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道是两个多月前才从长安来到太原,被杨元庆任命为刑部侍郎,他年近六十岁才重入仕途,沈君道很珍惜这个职务,也格外卖力,他这段时间一直忙于修订开皇律,去除了不少严刑峻法,颇得紫微阁赞誉。
此时,沈君道正在家中陪同从江南过来的族兄沈柏,这也是沈氏家族目前的家主。
沈柏六十余岁,长得清瘦严峻,和所有家族一样,沈家也在寻找着家族的未来,尽管西梁萧铣几次派人请沈家子弟去梁朝出仕,但都被沈柏婉拒了,他心中清楚,有了隋朝统一天下的基础,南方迟早会被北方统一,梁朝撑不了多少年。
他的目光便落到了北方三大正统政权上,唐朝虽然强大,有关陇贵族的全力支持,但关陇贵族对江南士族同样很排斥,这一点他们沈家是深有体会了,而洛阳南隋连粮食都解决不了,虽然叫正统,却是苟延残喘,难以长久。
他的目光最后锁定了北隋太原,沈氏家族在这个朝廷内混得不错,有沈君道父子,还是杨元庆的心腹沈春,更重要是,杨元庆的侧妃就是沈家的外孙女,这就意味着,沈家或许能走外戚这条捷径。
沈柏思之良久,正好听说北隋准备举行科举,他遂下定了决心,带着几名最优秀的沈家年轻子弟来太原参加秋试。
沈柏正在和族弟沈君道谈话,管家在门外禀报,“老爷,夫人回来了。”
沈柏和沈君道精神同时一振。
卷十五 风起云涌河东道 第三十九章 泄露天机
很快,尤夫人走进了客房,看着她并不兴奋的表情,沈柏的心微微向下沉了,他感觉到了不妙。
“夫人,怎么样?”沈君道焦急地问道。
尤夫人坐了下来,她喝了口茶,不紧不慢道:“事情有失望,但也有希望,你们想先听什么?”
“先说说失望吧!”沈柏有些不安道。
“失望就是张良娣不肯见家主,我看得出她不愿意原谅沈家。”
沈柏和沈君道对望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沈柏更是掩饰不住心中的沮丧,他为过去的事情而懊悔,他怎么也想不到,二十年前那个倔强的小娘,今天竟然成了楚王的妃子,将来或许还会成为贵妃,他为过去的一点蝇头小利付出了今天沉重的代价。
沈君道又急忙问:“那希望是什么?”
“希望就是我同时也遇到了楚王,楚王对沈家很有兴趣。”
沈柏精神一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一个幼稚的错误,张良娣或许会为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但杨元庆不会,杨元庆将来若想取江南,那么沈家就会是他的一个大助力,这种情况下,张良娣的态度就不重要了,沈家又不是孤门小户,沈家有巨大的利用价值,杨元庆怎么可能轻易放弃沈家。
想到这,沈柏的心中又兴奋起来,连忙问:“那楚王还说什么?”
“后来就暂时没有说什么,我随后就走了,不过我可以告诉家主,应该就在这几天,楚王一定会接见家主。”
沈柏心中已经完全敞亮了,他心中的沮丧在此刻被一扫而空,他站起身深施一礼,“今天多谢贤弟和弟妹,沈柏感激不尽。”
沈君道笑着摆摆手,“这是为了沈家,为家族尽点力,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家主不必客气。”
……
太原国子学位于城南,是一座占地约两百亩的学府,有三千多士子在这里读书,也是北隋王朝的最高学府,是河东地区与裴学及王学齐名的三大学府之一。
由于国子学实行推荐制,寒门子弟几乎无望进入国子学读书,里面的学子大多是官员和河东各郡望族的子弟,使名门望族子弟享受先天的教育优势。
这也是九品中正制度一种强大的惯性体现,隋唐两朝的统治者虽然想利用科举来打破被门阀垄断的官员选拔,但隋唐的科举制度并没有动摇到九品中正制度的根基,那就是门阀对教育资源的垄断。
事实上,通过科举考中进士的大部分士子依然是名门望族子弟,科举只不过略略为寒门子弟开启了一条门缝。
可就是这条开启的门缝也遭遇了门阀子弟的强烈反对。
临近中午时分,国子学早课已经结束,十几名生徒正坐在一起聊天,这次秋试,国子学内近三成的生徒都要参加,这十几名生徒也是其中的参加者,这十几人有的是官员子弟,有的是从各郡来的望族子弟,也就是小名门,比不上裴、王等郡望,但在本乡本县也算是大族。
“听说有两万多人参加秋试,但只录取两百人,一百个人才取一人,我们这些人有希望吗?”一名长得高胖的生徒抱怨道。
另一名来自上党郡的生徒也叹息道:“当初为了进国子学读书,我们家主费劲心机找了太守的关系,才得到两个名额,原以为进了国子学就能稳做官,可最后还是和那些拿锄头的乡巴佬一样参加考试,那我读这个国子学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隋朝的国子学也是可以推荐做官的,像杜如晦,他不就是在国子学读书,得到推荐后进入吏部备选吗?可现在可好,一刀切,全部去参加科举,读这个国子学真的没有什么意思。”
“话不能这么说,那些拿锄头的乡巴佬能像你一样听大儒讲课吗?他们对经义的理解可能正确吗?就算他们寒窗十年,没有门路,没有关系,最后还不是一样落榜?”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来自上党郡的生徒嗤笑一声道:“一共就两百个名额,你以为国子学能得几个,光裴学和王学的子弟生徒就有两千人之多,他们分还不够呢!我们算什么,和那些寒门子弟又有什么区别,听说这次主考是王通,有他最后审卷,我估计被录取人中一半都是王学子弟。”
“不可能吧!不是说主考官没定吗?杨元庆今天上午才回来,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定下主考,再说裴家也不会同意让王通做主考。”
“这个只是传言,主考官确实没有定下来,好了,不说了,大家凑份子去进士楼喝酒去。”
十几名士子兴致盎然,一人凑一点钱,浩浩荡荡向进士酒楼而去。
进士酒楼在太原久负盛名,是读书人最喜欢去吃饭喝酒之地,一时图它的名头,其次可以从这里得到一些消息,因此北隋朝廷宣布将举行科举近两个月来,每天这里都顾客盈门,生意兴隆。
进士酒楼离国子学并不远,出大门走几百步便到,但它离王氏家学更近,此时正是中午时分,酒肆内挤满了前来吃饭喝酒的士子,几乎一半都是王氏家学的子弟,其余是国子学的生徒,还有来自各地的名门子弟,甚至还有十几名出身寒门的子弟,从衣着上便可以看出来,穿着布衣,头戴葛巾,点的酒菜也是最便宜,他们躲在一个角落里,占据了两张桌子,一边喝酒,一边竖着耳朵听王学子弟们的高谈阔论,确实,还有三天便考试了,能不能得到一点试题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很重要。
十几名国子学的生徒走进酒楼,他们找了一圈,才终于在二楼的一个角落找到空位,十几人纷纷坐下,呼唤伙计上前点酒要菜。
酒楼格外热闹,有人在低声窃语,有人却在高声喧哗,在来自河东、河北的各郡士子中,以太原王氏家学学子表现得最为活跃,王学子第并不全是王氏弟子,大部分都不姓王,他们只是在王氏家学里读书,打上王氏家学的烙印,这对将来他们的仕途或者商途都大有好处,河东郡很多官员都是出身王氏家学,他们都会关照同是王氏家学的后辈子弟,这种现象在裴氏家学也一样。
只是科举在北都太原举行,王氏家学学子们相应的也就多了几分心理优势。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内幕消息,这次所有录取人中,我们王学肯定是人数第一,至少要占一半以上,不可能做到公平录取。”
一名王学子弟声音格外大,引起了整个二楼士子的注意,或许是这个话题太敏感的缘故,整个二楼里一下子都安静下来。
这时,坐在窗前一名裴氏子弟‘嗤!’地冷笑一声,他叫裴清松,是裴世清的侄子,也算是一个热血青年,他本不想多事,但听见王学子弟越说越狂妄,竟然口称王学的录取人数要占一半以上,他终于忍不住接口道:“就算做不到公平录取,但也轮不到王学。”
酒肆里很安静,他这句话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这句话就像捅了马蜂窝一样,二楼的一大半人都刷地向他怒目而视,刚才口出狂言的王学子弟脸上有些挂不住,端着酒杯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眼,冷冷问道:“这位仁兄贵姓,哪里人?”
“不敢当,在下姓裴,闻喜人。”裴清松傲然道。
酒肆内顿时一片惊呼,原来是闻喜裴家子弟,难怪敢反驳王家之人,刚才口出狂言的王学子弟冷笑一声,“原来是裴兄,失敬了,在下王济中,家父便是京兆尹王大人。”
裴清松嘴角忍不住撇了一下,原来是王肃之子,难怪这么狂妄,他也拱拱手笑道:“原来是王京兆之子,失敬了。”
酒肆里很多人都笑出声来,一般读书人讲究含蓄自谦,很少把自己的家世背景拉出来显摆,世家子弟更是低调自律,像这位王济中居然把自己父亲摆出来,这种名门子弟确实很少见,就连很多王学子弟也感到丢脸。
其实王济中的本意并不是想把父亲拉出来做虎皮,他只是想证明他有的内部消息,证明他的论调正确,却不料说话不慎,引来很无数人的鄙视,就连眼前这个裴家子弟语气中的嘲讽,也不加掩饰地表露出来。
王济中有些恼羞成怒,恶狠狠道:“不是王氏拿第一,难道还是你裴家拿第一不成?”
裴清松冷笑一声,“我只是觉得王兄有点太幼稚了,我可以告诉你,王家拿不到第一,裴家也拿不到第一,杨元庆的下一个目标是要取河北,所以河北名门世家才是这次科举的重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