跟三爷……”听者晃晃脑袋,鬼鬼祟祟的问道。
“打不起来!”说书者不屑的抽了抽鼻子:“别他娘的瞎想,这二位爷都是做大事,也就是吵吵,泄泄邪火儿,还真能动刀子?”
“不过,说起来,也真是让人燥得慌啊!”说书者叹了口气,低声道:“大当家的岁数儿不小了,说不准啥时候就得,是吧!少当家的这一去一年多,也没传个信儿回来,跟没了似的。这以后山寨,可要咋办?”
他的臆想被一声尖叫打断了,只听见墙上的癞痢头发出一声跟难产妇女一般的尖叫,他站在墙边上,脑袋抻出去老远,肥短的脖子已经伸长到了极致,一双大眼珠子里头满是震骇,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他伸手指着不远处,哆哆嗦嗦的,跟得了鸡爪风一样。
说书的和听众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两个人极有默契的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墙。
他们顺着癞痢头的手指头看过去,看到了让他们不敢置信的一幕。
两个骑士策马站在不远处,竟赫然是已经失踪一年多的少当家董三林和出去寻找他的六子。
而更让人震撼的是,少当家的穿了一身大明朝只有高级军官才能配发的山文甲——以黑虎山马贼们跟官兵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丰富经验,看得出来,这至少也是千户级别的军官才能有的甲!
少当家当官儿了?
※※※
少当家董三林回来的消息,像是一阵旋风一般在山寨中传播着。
这不是重头戏,重磅消息是少当家的不但回来,而且还当了官儿了!
武毅军第十一卫正牌千户,任命状,关防印信,千户令牌等等,一应俱全,绝对不是假冒!
马贼也能当官儿?
而且还是千户这么大的官儿?
这个消息把众多的马贼们给雷得外焦里嫩,天雷滚滚,彻底的颠覆了他们的价值观。
震惊过后,就是由衷的佩服和敬仰。
董三林当初跑下山,说要去武毅军中从军学习经验,给山寨寻出一条能走通的路子来,当时就有不少人说怪话,冷言冷语,更是有不知道多少人冷眼旁观,等着看他的笑话。而董三林一去经年,杳无音讯,不少人都以为他已经不测了,那些当初反对的人就更是得意,因为这些事儿,大当家的和不少老兄弟的关系都生分了。
却没想到,少当家的真的做到了!不但进入武毅军从军,而且短短一年的时间就做到了千户的高位!
天爷啊,这可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啊!
许多人这辈子根本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
虽然是马贼,干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朝廷中枢没有敬畏——事实往往相反,他们内心中对朝廷,对官府,反而比一般的小民更加的恐惧敬畏。要不然,也不会朝廷稍微露出一点儿招安的意思,那些土匪绿林就都群起响应了。
董三林这个千户军官,在他们眼中,是不折不扣了不得的大人物。
而不少人心中更是涌起了希望——说不定,少当家的真能带着咱们走出一条路来!
要是有别的选择,这辈子谁他妈愿意当马贼谁是小妈养的!
董三林回来的消息,也传到了刘德贵的耳朵里。
他住的地方,是山寨靠西的一个的跨院儿,就在山崖底下,这里终年不见阳光,阴湿的很。一个简单的四合院儿,北房,东西厢房,南房加起来十来间,却只有刘德贵一个人住——儿子不知去向,老婆早就死了,说起来,他也是孤零零的很。
墙边都生着肥厚的青苔,一走进这儿就有一股湿冷冷的冰凉。
第四三一章 招安
正厅里,刘德贵靠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正自小口小口的喝着。他是极为高大威猛的一条大汉,身量足足有一米九多,体格很是粗壮,但是那光溜溜的下巴却是让人感觉很是别扭。
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大号儿的太监。
“知道三爷您牵挂二锤子的事儿,刚才少当家的一回来,我就问过他了。”癞痢头站在刘德贵面前,满脸恭敬道:“二锤子和六子奉命下山之后,就一直跟着武毅军活动。后来武毅军出关,他们跟上去盯梢的时候,让那些天杀的官兵发现了,一阵追赶,六子逃了性命,结果也和二锤子走散了。后来六子潜入到喜申卫,才和少当家的搭上线儿,原来在喜申卫保卫战和之后的历次大战中,少当家的立下不少功劳,升迁极快,已经升到了千户的职位。这不是,听六子说了山寨的情况,也离家有一年多了,少当家的便告了假,回来瞅瞅!”
“这么说,二锤子是死生不知了?”癞痢头说完之后,便恭敬的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儿,一个尖细刺耳的声音才响起来,刘德贵一双眼睛冷幽幽的,像是一匹发狠了的狼,阴惨惨的说道。
“放他娘的狗屁!”刘德贵忽然站起身来,狠狠的一拍桌子,他手劲儿极大,桌子上的茶盏砰的蹦起来,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像是一头暴怒的公牛,鼻子里咻咻的冒着粗气,恶狠狠的吼道:“扯他娘的蛋!你们都活着回来了,凭什么二锤子回不来!他娘的,我要去找董老大说个清楚!”
黑虎山山寨议事厅里,济济一堂,说的热火朝天。
毫无疑问,众人关注的焦点是董三林。
“三林啊,老汉来晚了,没听你说到底是咋回事儿,你再给老汉讲讲你们喜申卫跟女真鞑子打仗的事儿呗!”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说话的是一个头发都已经掉的差不多,满脸老人斑的老头子,一口槽牙还不知道剩了几颗,吐字也是不甚清晰,四处漏风,正满脸热切的看着董三林。
说话的这老汉,是山寨中辈分最大的人物,就连董老虎,也得老老实实的叫他一声叔公才行。
他一开口,有些身份比较低的便是鼓噪起来,纷纷道:“三林,再说说呗,咱们刚才听得不过瘾。”
董三林却不过众人的心意,只得苦笑一声,又把说过了无数遍的谎言重复了一遍。
众人七嘴八舌的问着,基本上询问的都是董三林在武毅军中的经历,从乐陵县从军,开始四处剿匪,然后随着大军四处征战,先去扶桑,然后又出关来到关外。喜申卫的几番盘肠大战,四处剿灭乱军,终于是稳定了松花江地面的局势。
这些传奇经历说出来,听得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马贼心驰神往,目眩神摇。
他们这一辈子,参加的最大的战事估计也就是马贼之间几百人的火拼,而从董三林口中说出的那几万人,十几万人的大仗,根本是想都没想过,单单是想想,就是觉得浑身上下止不住的哆嗦。
天爷啊!十几万人呢!
那得是多大的场面?铺天盖地一般吧!
其实他们不知道,董三林心里也在发虚。
连子宁只交给了他总体的作战目标和任务,却没有详细的给他规定应该如何执行,所以董三林做的这些,都是很自由的,具有相当大的弹性。
采用这种高调回到山寨,亮明自己身份的举动,是董三林自己的决定——当然,武毅军第十一卫千户的身份是如假包换,绝对不会错的,官方引信什么的,也都是连子宁亲手交到董三林手中的。
只是这个第十一卫还只在筹划之中而已,现在连个影子都不见,连子宁只是许诺,若是董三林办成了这件大事,至少也给他一个千户的位子。
山东剿匪,征战扶桑,乃至于行军去往关外,这些董三林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毕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但是说的喜申卫,就有点儿发虚了,在那之前,他就已经已经被关押了,又如何得知具体情况?不过在牢里的时候,邱九闲着没事儿就跟他们聊天,倒是说了不少关于喜申卫保卫战的事儿,所以董三林大体还都知道些,再加上自己的加工,半真半假的,总能把这些人糊弄过去。
看着董三林坐在那儿侃侃而谈,董老虎坐在首位上,笑眯眯的看着,一脸的慈爱。
儿子黑了点儿,也瘦了,但是更精神了,就算是坐在那儿,腰杆儿也是挺得笔直,跟一杆标枪也似,看得出来,武毅军,当真是一个锻炼人的集体啊!
本来以为已经失踪的儿子突然回来了,而且还做了大官,成了体面人,对于已经知天命之年的董老虎来说,再没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儿了。儿子做了官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回来了呀!回来就好啊!
董三林本来也是一条纵横四海的粗豪汉子,年轻的时候带人打家劫舍,杀人如麻,在整个奴儿干地面都是赫赫有名的悍匪,乃是官府通缉榜上时常置顶的人物。
但是他现在已经五十了。
在这个四十岁就可以自称老夫的年代,五十岁,已经是一个人不可避免衰老和走向死亡的节点,所以现在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就是儿子。是自己的骨肉传承,是自己事业的继承者。
而儿子,又是这般的出息,这般的让人放心。
这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和自豪。
但是他心中隐隐的也有些忧虑,儿子在武毅军中,肯定没和招兵的人说实话!这一点是董老虎可以肯定的,要不然的话,就算是武毅军的那些主官们胆子再怎么大,也不敢收留一个大马贼头子的儿子。若是让人发现,给安上一个通匪的名头,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儿子现在固然已经在武毅军中混得不错,身居高位,但是若是他的身份暴露出来呢?
不过这点儿心思,也都被他放在心里,并没有表露出来。
董三林正在那儿说着,忽然砰的一声,聚义厅的大门便是被人从往外面狠狠的踹开,刘德贵阴沉着一张脸虎虎的走进来,不过他的下颌和上唇都已经沾上了浓密的胡子。
“老三,你这是做什么!”董老虎脸色稍有不悦,当着儿子的面也不好发作,只是斥道:“不能用手的么?”
刘德贵端着一张脸也不理他,径直走到董三林面前。
董三林怔了怔,赶紧站起身来,弯了弯腰,恭谨道:“侄儿见过三叔!”
“三叔?你还知道有我这个三叔?”刘德贵冷笑一声,伸手点着董三林嘶声喊道:“我问你,二锤子呢?怎么就你回来了,二锤子呢?”
董三林脸色变得黯然,低声道:“二锤子和六子在盯梢武毅军的时候被发现,两人被追赶,便跑散了。后来六子找到了我,二锤子,却是不知去向。”
他笑了笑,宽慰道:“不过三叔您不用担心,二锤子吉人天相,人也机灵,定然是不会有事儿的!”
“别他妈的在这儿假惺惺了!”刘德贵忽然一声大吼,伸手抓住了董三林的领子,他身量极大,一使劲儿竟是把董三林给举起来了,唾沫星子喷了董三林一脸:“小兔崽子,把我儿子还给我!”
董三林被他给提溜着,又不能跟他动手,只能尴尬的一脸苦涩。
“老三,别太过分了!”董老虎豁然站起身来,怒道:“二锤子下落不明,跟三林有什么关系?赶紧把三林给我放下来!”
“我不管!”刘德贵大吼道,他一双眼睛已经是通红通红的,满脸横肉哆嗦着,狰狞无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够了!”董老虎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一摆手:“给我把他拉开!”
他毕竟是大当家的,在山寨内威望很高,而且刘德贵今天显然是在无理取闹,当下便有不少人上去又拉又劝,合力之下,好歹是把刘德贵给拉开了。
刘德贵让众人给拉着,嘴里还是不干不净的咒骂着。
董老虎今儿个本来心情极佳,现下却是全都让刘德贵给搅和了,他也是动了肝火,怒道:“来人啊!把老三下了大牢,让他清醒清醒!”
众人又是赶紧求情,把刘德贵给拉了下去。
被这么一番折腾,大伙儿的兴致也都散了不少,董老虎道:“弟兄们,晚间咱们一起吃顿饭,乐呵乐呵,也当是给三林回来接风洗尘了,怎么样?”
众人轰然应诺,然后便是纷纷散去。
董老虎回到自家住处的时候,还是黑着一张脸,董三林跟在他后面进了堂屋,让伺候的都下去,关上门,笑道:“爹,三叔还真没冤枉我!”
“嗯?怎么回事儿?”董老虎拧着眉头问道。
董三林却是知道自家老爹的性子,最是护短不过,绝不会不偏袒自己的儿子反而偏袒外人的。他便和盘托出,道:“二锤子正是我杀的!所以说爹,三叔还真没说错。”
“儿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果然不出董三林所料,董老虎听了之后,脸色更阴翳了,不过关心的却是儿子的事情。
“正要跟爹您说呢!”董三林在路上便想好了说辞,道:“爹,刚才孩儿跟他们说的那些话,有真的,大半儿却是瞎编的……”
然后董三林便是把所有的一切全都说了一遍。
董老虎越听脸色越是凝重,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有缓缓松开,如此不断的重复。
董三林知道,这是父亲心情极度激荡的表现。
“爹,您怎么看?”董三林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