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远一摆手,“贤侄不必多礼,请坐!”
等温彦博坐下,徐文远又问:“贤侄也是来投奔新隋吗?”
温彦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道:“小侄现任幽州总管司马,是奉命出使隋朝。”
“罗艺?”
徐文远摇了摇头,“罗艺投唐而自立,自绝于死境,其人色厉而胆薄,连魏刀儿、刘武周那样的乌合之众都迟疑不取,白白把机会拱手让人,他若早取上谷和恒山两郡,打开河东通道,以幽州军的精强,哪会有今天的北隋?此人不过是冢中枯骨,砧板上的鱼肉罢了,不值得贤侄为他效力。”
温彦博心中暗赞徐文远目光犀利,时局看得很透,他又问:“不知伯父认为,北隋和西唐最后谁能胜出?”
徐文远捋须道:“贤侄既然是我世交之子,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李渊虽占据关中帝业之地,但他有勾结突厥嫌疑,起兵名不正言不顺,他自称为隋臣,但先帝刚薨,他便自立为帝,有失君臣之道……”
徐文远话没有说完,温彦博便忍不住道:“可天下人也承认他为正统。”
徐文远冷笑一声,“他不过是关陇贵族承认的正统罢了,继业帝、皇泰帝皆在,他何以为正统?”
温彦博脸一红,没有再说话,徐文远又继续道:“当然,李渊即位也有他的吸引力,要比李密、窦建德、萧铣之流要好得多,只是他被关陇贵族和李氏家族制肘太重,让人看不到新朝新气象,军事上他敌不过新隋,屡战屡败,政治上他又破解不掉关陇集团的利益垄断,无法有效地获得民意支持,关键是山东士族并不认可他,而杨元庆却得到山东士族的支持,说到底,现在的时局还是当年北周和北齐背后两大势力集团斗争的延续,当年是关陇贵族战胜了山东士族,现在关陇贵族遭受先帝的严厉打压,已经不复当年之勇,而山东士族则遭遇造反乱匪的冲击,也没有当年之盛,所以两大势力最后谁能笑到最后,我确实不好说,不过我个人看好杨元庆,他至少没有李渊的家族之累,能够惟才取士,这一点便足以收买天下读书人之心。”
温彦博默默点头,他觉得徐文远说得很有道理,能够做到无论寒庶,公平取士这一点,他就很欣赏。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温彦博一回头,只见身后出现一名年轻的官员,他躬身施礼道:“在下楚王府记室参军裴青松,我家总管有请温司马前去一晤。”
温彦博连忙起身回礼,“我这就去!”
徐文远也起身问道:“裴参军,请问老夫的事情可有说法了吗?”
裴青松微微一笑,“老先生不必焦急,老先生的入职牒文吏部已经批了,现正在紫微阁讨论,最后由总管签署便可,以老先生大才,必然被重用,请耐心等候。”
徐文远也有些不好意思笑了,“我是个性急之人,其实我才来三天,比我来得早的人还在等候,我却急不可耐了,惭愧!”
裴青松欠身行一礼,对温彦博一摆手,“温司马请吧!”
卷十六 铁马踏雪取河北 第十七章 参军之谜(上)
温彦博对陪同自己的裴青松很感兴趣,才二十岁,竟然担任了楚王府记室参军,要知道这是一个掌管机要的极为重要职务,不仅是处理机要文书,而且对一些重大事务也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没有资历的人是很难担任这个职务,他的兄长温大有四十余岁才担任了李渊的记室参军。
“裴参军可是出身闻喜裴氏?”
马车里,温彦博终于忍不住问道,他思来想去,觉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裴青松对这个温彦博很是反感,一见面目光就对自己不停地上下打量,那种目光里充满了惊讶和不信任,他当然知道这个温彦博不是什么有断袖之癖,而是他对自己担任这个职务的惊讶。
其实裴青松遭遇这种质疑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从他担任这个职位开始,他一直便处于不断的质疑之中,朝官们在背后议论纷纷,说他资历不够,年纪太轻,尤其是王绪,对他的不满极为明显,每次见到他,都要拉高语气教训一番。
王绪是希望他的族弟王绩来接任这个记室参军之职,但最后的结果是他裴青松担任了这个职务,而王绩做了西河郡司马,这就使王绪一直耿耿于怀,现在这个从幽州来的温彦博也开始质疑自己了,令裴青松忍无可忍,但最终裴青松还是忍下来了,总管关照过他,要对这个温彦博礼仪有加。
“我确实是出身闻喜裴氏。”
裴青松不冷不热回答道,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我同时也是今年秋试科举第三名。”
温彦博笑了,他也是科举出身,大业九年,他通过了杨广的考试,成为名满天下的文士,他能理解科举的意义,眼前这个年轻人能考第三名,很不错,但这并不能成为他出任记室参军的理由。
“裴参军出身名门,又出任机要职务,前途无量啊!”
尽管裴青松极力否认,但温彦博已经大致明白了,裴青松出任记室参军,还是杨元庆给裴家的红利,当然不是笼络那么简单,这里应该有很复杂的权力分配,裴矩年纪已经很老了,他时刻想到的,是他身后的裴家利益,而裴家的下一辈并没有杰出的人物,裴世清虽然不错,但不足以成为相国,裴矩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杨元庆必须给他一颗定心丸,要让裴矩明白,他会继续重用裴家。
所以才会有裴青松以如此年轻的资历,出任记室参军这样重要的职务,裴青松本人或许不会明白,但杨元庆和裴矩都应心照不宣。
裴青松沉默了,他没有回答温彦博的恭维,其实他也曾经问过家主,总管是不是因为他是裴氏子弟,才任命他为掌管机要的记室参军,家主笑而不答,朝中其他大臣的质疑,他可以视为一种嫉妒,而温彦博是外人,他也有同样的疑惑,这让裴青松自己的信心也有点动摇了,难道自己出任这个职务,真的是因为他是裴家子弟的缘故?
温彦博笑了笑,据说杨元庆还不到三十岁,竟然就有如此高明的政治手腕,掌握轻重缓急,牢牢控制住裴家,令他刮目相看,此时,他很想看一看这个被称为天下枭雄的人物。
……
紫微阁尚书令官房,温彦博第一次见到了杨元庆,和他想象中的略略不一样,虽然高大魁梧的外形没有错,脸上的阳刚和锐利的目光显示出他武将的出身,不过他眼中透出的一种难以言述的睿智和沉静,让温彦博感到了上位者那种独有的自信。
在罗艺眼中却看不到这种睿智和沉静,更多是一种商人的狡黠,这种第一目光的比较便让便让温彦博深深叹息,自己走错了一步。
“温司马请随意坐!”
杨元庆请他坐下,又命侍卫倒了两杯茶,微微笑问:“温司马一路过来,我们的官员有没有接待不周?”
“一路过来很好,上谷郡李太守是少见的能吏,所见所闻令我感受良多。”
杨元庆脸上露出一种难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沉吟一下,他说道:“你相信吗?李太守在大业九年曾经被御史弹劾过,那时他是济阴郡太守,弹劾他任意将一些大户指认为乱匪,抄家攫财,不少钱财都中饱私囊。”
温彦博愕然,半晌,他缓缓道:“当时这种情况好像很普遍。”
“确实很普遍,因为圣上当时下发一道旨意,严查勾结乱匪的大户,这便给各地官府以不受控制的权力,李奂之在我任命之初承认了他当时所为,他还承认自己曾把被本该销毁的霉腐之米私自扣留,拿出去低价变卖获利,这些是我不知道的,他也坦率承认了。”
温彦博沉默不语,他知道杨元庆说这些必然是有缘故,杨元庆短促一笑,又道:“我之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用他为上谷郡太守,是因为他在济阴郡赈济灾民做得很好,而且他能坦率承认自己过去的坐贪,在前几年那种天下大乱的时局下,没有谁能有一尘不染的清白,包括我的师父张须陀,那么自律崇高的人,他也曾有过滥杀无辜,所以我相信李奂之能把上谷郡治理好,事实上,他没有让我失望。”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淮北之枳到淮南则为橘,是水土不同。”
杨元庆目光深深注视着他,不急不缓道:“温司马昨晚住在归隋馆,你可知,归隋馆有不少官员都住了一个月,因为我派去调查他们的人还没有回来,并不是所有前来投奔的隋官我们都会用,有过失其实没有什么关系,关键是要坦诚,能和过去割裂,要有作为,我宁愿要有污点的能吏,也不要碌碌无为的庸官,在我们这里,只要有干才有能力,那怕他曾是奴隶出身,他一样可以做到相国。”
温彦博心中已经明白杨元庆给自己说这么多的意思,虽然他没有说出一句让自己留下来的话,但他的态度,他的诚意,分明就是告诉自己,希望自己能够留在河东为官。
温彦博心中叹息一声,其实他何尝不动心呢?从他一路的所见所闻,从李奂之的胸怀抱负的感叹,从徐文远的锐利透彻的分析,从此时杨元庆的敦敦劝导,温彦博都深深感到,河东才是他施展才华的地方,才是他人生的归宿。
半晌,清澈的目光注视着杨元庆,他无比诚恳地说道:“我明白殿下的诚意,我心中也深受感动,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答应,我肩负使命,假如有一天,我可以重新选择自己的仕途,那么我一定会选择太原,一定会!”
杨元庆也笑了起来,“我很期待温先生的选择!”
……
温彦博离去了,整整一天,裴青松都在一种沉默中忙碌,黄昏时分,远方传来的悠扬的钟声,这是结束一天朝务的信号,满朝文武除了一些高官需要晚一点离去之外,中低层官员都纷纷收拾文书,准备离开晋阳宫了。
萧琎走上前拍了拍裴青松的肩膀,“一起去喝杯酒吧!”
他看出裴青松今天的情绪有点低落,他对裴青松的印象很好,聪明能干,而且虽出身裴氏,却很低调,很谦虚,不懂都会主动请教自己,今天他去接了一趟温彦博,情绪就开始低落了,这是什么缘故?
裴青松默默点了点头,他也想痛快地喝上几杯酒,让自己一醉忘记烦恼。
此时,杨元庆还在和裴矩及崔君素商量着出使突厥的细节安排,他们的议事起码要到晚上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