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中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汗臭味和血腥味,吸引的几十只苍蝇在帐内嗡嗡乱飞,伺机在人的伤口上停留吸血。这种气氛是让人窒息的,可是偏偏无人有办法化解这眼前沉重的窒息。
“轰!轰!轰!”
剧烈的爆炸声打破了沉寂,大帐周围传来了惊叫声。还有什么东西呼啦啦倒下的声音。帐篷顶上噼里啪啦的一阵乱响。一块巨大的石头穿透帐篷的顶毡轰隆一声落在大帐里,正好砸在桌案上,顿时桌案上的酒壶茶盏叮铃哐啷一阵乱响,变成一片狼藉。
第1056章 和谈
“怎么回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骨力裴罗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启禀大汗……敌军在往城里打炮。”大帐外,亲兵惊慌的声音传来。
“什么?他们在攻城了么?”
“没攻城,只是往城里打炮。就是那种连城墙都能击穿的铁弹子。”
骨力裴罗大踏步的冲出帐外,将领们也紧随其后来到外边的花园里。但见距离金帐十几步的地方,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倒了下来,断口参差,那是被城外敌军的铁炮弹硬生生的砸断的。周围几座房舍也塌了半边,都是那些铁炮弹的杰作。
“轰轰轰。”呼啸声中,又是几声剧烈的轰鸣,不远处的一座木楼顶部木屑纷飞爆裂开来,整个屋顶塌陷了下去。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抱着头蹲了一下,然后他们明白了,那还是城外发射进来的铁炮弹的杰作。
“这些炮居然能打到这里么?这里距离西城可是足足有三四里之远啊。唐人的攻城武器居然这么厉害。”一名将领惊骇的话语代表了此时所有人的心声。
轰隆之声不绝,周围院落里,街道上传来的惊叫声此起彼伏。街道上到处是人马奔走之声,他们总觉得似乎奔逃才是躲避这空中打击的办法,但其实这根本没用。因为没人知道炮弹的落点,也不知道下一刻它会落在何处。
骨力裴罗面色铁青站着不动,手下将领连拉带拽的将他拉到一座房舍屋檐下躲避。虽然若是炮弹落下,房舍恐难抵挡,但毕竟头顶上有东西遮蔽,心里会感觉安全一些。
轰炸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前前后后约莫半个时辰便告结束。但即便只是这短短的半个时辰,给丰州城中带来的破坏和恐慌也很不小。骨力裴罗等人便亲眼看着花园之中的金帐被三枚铁弹直接命中,砸塌了坚固的骨架和廊柱,将骨力裴罗的金帐砸成了一摊废墟。若是众人还在金帐之中的话,恐怕有人要送命了。
每个人的心情都极其糟糕,敌军虽未攻城,但这比攻城更让人胆怯。对方的攻城武器几乎可以覆盖整个丰州城,也就是说城中的任何一处都不是安全的。死伤都是次要的,关键是这种笼罩在头顶的阴影和恐慌才是最要命的。本就已经大败而归,心气和士气都低落到谷地的回纥将士们,再经受这样的骚扰,怕是很快便要崩溃了。
骨力裴罗面色铁青的带着众将从花园中出来,打算去瞧一瞧城中的破坏和伤亡情况,鼓舞鼓舞士兵们的士气。他们刚刚走出州衙门外,便见十几骑兵马从西边街口飞驰而来,其中一人正是在城头负责守城的骨力裴罗的长子磨延啜立。磨延啜立是骨力裴罗最喜爱的儿子,骨力裴罗对其宠爱有加,所以大战之时让他留守在城中。乞扎纳力阵亡之后,骨力裴罗便让磨延啜立顶了他的位子,负责在西城坚守。因为只有他还有精神撑在城头,其余将领们都已经心力交瘁了。
“父汗,父汗。您没事吧。”磨延啜立远远叫道。
骨力裴罗心里一阵温暖,儿子还是贴心的,特意赶回来询问自己的安危,自己没白疼爱他。
“我没事,你不在城头驻守,来此作甚?”骨力裴罗皱眉道。
“父汗放心,唐人并未攻城。他们朝城头射了一封信,是给父汗的信,儿不敢耽搁,亲自送来了。”磨延啜立这才说出了他的来意。原来不是特意来查看父汗的安危,而是来送信的。
“信?”
骨力裴罗愣了愣,旋即急不可耐的从磨延啜立手中接过那封信来。扯开信封取出信笺便看了起来。片刻后,骨力裴罗的脸色变了,说不清是喜还是忧。
“大汗,信上说的什么?”将领们纷纷问道。
“你们自己瞧吧。”骨力裴罗将信交给身旁的将领,皱眉沉思起来。
一名将领拿了信笺颠三倒四的看了半天,皱眉骂道:“汉人的字真他娘的难认,老子不认识。”
周围众将纷纷骂道:“不认识字你抢在手里作甚?瞎耽误功夫。桑木将军念出来便是,桑木将军识得汉人的字。”
信来到了桑木将军的手里。桑木开口读道:“大唐西平王、右相国、剑南河西陇右三镇节度使王源忠告怀仁可汗骨力裴罗。曰:尔等蛮夷,犯我大唐,占我城池,辱我百姓。罪大恶极,其罪难恕。今我神策军挥军北指,略加小惩,教尔等蛮夷知我大唐之威。今次之战,尔等当知我神策军之力,非尔等蛮夷散勇可敌。现本应挥军攻城,除恶务尽。但念及回纥部落当年曾受我大唐天恩,乃我大唐臣属之国,也曾为我大唐效力,故而本人思虑再三,决定给尔等一个洗心革面之机。今限尔等于酉时之前献城受降,不得推诿。若有顽抗,必杀尽尔等狗头,绝不宽恕。”
“草他娘的,这狗娘养的口气好大。”
“去他娘的,献城受降,岂非任他宰割?狗娘养的小兔崽子想得美。”
众将领一片大骂之声。
骨力裴罗却没有骂人,只是静静站在一旁,面色阴沉作沉思状。
“大汗,这厮如此无礼,咱们可不能献城投降,咱们跟他们拼了。”桑木将军沉声道。
众将领都看着骨力裴罗,等着他对这封信的表态。骨力裴罗抬眼看了看众将,哑声道:“诸位兄弟,你们觉得王源这厮跋扈蛮横,欺人太甚。但你们想过没有,此时此刻,他有这跋扈蛮横的本钱。他们没有攻城,只往城里发了一轮炮击,这便是在告诉我们,他们可以轻易的攻下城池,将我们歼灭。无论你们多么愤怒不满,可他确实可以做到这点。他们可以轻易破城,我们会全军覆灭。”
众将愕然,大汗以前绝非是这样的人,但现在,大汗变了。难道说大汗当真要献城投降不成?问题是献城投降之后,岂非任人宰割了,也未必能有活路。
“诸位兄弟,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他们能攻下城池歼灭我们,却跑来劝降。以目前的局面,他们大可不必如此。”
“是啊,是有些奇怪。他们怎么不直接进攻?莫非以为我们真的会献城投降不成?来个先礼后兵?”有人沉吟道。
“绝非是什么先礼后兵。我们已经进行了一场殊死大战,现在还讲什么先礼后兵?我刚才想了想,突然想通了这个道理。他们是怕我们拼命,他们不想逼得我们拼命,因为他们不想再死伤兵马了。”骨力裴罗抹着黄胡子道。
“父汗,这又是为何?他们怎么会为了顾惜兵马死伤便不攻城了?”磨延啜立不解问道。
“儿啊,你不懂。这个王源虽然是什么大唐的右相,什么西平王。他也口口声声大唐如何如何,但其实他可不是什么大唐的顺臣。李瑁为何向我们借兵?不就是因为这个王源根本不听李瑁的调遣,反而是他的心腹大患。我在想,今日这一战,王源其实也损失不小。虽然……虽然我们输的更惨,但我们只有他这一个敌人,而他王源,还有一个敌人,那便是大唐现在的皇帝李瑁。如果王源的兵马遭受重创,你们猜会发生什么?”
“大汗的意思是不是说,王源担心兵马损耗太多,回过头李瑁便会对他动手?”一名将领脑子灵活,瞬间领悟了其中的门道。
骨力裴罗点头道:“正是如此,正因如此,他才不愿攻城,忌惮我们会殊死一搏。我们还有三万兄弟,拼死咬掉他一两万人是可以的,我们固然是完蛋了。可他在我们身上损失了三四万兵马,他总共才多少兵力?如何再和李瑁抗衡?李瑁会趁机剿灭了他。我们完蛋了,他也要完蛋。”
“大汗说的很是,原来这厮是打着这样的主意。怪不得不攻城呢。咱们可不能便宜了他,咱们就拖着他,耗着他,让他也完蛋。”有人大声叫道。
骨力裴罗斜眼扫了那人一眼,皱眉道:“我们都完蛋,那有什么好处?让那个李瑁渔翁得利?蠢材!”
“就是,蠢的很,我们干什么要让李瑁得利?咱们应该利用王源的这种心理,想办法跟他交易达成条件。或许可以全身而退,渡过此劫。”有人叫道。
“正是,正是,大汗,咱们应该这么干。告诉王源,放我们安然离开,否则我们便跟他死磕。”众将领纷纷叫道。突然间在黑暗中出现了光明,众将领的脑子也变得灵活起来,心情也变得好了许多。
骨力裴罗沉吟片刻道:“安然离开么?但愿如此吧。现在他们占了上风,起码他们可以一举消灭我们。所以其实以此为条件要挟的话,还是没什么用的。若我们反而因此倨傲了起来,却会惹恼王源。万一他恼了,不管不顾的攻城和我们死拼,那对我们可没半点好处。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妨去跟他们谈一谈,谈的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我们的底线是,咱们都能活着回到草原上去,剩下的事情都好说。至于条件哪怕苛刻些,那又算什么?这不过是一纸约定罢了。我们遵守了便是约定,我们不遵守,便是一纸空文。重要的是,留的牧草在,还怕没羊吃?”
“大汗所言极是,我等举双手双脚同意。”
“大汗的智慧比王源可高太多了,王源到大汗面前算个屁!”
众将领纷纷大声叫嚷着拍着马屁。骨力裴罗心里受用,本想再说一番自得之语,忽然想起自己才刚刚败在王源手里,死伤了七成兵马,还谈什么比对方高明,这可是在自欺欺人了。这么一想,那些赞颂之言,听在耳朵里也像是讽刺了。
骨力裴罗的回应速度之快,超出了王源的想象。王源正在帐中跟一般闹情绪的将领们解释为何要劝降骨力裴罗的原委时,那骨力裴罗命人送来的信便到了。
这一次,送信的信使可不像数日前那般嚣张跋扈了,见了王源先跪地磕了几个响头,呈上回信之后,更是垂首躬身连大气也不敢出,更不敢看王源一眼。想必是他也早知道前番信使的下场,担心一不小心得罪了对方,便要被扒了衣服剃成秃头再用火把烤熟了小鸟,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王源看了信后递给了高仙芝,高仙芝看了一遍后微微点头。
王源这才开口对那信使道:“好,骨力裴罗有此诚意,那自然是好的。他愿意亲自来我军中商谈,足见其诚意。我大唐上国,绝不会做些阴暗之事,所以你回去告诉他,让他尽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