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善笑而不答,而是道:“把这个故事听完,你们就知道了——佛祖问完了蜘蛛,蜘蛛的回答是‘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便是最珍贵的’。”
“啊?和我娘回答得一样?!”高阳公主失声惊道。
阴德妃一时也痴住了,惊愕的看着清善。
“勿急。”清善只是微笑,继续说道,“佛祖得到了蜘蛛的回答,一言不发飘然而去。又过了一千年,佛祖再度来到这座寺庙,仍旧看到那只蜘蛛。经过一千年的修行,蜘蛛佛性与悟性都是大增。佛祖再度问它同样的问题,蜘蛛同样回答,世间最珍贵的,便是得不到与已失去的。佛祖依旧没有多言,点头微笑飘然而去。”
三人都屏气凝神,静静的听着清善讲叙这个古老的故事。
清善手捻佛珠闭目沉吟,悠然说道:“又过了一千年,忽然有一天,一阵风将一颗露珠吹下来,刚好落在了蜘蛛的身上。蜘蛛突然觉得很舒服,很开心。它感觉这是它三千年来最开心的一天。但是风未停,这滴露珠很快又被吹落,蜘蛛于是很失落,很伤心。这时佛出现了,依旧问了它同样的问题。蜘蛛想到了露珠,伤感的说,世间最珍贵的,便是得不到,与已失去。”
“佛主微笑的对它说道,既然你如此执着,我就让你到人间走一遭,并安排一段姻缘给你。于是,让蜘蛛投胎到人间,成了一位名门之女。她漂亮,大方,美名远扬惹人青睐,前来求亲的人家踏破了门槛,但她一直执意不嫁,等着佛祖给她安排的一段姻缘。终于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名叫甘鹿的男子。他是新科状元,才高八斗风流倜傥,她一眼就认定,这就是她命里的缘。因为她认出了,状元‘甘鹿’,就是她数年前在蛛网上遇到的那一滴露珠。于是她找到甘鹿,向他挑明心迹。可是甘鹿很迷茫,还觉得她很可笑,拒绝了她的垂青。几天后,宫中下诏命甘鹿与一名公主成亲,并将她许配给另一名她并不相识的皇子。蜘蛛听到消息,如遭晴天霹雳,她怎么也想不通,佛祖为何如此戏弄虐待于她。于是,她不吃不喝几欲寻死,皇子听闻消息,急忙跑来看她。见她奄奄一息,皇子痛不欲生的说,他对她一见钟情,才去求父皇赐婚。蛛儿若不能活,他也没有活下去的欲望了!于是,他准备拔剑自刎……”
“哇……”高阳公主轻声的叹道,“这个皇子好痴情啊!可是蜘蛛心里只有甘鹿啊,换作是我,也会真为难呢!”
清善微然一笑,说道:“正当皇子要拔剑自刎的时候,佛祖出现了。蜘蛛马上就质问佛祖,为何以这样对她?佛祖微笑答道,蜘蛛,甘露是风带来,也是风带走,他只属于风。和状元甘鹿许婚的公主,正是风。那一滴甘露,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虽然对它充满眷念,但它毕竟是不属于你的。而皇子则是当年佛寺蛛网下的一颗草,他仰视你三千年,爱慕你三千年,你却从来没有低头看过他一眼。”
“佛祖的话说完,蜘蛛和皇子都想起了三千年来的时光。佛祖再问,蜘蛛,我再问你,世间最珍贵的是什么?蜘蛛感动得哭了,她抱住了皇子,说道,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或是已失去,而是眼下可以把握的幸福!”
清善的故事说完了。房中静悄悄的。
高阳公主的眼圈红了,但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只是紧紧握着母亲的手,咬着嘴唇。
秦慕白轻锁着眉头担着那杯茶,看着茶面飘浮的一丝细小茶末,心中在想:佛道这些,虽然有些虚无飘渺,但也不乏许多至理名言。这则故事说得极妙,的确,世间最值得珍惜的,就是眼下身边拥有的一切。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失去后才追悔莫及。这,大概也是人的通病……
这时,秦慕白隐约感觉,有一绺奇异的目光,轻柔又不意的落在了他的脸上。他未作细想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抬了一下眼睑看向对面,刚好迎到阴德妃的眼睛。
四目相对,飞快的分开。
惊鸿一瞥,秦慕白一时也体昧不清她眼神中的含意。
“三千年的仰望与爱慕,你始终没有低头看他一眼……”
……
“三位,皆有缘佛。”清善的声音,打破了现场的宁静,依旧那样的不急不徐,轻松而悠然的说道,“母女同心,一样的痴迷于情。世间最珍贵的,的确是情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佛亦有情,悲悯世人普渡众生。然而,德妃娘娘,公主殿下,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或是已失去,而是眼下可以把握的幸福。正如秦施主所言,现在的这一刻,人生的每一刻,都是美好而且值得珍惜的。”
“多谢大师。”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双手合十弯腰而拜。
拜得虔诚。
“德妃娘娘,老尼还有最后一个故事,专要说给你听。但公主殿下与秦施主若有兴趣,不妨旁听。”清善说道。
“谢大师。”三人一起再拜,秦慕白与高阳公主都没有离开的意思。
“从前,有一名绝世倾城的女子,她心高气傲眼高于顶,对于一般的求婚者一概置之不理,只在追寻着自己理想的夫君。有一天,她偶然在茫茫人海之中看到了一个男人,砰然心动,便认定了那男子是她命里的姻缘。可是,那男人一闪即逝,她再也找不到。于是,她去求佛。她用她的虔诚与执着感动了佛,于是佛出现了,问她,你想再见到那男人吗?女子回答是。佛说,你要修行五百年,受五百年风吹日晒才能再见他一眼,你愿意吗?女子回答,我愿意。”
“于是,佛祖让她化身为石,躺在荒山野岭之中,受了四百九十九年的风吹日晒,没有见到一个人。在第五百年,来了几个石匠将她采出山中凿成石条,用来到筑桥。终于,她等到了这个男子从桥上走过。但男子并不知道他化身为石只是匆匆一瞥便离开了。女子不甘心,对佛说,我愿再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只为让我触到他的皮肤。佛答应了。佛让她化身为一颗树,孤独的生长了五百年。这一天是个酷署之日,那个男子来到树下,又困又乏便躺在树荫下歇息片刻。女子喜极而泣,拉拢树枝化为树荫,为他遮挡烈日。男子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感激的摸了摸树干,便走了。”
高阳公主眼圈红红的低声咽泣:“那个男子,好薄情……”
清善只是微笑,继续说道:“当男子消失的一刻,佛祖出现了。他问女子,你是否还要与他做一世的夫妻,那就再要继续修行。女子却释然的微笑摇头,她说虽然我很想但是不用了。这样我已经很满足,爱他,不一定要拥有他成为他的妻子。佛欣然的点头微笑,说道,他和他现在的妻子,为了能够结一世夫妻,各受了三千年的风吹日晒。”
高阳公主顿时潸然泪下,起身走到秦慕白身边,蹲下身来紧紧将他抱住:“慕白,我们修行三千年才在一起!”
“阿弥陀佛……明明白白无生死,来来去去不断常。是是非非如昨梦,真真实实快承当。”清善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的微笑,长吟道,“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尾是,佛说,你为了见他一眼,触他一次,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其实,另有一人为了见你一次触你一次与你结一世夫妻,已经苦苦修行了两千年。现在……他大概可以少受一千年的苦了。”
阴德妃双眸紧闭嘴唇轻微的发抖,双手合十弯腰拜下以头点地:“大师,弟子知错。弟子知道该怎么做了……”
“阿弥陀佛……”清善长吁了一口气,点头微笑,“一山一水何处得?一言一默总由伊;全是全非难背触,冷暖从来只自知。德妃娘娘,你尘缘根深逃无可避,又何必牵强?乐天知命,无喜无忧,妙性朗然,其乐难述。老尼将说给秦施主的一句话再转赠于你,心中有佛,则佛无处不在,又何必拘泥于典籍禅寺?——你,去吧!”
高阳公主吃了一惊:“大师,你让我娘去到哪里?”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清善闭眸微笑,长吟一声,“阿弥陀佛……”
阴德妃以头点地磕了几个头,款款起身来,目光悠远的看着头顶的巍巍佛相,悠然道:“高阳,陪为娘去见你……父皇吧!”
秦慕白喝下了最后一口茶,放下茶杯,起了身来。
现在,他只能看到阴德妃的背影,却仿佛看到了一声穿越千年的叹息……她,终究要回去,守护那个为了与之有一世夫妻之缘,而仰望三千年不得她看一眼、苦修两千年却见之而不可得的男人了……而我,则或许曾在前世给她的尸身披过一件衣,化身为露掠她身边。注定,只是她这一生的过客。
过客……
第318章 兰州鸿
高阳公主陪着阴德妃,离开了玄武殿去见李世民。阴德妃也取来了积有尘埃的珠宝首饰盒梳妆打扮,要重新变回那个光彩照人倾城倾国的德妃娘娘。
秦慕白没有多作停留,先行请辞离开了皇宫。
他不知道,这对阴德妃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只知道,阴德妃毕竟不属于护国天王寺或是大角观。佛道空门于她来说,只是人生旅途匆匆之余的歇脚之地,当不得最终归宿。也许她就是佛寺前蛛网下执着了三千年的那一株草,又或是受了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的痴情者,她有她的追求与世界,任何人都可以欺骗,唯独欺骗不了她自己。
撕去一身伪装的素袍而去继续她作为德妃娘娘的人生,完成自己这一世的宿命……比起三千年的仰望与千年的风吹日晒,又算得了什么?
这或许,就是阴德妃的领悟。
秦慕白永远无法完全读懂阴德妃,她的内心,也许是一花一世界的安宁,也许是沧海横流惊涛骇浪的波澜壮阔。
有什么关系呢?看了三世镜的书生会一朝病愈,秦慕白又何苦纠结执着于阴德妃的人生?他也自知本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会因为清善大师的一席话,而完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也不会像阴德妃那样一朝顿悟,如高阳公主那般唏嘘流涕。
但是,心里毕竟也有些沉甸甸的。
说不上忧伤,也算不得轻松,只是一种沉。仿佛久经暄嚣而轻浮的心,的确在这一刻沉淀了不少。
男人,就是需要沉淀。也许清善大师说得不错,秦慕白,的确是颇有佛根。
离开皇宫,正当华灯初上时。西市大街上一如既往的热闹非凡,这里就是当今天下最繁华的街市,没有之一。
而秦仙阁,则是西市的一颗明珠。每当此时,这里就会聚集满长安最顶尖的诗人才子与弄潮于天下的政客将军们。
朝廷是一个历史的大舞台,导演九州天下的兴衰轮回;秦仙阁则是长安上流人物的荟萃之地,引领贞观大唐极尽风流。如果在这里看到皇亲国戚与优伶小二共舞,当朝宰相与落魄仕子品酒论文,千万别惊讶。
如果没有这些,那就不是秦仙阁了。
巍峨煌煌,用来形容现今的秦仙阁一点不为过。秦慕白从门口路过时,禁不住驻足而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