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士气丧尽,军心不在,没有军官的组织,没有统一的命令,再多再精锐的士兵,也是待宰的羔羊。土木堡之变,便是最典型不过的例子。五十万京军,是当时那个大明王朝最精华,最精锐的一群职业军人,他们身经百战,骁勇果敢,但是当整个大营溃败,兵找不着将,将找不着兵的时候,立刻就是变成了一团散沙。被三万瓦剌骑兵杀猪宰羊一般给屠了个干净!
三万屠尽五十万,这个对比,其实一点儿都不夸张。
屠杀一直持续到清晨才算是停止下来,大营已经完全化作了灰烬。大约有两万余人的明军被俘虏,他们都被缴了械,一堆一堆的坐在地上,目光呆滞,一动不动。周围有女真或者是福余卫的骑兵张弓搭箭严阵以待,只要是看到稍有异动的,立刻就是一箭射过去。
这一夜,被屠杀的明军大约有四五万,两万多被俘虏,而剩下的,都是逃走了。
不过这里距离松花江足足有六七十里远,这些精疲力竭的散兵游勇在广袤的江北大平原上,又怎么会逃得过骑兵的追杀?除了留下步卒和一些骑兵看守俘虏之外,其它的骑兵都是派了出去追杀。
大明北征军就此,可以说是全军覆没。
而这一场注定要影响大明乃至于关外诸国的战役,也暂时画上了一个休止符。
※※※
连子宁站在喜申卫高耸的城墙上,看着从北岸驶过来的船只上面下来的那些衣甲破烂,像是乞丐一般的散兵游勇,面色阴沉如水。
今儿个是正德五十一年七月二十三。
从昨儿个开始,就有北征军从北岸回来。
第一个回来的是徐鹏举,他带着逃出来的家将过了河之后连看喜申卫一眼都没看,直接就是一路朝南狂奔不见了。
然后就是有船不断的靠岸,不断的下来士卒。
看到这一幕,连子宁不用问就明白了,北征军肯定是败了,这些,都是逃下来的散兵游勇。
北征军竟然会败?这么强大的北征军,怎么就能败了呢?
不过事实就是事实,无论连子宁如何想不明白,时局已然如此了。
现在应该考虑的是,要怎么办?
连子宁已经从回来的逃兵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大概经过,暗恨徐鹏举之余,却也是要为自己做一个决定——是跟着徐鹏举南逃?还是……
他心中基本上已经有了决断,逃,是肯定不行的,对于正德皇帝的性格,他很是清楚,若是逃的话,回去之后必死无疑,谁都保不聊自己!人家魏国公世代勋戚,朝野之间人脉通天,或许可以逃过一死,但是自己,说不得就得被推出来做替罪羊。
毕竟,徐鹏举那一道折子上去,自己可不就但了责任?
既然不能逃,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单选题,没有第三个选择。
连子宁又是深深的看了一眼那些逃兵,那些逃兵从船上下来之后,便是纷纷瘫倒在岸上,再也不起来了,显然是疲累欲死。
他霍然转身,带着众人下了城墙,向石大柱吩咐道:“去那些伤兵之中副千户以上的高级军官都请到城主府议事。”
很快,那些留守于此的伤兵中高级军官便是纷纷到来,留在这里的伤兵足有一万两千多,但是高级军官却不多,毕竟他们不会亲自去冲锋陷阵。留下的这些千户副千户,也并未受伤,只是他们素来是军中不得志的,被同僚上司排挤,被扔下来看守伤兵,不使其渡江北上,并不得分润功劳。高级军官一共是三个千户,还有十来个副千户,三个千户,分别是府军前卫的张鹗,金吾前卫的张子韬,羽林左卫的孙绩,剩下的那些副千户,则是分属八卫,成分复杂。
“见过伯爷!”众人来到城主府的议事大厅,齐齐向连子宁跪下磕头行礼。
连子宁摆摆手:“诸位起身吧!”
这些军官们脸上也都是露出担忧的神色,他们也得到了外面的消息,北征军惨败,几近全军覆没,魏国公率先逃跑,各部狼奔豕突。他们心里一阵不可思议过后,便是只有一个念头——如何做?人家能跑,可是咱们这儿一万多伤兵呢!难道全都丢下?这是人干的事儿么?
而且他们没有遭逢那一夜的惨变,大脑总还都清楚一些,也想的分明,就算是这般逃回去,又该如何自处?可还能留得下一条命来?
连子宁缓缓扫视了众人一眼,道:“诸位,外面的消息,大伙儿应该都了解一二。现在已经确定,大明惨败,魏国公爷已经向南逃窜,现在怕是已经到了柱邦大城了吧!其它各部的散兵游勇,逃回来的不少,这些咱们且不去说它,当务之急是,应该如何办!”
众人都听的仔细,连子宁继续道:“武毅军份属于北征军序列,现下的职责是奉命镇守喜申卫,筹措粮草后勤辎重,而诸位,也算是留守喜申卫的一员,所以现在咱们是一条绳儿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了!所以,今儿个把诸位请来,咱们议一议,这下一步棋,该如何走,总要拿出个章程来!”
众人听完,先是面面相觑,他们哪有什么主意?
互相看了一眼,年岁最大,威望最高的孙绩开口道:“大人,咱们无能,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您腹中可有良策?不若说出来咱们都参赞参赞!”
“嗯,也好!”连子宁点头道:“说来说去,其实不外乎两条路而已,第一条,是逃!不过今上的脾气,大伙儿也理当有所耳闻,我大明朝数十年不兴刀兵,这第一战极为的重要,是打给咱们周围的恶邻看的,让他们知道,咱们大明也不是好欺负的,但是谁也没想到,这第一战,咱们竟然会打成这样!而且还是在京卫边军精兵强将云集的情况下打成这样!皇上心中震怒可想而知,咱们若是回去,一个个少不得摘了乌纱,往锦衣卫诏狱里面走一圈儿,若是走运的,午门前面一刀斩了,一了百了。若是那倒霉的,在里头让那些番子给折腾上三五个月不成人形了再死,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的轻描淡写的,但是一听到锦衣卫之名,这些刀头舔血的军汉也是神色间露出一丝惧意来,大明朝立国百多年,锦衣卫臭名昭著,上到满朝文武下到黔首黎民,谁人不怕?
他们却也知道连子宁说的都是实话,当今天子性格急躁操切,若是逃回去,只怕大伙儿的结局确实不妙。
其实那些向南亡命奔逃的明军将领们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们已经是被女真人吓破了胆,只顾得上眼前逃命,那里还管得了以后的事儿?总是多活一天算一天吧!而且心里也存着一丝侥幸,这几万几万的大军都逃了,连魏国公也逃了,法不责众,皇上总不能一刀把所有人都杀了吧?
他们不知道,这事儿,正德还真是干得出来。
已经有心急的军官大声喊道:“伯爷,您就别卖关子了,说第二条路吧!咱们走第二条!”
“第二条!”连子宁淡淡一笑:“那就是坚守!”
“坚守?”众军官齐声惊呼。
坚守哪儿?怎么坚守?女真如此势大,守得住么?真就算是守住了,有什么用?
“便是坚守此处,喜申卫!”连子宁的声音冷硬的像是一块百锻精钢:“朝廷新近惨败,皇上和朝廷的脸面,可谓是荡然无存,消息传开,天下士子百姓必定哗然,何以我大明朝三十年厉兵秣马,重新一战,却是如此模样?所以此时皇上和朝廷,所急需的,是两点,其一,斩杀战败的罪魁祸首,以谢天下。其二,打一场大大的胜仗,重新把朝廷的脸面挽回,使得朝廷,在天下人眼中,依旧是那个朝廷。”
“此次逃兵逃将如此之多,到底杀哪个不用咱们操心,但是这第二点,却是做不到了。国朝大军数百万,却是各有职司,调动不得,奴儿干总督区边军元气大伤,自顾不暇,京军若是开到此处,已经是入冬,冰天雪地,如何作战?而且北征作战,靡费良多,所以至少在明年夏天之前,朝廷是无力再组织一次北征了。”
“诸位想想,若是这时候,有一支大军,守住喜申卫,像是一颗钉子一般死死的钉在女真大军的腹地,使得他们损兵折将,无可奈何,就算是攻城略地也得时刻顾忌着这个心腹大敌。诸位,你们想想,若是皇上得到了这个消息,会如何?朝廷中衮衮诸公听到这个消息,又会如何?”
连子宁断然道:“封官加爵,不在话下!诸位只怕个个升上一级都是少的!”
大厅中众多军官的鼻息一下子都粗重起来,当官儿的,谁不想更进一步?尤其是他们这些平素郁郁不得志的,这等心思就更是迫切。
“大人,且容我等商议一下!”几个千户对视几眼,孙绩便开口道。
连子宁道:“请自便。”
十几个千户和副千户凑在一起商议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其中不乏激烈的争吵,好一会儿之后,才是散开,孙绩道:“大人所言极有道理,但是大人,若是咱们坚守喜申卫的话,可能守得住么?那女真鞑子,可是凶悍的很!”
意思是您这些日子一直带着武毅军在后头溜达,又没和女真人见真章,可知道女真人有多厉害?
连子宁心道,女真人多厉害,我可比你们清楚。
他笑了笑:“众位倒是不用担心,面对十数万女真大军,谁都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若是本官说自己稳操胜券,那自然是骗人的!不过,本官现在至少有七成把握!”
“喜申卫城池高厚坚固,易守难攻之极,当日京卫八卫乃是攻城主力,自然对这个一清二楚,无需本官多说。这便是咱们的第一桩优势!”
“武毅军作为大军后勤辎重押运,现下北征军所有的巨弩,投石机,等等都储存于喜申卫之中。另外,这几日间,本官名人四处搜罗物资,本来打算供北征军用,此时看,也是用不着了。此时喜申卫中有米面三十万石,足够咱们两万大军吃用一年半有余,根本不用担心粮食不敷使用。另有肥猪数百头,每日宰杀一些,总也能见些肥肉油花儿!另有草料豆料无数。弩箭五十万支,火油数百桶,巨石滚木等更是应有尽有,尽可以随意使用。便是每日都有盘场大战,也足够支撑不短的时日。这是第二桩优势。”
“另外,武毅军善战之名,诸位皆知。呵呵,你们先不要这样不以为然。”连子宁见这些京卫悍将有些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倒也不以为杵,继续道:“我武毅军建军时日虽短,但是火器精强,方阵之术本官敢说天下无双,所以武毅军,便是最大的优势!”
“有了这三桩优势,咱们能守住喜申卫的赢面儿,便在七成之上了!”
连子宁说完,扫了众人一眼,冷冷一笑:“反正现在回去也是死,留在这里,总还有一线生机,如何取舍,诸位自便吧!本官决不勉强!”
最后这句话,彻底的将这些军官的最后一丝犹豫给击碎,他们齐齐站起身来,大声道:“标下,唯武毅伯爷马首是瞻!”
“好!”连子宁起身肃然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便不客气了!”
“董策!”
“标下在!”
“你带人到江边,询问那些逃回来的士卒军官,向他们晓明厉害,若是有愿意入喜申卫抵抗的,一律带进来,若是不想的,也无须勉强。最要紧的一桩事是,把所有的船只都收缴,不准片板飘到北岸!”
“是,大人!”董策领命而去。
连子宁此举,便是为了一个目的——拖延时间。
女真不善造船,他们想要快速度过松花江的话,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抢夺明军的船只,连子宁把船只全部收缴,也可以尽最大限度的拖延女真渡江的时间,为自己赢得宝贵的准备时间。
第三四六章 积极备战
至于让董策向那些逃兵晓以利害,倒并不是为了让他们进入城中,或者说不是主要目的——守城的人,并不是越多越好,尤其是喜申卫这座小城,面积如此之小,守城士兵能有三万就已经足够。六千人为一班,三万人分成五班,足够轮换,可以保持战斗力。再多的人的话,粮食可就不够支撑了。
他主要的目的是为了宣传——让所有的逃兵都知道,武毅伯爷决定坚守喜申卫,与城共存亡。消息口口相传,很快就能随着这些逃兵的脚步传到松花江南,传到奴儿干总督区,传到京城,乃至于传遍天下!
全军覆灭,大帅奔逃,而他孤守坚城,立志做这大明朝的孤臣孽子,这样一来,连子宁便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
“杜秉麟!”
“标下在!”第二千户所千户杜秉麟出列道。
“你带着麾下将士,前去疏通护城河河道,加深加宽!”
“标下遵命!”杜秉麟领命而去。
“王大春!”
“标下在!”
“你现在便去带人统计咱们现在的家底儿物资,最迟到今日酉时,我要知道咱们到底有多少东西。”
“标下遵命!”
“刘良臣!”
“标下在!”
“你带领宪兵队四处转转,严查士卒之中可有人有消极怠战情绪,可有人制造谣言,一经查出,定斩不饶!”
“标下遵命!”
“孙绩、张鹗、张子韬!”连子宁忽然点到他们的名字,三人先是愣了一愣,然后赶紧出列应道。
“本官之前瞧着,伤兵之中,很有些伤势不重的。你们三人,回去之后,挑选伤势较轻可堪一战的伤兵,至少要组成三个千户所,便以你三人为千户,随时待命!”
这就是要分润给他们实权了,三人大喜,齐声道:“标下遵命!”
“好了,暂时就这些!”连子宁拍拍手,道:“诸位,各自回去之后,整顿部属,积极备战,咱们可是要有一场血战要打的!”
众将轰然应诺。
熊廷弼和石大柱素来是连子宁手下最的用的,这一次却是没有被点到,都不免有些失望,正要退去,连子宁却是把他们叫住了。
“石大柱,熊廷弼,你们两个随我过来!”连子宁道:“你们两个任务最是艰巨,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连子宁把熊廷弼两人留下,又是足足商议了半个多时辰,两人才离去,带人出了城。
连子宁想了想,便是回转了书房,写了一份才情并茂的奏章,用火漆封了口,又写了一封通关文书,盖上自己的印信。招来一个小旗的龙枪骑兵,让他们现在出发,将奏章快马送到京师。
※※※
“什么?没有船只?”刚毅皱着眉头问道。
队伍正在行军之中,最前面是一万五千披甲骑兵,后面和两翼是三万轻骑兵,然后是步卒组成的中军,刚毅在披甲骑兵之后,中军之前,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战马,身边簇拥着一千拐子马。这些重甲骑兵都是一人两马,此时他们卸了身上的铠甲放在旁边的马上,只穿了轻薄的单衣骑在马上。在他们旁边,是一千铁浮屠,他们同样也卸了甲,骑在马上,这些重步兵重骑兵固然战斗起来威力无穷,但是平时负担也很大,移动力是最大的问题,所以享有一人两马的优待。
女真行军,都是以猛安、谋克为单位,一个方阵一个方阵的,十数万大军汇聚成一道长达八十多里,浩浩荡荡的铁流,向南进发。
女真士卒们都是神色轻松,大声谈笑着,队列中时不时的爆出来一阵欢呼,官长也不约束。他们正在谈论这一次自己能收获多少,能分到几个奴隶?能分到几把兵器?还有这一次征南之战,能抢到几个女子,多少金银?
那一场惨烈的大战,将大明北征军彻底的覆灭,战死六万余人,当场被俘虏的就有两万五千人,剩下的全数逃逸,不过在广袤的东北大平原上他们又如何跑得过女真铁骑?女真骑兵四处出击,这两日间,便是抓回了五万多俘虏,算下来,逃回南岸的大明将士,不过是不到三万而已。
这一次福余卫帮了海西女真的大忙,虽然算不上雪中送炭,但至少也是锦上添花了,福余卫已经领了一万的俘虏,回去了自己的领地。
刚毅派两万步卒回去了部族所在地,顺便押解这些俘虏回去,在他看来,接下来过了江,松花江南数百里的地面,还不是任由自己驰骋?骑兵显然是比步卒更加管用。
他自己则是整顿了一天军备,然后便在七月二十五率军南来,现在时近傍晚,距离松花江北岸还有二十里的距离。
济尔哈朗率领前锋斥候营在前面开路侦查,回来之后向他报告了这个信息。
“是的,大将军!”济尔哈朗面色阴霾道:“我去了松花江北岸,那些俘虏口中停船的地方,发现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一只船只了,空空荡荡的。那些大船足以把十五万大军运过来,逃回去的明军不过是不到三万,根本用不到这些。”
他凑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大将军,我怀疑,是有人故意把那些船只都拖到了南岸,目的就是为了阻挠咱们南渡。”
刚毅皱了皱眉头,明白了济尔哈朗的意思,他道:“你是说?”
“我怀疑,还有一些大明士卒并未放弃抵抗!”
刚毅一怔,然后便是哈哈一笑:“怕什么?咱们连二十万大军都击败了,还怕这区区几个小跳蚤?”
他道:“传令下去,除了铁浮屠和拐子马之外,其它的所有士卒,全部散出去,砍伐大木,本帅就让这些明国人见识见识,断了船只,就能阻拦咱们女真铁骑的脚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