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上了马,沿着城门广场通向的街道缓缓行去。来到路口时,王源下意识的朝路边的暗影处瞧了几眼。王源心中希望还能看到那辆停在路边的马车,看到崔若瑂坐在马车里朝自己微笑。然而路旁空无一物,几盏昏黄的风灯在街道旁的店铺门口随风轻轻的摇摆着,将树木的影子拉到长长的,投射在街道上。
王源心中微微的失落,但很快便苦笑着摇了摇头。不否认自己对崔若瑂是有好感的,崔若瑂对自己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但那又如何?崔氏和自己敌我不明,也许将来便是帮着李瑁对付自己的敌人,那么自己和崔若瑂只间恐怕也仅限于这几日的缘分了。而且即便崔氏不是自己的敌人,自己家中已有众多娇妻美妾,想要纳崔家的贵女为妾,那也是不可能的。崔家怎会允许家族中的女子与人为妾室,所以这注定是无言的结局。
眼下自己要集中精力做的事便是要全力守住扬州,拖到神策军到来之时,将叛军彻底歼灭,平息这场旷日持久的叛乱。至于和崔若瑂之间的这一些小小的波澜,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趁着相互之间还没达到更深一步的境地之前,早早的挣脱这段微妙吸引为好。
走过北街数百步的距离,一条幽暗的横街通向西首。王源拨转马头上了横街之中。这条横街幽暗寂静,街道狭窄,路旁树木高大,没有叶子的树枝一根根犹如利箭般插向天空,树枝浓密,同样将朦胧的月色和路旁风灯的光线阻断,让这条街道变得颇为有些阴森。
今日上午,崔家管家来城北告诉自己,说自己住在崔家距离北城甚远,而且住在客房之中也甚是简陋不恭,所以腾出了崔家在北城横街尽头的杨花楼给自己居住。王源当然是没什么意见,虽然感觉有些怪怪的,但王源并没有多想。或许正是因为自己和崔家大小姐接触的太多的缘故,崔家人不想出什么纰漏,故而让自己搬出崔家大宅。否则为何从上午开始,崔若瑂便再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了呢?
马蹄清脆的敲打着砖石街道,街道上空无一人。行了不久,前方的街道尽头,一座挂着红灯笼的宅院出现在了眼前。王源上午和崔家的管家来了一趟,知道那便是杨花楼,于是催动马匹快速来到宅院前。门内有看门人听到动静,吱呀一声小门打开,露出了一张阴暗的面孔来,一看到王源,顿时那张脸上堆起了笑意。
“呀,是王校尉回来了,您稍候,小人这便给您开门。”
王源微笑点头,翻身下马来牵马走到门口,大门哐当打开,一名身材瘦削的仆役躬身出了门,从王源手中牵过了马儿,赔笑道:“王校尉请进,小的去拴马,一会儿便来替您引路。”
“有劳了。”王源点点头走进院子里。这杨花楼其实便是一座园林。一座四面围墙圈起来的大院子,里边有一方池塘,池塘边遍植杨柳,几处亭台假山点缀其间。一座三层小楼便是这庭院里的唯一的建筑,小楼雕梁画栋,倒也颇为精致。白日里来时,管家崔七曾介绍了这杨花楼的得名,原来得名于庭院楼畔前后池塘周围种植的百余棵杨柳。据说每年春三月之后,杨花吐絮,随风飘舞,宛如漫天的大雪一般,景色甚是美妙。故而此处得名为杨花楼。这里本是崔家孙少爷崔耀祖读书居住之所,这次是崔耀祖特意腾出来给自己居住的。
夜晚光线暗淡,庭院里的景色也看不清楚,只是在楼前昏暗的灯光照耀下,影影绰绰的可以看到庭院中假山的黑影张牙舞爪,柳树的轮廓模模糊糊,枝条在风中舞动,颇有些鬼魅之感。
“王校尉请随小人来,您的住处在三楼。新换的床单棉被,希望你好好的睡一觉,明日带着我们扬州兵马打一场大胜仗。”看门的仆役提着一柄灯笼摇摇晃晃的走来,笑眯眯的道。
王源笑道:“怎么?这杨花楼中只有你一人么?”
那仆役忙道:“是啊,本来有七八个,但都是耀祖少爷的贴身奴婢,都跟着去伺候了。小人就是个看门的,所以便被管家吩咐着留下伺候您。王校尉放心,小人手脚挺麻利的,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小人定伺候的妥妥当当的便是。”
王源笑道:“我只是这么一问罢了。上楼吧,我有些困了。”
“好好,请随小人来。”仆役连声应了,打着灯笼头前引路,两人沿着假山林木之间的小径很快便来到了杨花楼前。那仆役推开了楼门,引着王源沿着厅侧的楼梯一步步的往楼上行去,不久后便到了三楼上,仆役引王源进了一间屋子,点起了烛台。
“就是这里了,您瞧还满意么?”仆役笑道。
王源看了看屋子里的摆设,果然是华贵无比。里外各有一间,以珠帘门相通。置身在的这间外屋显然是读书休息之处。墙角摆着精美的家具。桌椅书案一应俱全,看得出都是名贵的木料所造。屋子中间摆着一个长几,长几上还有一具古琴摆在上面。
拨开珠帘行到里边,里屋更是华贵,地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看上去也不像是赝品。宽大的牙床上铺着素花的松软被褥,干干净净,叠的整整齐齐。屋子的角落处一盆盛开的梅花正静静的绽放,满室都是淡淡的香味。
第958章 长夜(二)
“这屋子倒像是女子的闺房一般。”王源打趣道。
“好眼力。”那仆役挑指赞道:“这间屋子原来是我们崔家大小姐住着的,大小姐春天里也喜欢来这里住几日看杨花。不过这两三年杨花楼给孙少爷住着,大小姐便不再来了。只是这屋子还保留着,以防大小姐还来住。”
王源哦了一声微微点头。一听仆役提及崔若瑂,王源的脑海里便闪现出崔若瑂明眸善睐的绝美面容来,一想到这屋子是崔若瑂住过的闺房,王源心里便升腾起异样的感觉来。
“那么,王校尉还有什么吩咐么?茶水都在外间的桌上了,您要是渴了便劳烦您自己动手,若是没有什么吩咐的话,小人便先告退了,王校尉也早些歇息。”仆役笑道。
王源点头道:“辛苦兄弟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也早些歇着吧。”
那仆役躬身行了一礼,快步出了屋子,随手将屋门关上。
王源来到外间,在椅子上坐了会,感到有些口渴。于是拿起桌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但他发现那茶水竟然是大唐流行的熬制茶水,一股葱蒜之味冲鼻而来。王源不喜这样的茶水,便全部倒进渣斗里。有心要拿仆役送一壶清茶来,但想到又要折腾那仆役上楼跑一趟,于是便作罢了。
于是进了里屋,吹了烛火和衣躺在床头,想了一会明日该如何迎敌的事情,不一会酒意朦胧,睡意渐起,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王源忽然被一阵阵战马的嘶鸣之声惊醒了过来。那是自己的大黑马发出的嘶鸣声,黑马的嘶鸣声在王源看来再熟悉不过了。王源从床上坐起身来,仔细倾听,那黑马的嘶鸣声再次清晰的传到耳边。王源不知道黑马在闹腾什么,于是穿了靴子起身来走到门口欲下楼去照看。可是伸手一拉房门,房门纹丝未动。
王源一惊,他记得自己睡前并未拴上房门,但为何此刻房门拉不开。用力拉了两下,才意识到原来房门被人从外边锁上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王源的精神立刻紧张了起来。伸手沧浪一声拔出宝剑来,插进门缝之中只轻轻一撩,“啪嗒”一声,外边传来物事断裂之声。王源再拉房门,房门应手而开。
王源闪身出了房门,但见楼梯回廊处一片漆黑,四周静悄悄的。王源一步步沿着楼梯缓缓下楼,行到一楼大厅处时,但听周围脚步杂沓之声清晰可闻,似乎有很多人在杨花楼周围走动,还不时有哗啦哗啦的奇怪的声响。
王源瞧瞧来到楼门处,从门缝之中往外观瞧。这一看让王源惊的浑身冒汗,但见楼外数十名黑衣人正来回的奔走,每个人都抱着一大捆柴薪将这些柴火堆在楼门前。王源快速前往杨花楼后门处,情形一般无异,一大堆黑乎乎的小山般高大的柴草已经将后门堵得严严实实。到此时王源立刻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有人要在杨花楼纵火,要纵火烧死的对象无疑便是自己了。那楼前楼后的几大堆柴草便是防止火起之时有人逃出的,火起时整座楼的出路封死,楼中的自己的便只能是死路一条了。
王源的脑子急促的思索着,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崔家针对自己的一次行动。上午要自己搬到这杨花楼中,怕便是为了晚上可以纵火杀死自己的缘故。这一切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行动。那么崔家要烧死自己的原因也自然昭然若揭,自己的身份一定是被崔家人洞悉了,而崔家也一定已经和李瑁达成了默契,得知自己身份后替李瑁除掉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
一瞬间,王源身上冷汗骤起,心脏扑通通的跳的厉害。此刻冲出楼去自然是可以的,但自己悍然冲出,崔家人见纵火烧死自己的计策不成,怕是便要翻脸硬来了。这里是扬州,是崔家的地盘,满城都是他崔家的人,自己逃出此处也未必能逃过崔家的追杀,所以闯出去是不明智的。为今之计还不如将计就计,想办法偷偷逃离此处,让崔家人纵火烧楼,那样他们会以为自己葬身在火海之中,自己隐藏在暗处,会更有逃脱的机会。
王源打定主意,迅速转身上楼,心中大骂连声。崔家人竟然如此狡诈,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而且他们居然不顾叛军大敌将至的局面,悍然对自己发动暗杀,这岂是大家豪族之所为?还有那个崔若瑂,这个女子隐藏的够好,这几日自己被她弄得神魂颠倒,却不料她正是迷惑自己,为他崔家的卑鄙手段而掩饰。搞不好自己的身份便是她泄露的,她在楚州时怕是便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只是她假装不知道罢了。王源啊王源,你可真是够蠢的,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但其实早入他人縠中。什么时候你才能不被美色所迷惑,能够不要如此怜香惜玉呢。
王源一边自责一边冲上楼去,猫着腰沿着小楼的回廊走了一圈。楼高三丈多,周围的树木虽多,但最高的也只有丈许高。竟无脱身之处。情急之下,王源瞥见了屋子里的帐幔和被褥,伸手连撕,将它们撕扯成一条条连接在一起背在身上来到二楼。猫着腰从二楼外廊再绕一圈,看准了楼西侧一处背光的暗影处,将布条绳索的一头廊柱上,伸手抓着布条滑了下去。布条的长度不够,但王源看准了一棵柳树的纸条落了上去。
刚刚落在柳树上,便见几条黑影从旁边窜行而过,还好他们并没有注意到柳树上的王源,只是抱着一大捆的柴薪飞奔而过,围在小楼旁边的木窗旁。看样子他们不仅是要将楼门堵住,还要在小楼旁围上一圈的柴薪,确保大火全面烧起来,让自己绝对无法逃生。
待他们摆好了柴薪再次离开,王源忙跃下柳树,借着假山树木的掩映之处慢慢的移动。很快他便迂回到了前方院墙的角落处。从一处小山般的假山上王源探头瞧瞧观瞧,只见庭院门前站着十几个人影。王源一眼便认出了其中一人,那人长身玉立相貌堂堂,正是崔家的孙少爷崔耀祖。见到崔耀祖的这一刻,王源心中的揣测尽数成了现实,恨得牙齿咬的咯咯响。
崔耀祖正挺胸叠肚的站在院子里的空地上,他旁边一名仆役牵着一匹四蹄雪白浑身乌黑的马儿,那便是王源的大黑马。牵着马的那仆役正是刚才伺候王源的那名看门人。
“孙少爷,这马儿乱跳乱叫的,莫不要惊动楼中的那人么?干脆一刀捅了算了。这马虽好,但也不要坏了咱们的事儿。”一名护院沉声道。
“哎,赵小五,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啊。我都跟孙少爷说了,那厮已经喝了那壶茶水,里边可是烈性的麻药,他恐怕早已睡的人事不省了,还如何听的到?麻沸散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药力,要不你赵小五尝一口试试。”那看门的仆役叫道。
崔耀祖皱眉道:“崔九,你确信他喝了那麻药茶水么?”
“孙少爷,小人亲自去查看了。那厮躺在床上睡的香甜,我假装上去查看,那壶中的茶少了一杯,茶盅里还有残茶呢。那玩意喝一口便够了,何况他喝了一杯?若不是孙少爷说要烧死他,我当时便可以一刀剁了他的脑袋。”看门仆役忙道。
崔耀祖斥道:“你懂个屁。麻翻了烧死,仵作是验不出来的。砍死了他再烧死,尸首不全便露陷了。要让人以为他是小楼走水烧死的,而不是被杀死的,明白么?”
“都烧成炭了,还能看出什么?”
“屁话,你以为那么容易便烧成焦炭?把你丢到火里试试?尸首是烧不完的,仵作一检查,胸肺之中没有飞灰,那便知道是在火烧之前便已经死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崔耀祖斥道。
“用的着这么小心么?”崔九咂嘴道。
“你懂个屁,你知道他是谁么?说出来吓尿了你们,他是当今相国,神策军的大元帅。他手下十万大军呢。若是知道他是被咱们给杀死的,那十万神策军会饶了咱们么?若是失火烧死的,那便怪不得别人了。懂么?”崔耀祖骂道。
那几名护院吓的呆在原地,崔耀祖皱眉道:“怎么?都尿裤子了?没出息的东西,小爷都不怕,你们倒怕了。刚才的话谁都不许嘴贱说出去,否则我杀你们全家。”
“是是是。孙少爷放心便是,我们怎会说出去?那不是找死么?”几名护院连声道。
王源在假山之后听的真切,心中暗叫侥幸。若不是自己因为不喜那些葱姜蒜醋熬煮的茶水,自己喝了酒后口渴,是一定会喝水的。或许是因为茶中有药物,为了掩盖药物的味道他们不得不用这味道浓烈的熬茶掩盖,却冥冥之中救了自己一命。否则自己被麻痹了之后,那是无论如何也听不到马嘶之声的。这看门人在自己睡熟后进了屋子查看了茶盅茶壶,确定自己喝了茶水,这才敢不怕弄出声响来。
不过这看门人胡吹大气,他是进的外屋,王源酒后酣眠自然是没有察觉。但他若是真的敢进入里屋挥刀砍杀的话,王源是一定会知道的。因为王源进入扬州后便谨慎的很,睡前便在床头用细线拉一道绳索,一头拴在手指上。一旦有人靠近,自己便立刻会被惊醒。这是李欣儿教给王源的办法。当年李欣儿身为卧底在李林甫府中潜伏,可谓处处杀机四伏,所以她便是以此为防御的手段,便是睡梦中也要随时警惕的。
崔耀祖手里拿着鞭子对着马臀抽打着,黑马乱踢乱跳,不时的嘶鸣着。“畜生,今日非将你打的服帖了不成。若不是看你是匹好马,我也甚是喜欢,我便一剑砍下你的马头,叫你这畜生又踢又咬的,差点咬破了我的胳膊。”
大黑马嘶鸣跳动,不肯屈服。王源心疼不已,但又不能现身出来。不久后,崔耀祖的注意力集中到了纵火之事上来了,于是停止了抽打马匹,对着一名赶来禀报的护院喝问道:“都准备好了么?”
“禀少主人,柴禾都堆好了,也都淋了火油了,少主人下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