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道:“即便小道消息不实,但陛下您想一想,这样的消息四处流传,身在长安的史思明听在耳中会怎么想?本来就对安庆绪不服,听到这样的消息会如何?若是史思明和安庆绪之间乱了起来,岂非对我平叛大业极其有利?”
玄宗想了想道:“那又如何?史思明如今在长安被我大军困住,他就算想和安庆绪闹起来,怕也是鞭长莫及吧。”
王源点头道:“陛下所言甚是,所以臣认为,在这个时候我们不但不能逼急了史思明,或许还应该放虎出笼。”
“怎么个放虎出笼?”玄宗道。
王源道:“臣决定将神策军撤离长安,退守长安以西邠州金州一带,给史思明造成我大军无力攻城的假象。”
“什么?你想撤兵?”玄宗又是一惊:“为何如此?”
“因为那样一来,也许便可坐山观虎斗了。”王源沉声道:“史思明因为安禄山之故而死守长安。若他怀疑安庆绪杀了安禄山继位,他又被我困在长安。我大军一旦撤离,他也许会立刻率军逃出长安,不会遵循安庆绪的命令死守。若他当真这么做的话,长安岂非唾手可得。这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若弃守长安,安庆绪必会严惩他,史思明手握重兵,搞不好他们便会窝里斗,这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玄宗皱眉道:“但史思明若是不按照你所想的逃离长安呢?你这大半年来大军好不容易形成的困守长安的态势岂非付之东流?若叛军再增兵长安,岂非更难攻打?”
王源摇头道:“他若执迷不悟,明年春天我大军再临城下发动攻城便是。至于陛下所担心的叛军增兵长安之事,臣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他们增兵长安反倒是好事,臣反而担心他们挥军南下攻我东南之地,那才是最要命的。”
玄宗站起身来缓缓踱步,半晌道:“王源,朕担心,若此次撤兵情势不如你所预期的那样,怕是会让你背负骂名。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源呵呵笑道:“骂名?臣怕什么骂名?臣只要能顺利平叛,其他的什么都不会管。臣又不是畏敌溃逃,只是战略撤离而已,不明其中之理的人才会乱骂人。臣只需对陛下解释,其余人臣却不用跟他们费口舌了。”
玄宗点头道:“既如此,你想做你就做,朕同意了便是。”
王源没想到玄宗这么轻易便同意了自己的建议,颇感意外。本来王源还以为需要跟玄宗费一番口舌解释,甚至拿出军务自专的话来堵住玄宗反对的话。但现在看来,却是多虑了。
玄宗同意的很干脆,倒让王源甚是意外,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提议其实正中玄宗的下怀。玄宗并不相信王源所言的什么叛军会内乱,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样的话,玄宗将王源此举一概视为糊弄自己的鬼话。
在玄宗看来,王源无非便是不想攻下长安,不想积极平叛罢了。因为一旦攻下长安,夺回洛阳,自己便将离开成都,脱离他王源的控制。而且一旦平叛结束,他王源还好意思当这个平叛大元帅么?他还能阻止禁军的重建,各地节度兵马的重建么?王源此举无非是想困住自己,以忠君之名,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实。
而玄宗不假思索的同意了王源这个近乎荒唐的建议的原因便是玄宗寄于厚望的借兵攻长安之事。本来若王源的大军在长安以东驻扎,即便李瑁和回纥人达成借兵的协议,郭子仪和李光弼有了足够的实力拿下长安,那也是一件棘手之事。王源的神策军就在长安旁边,一旦郭李攻城,神策军一定不会袖手。长安城攻下后,谁的兵马先占领长安城控制住长安城还是个未知数。而玄宗借兵的目的便是要郭子仪和李光弼先一步控制长安城,这样王源的兵马便不会被允许进入城中,从而达到自己回到长安之后摆脱王源的控制的目的。那么难题就在王源的神策军若一直在长安左近的话,这个计划是很难奏效的。
玄宗本来正在焦虑于借兵成功之后该如何找个理由让王源的神策军调离长安一线,从而给郭子仪和李光弼占领长安城的机会的事情。该以何种理由说服王源的兵马调离,而不至于让王源产生会怀疑。现在王源却自己上门来提出了退兵的想法,玄宗差点就没忍住笑出声来。老天开眼,否极泰来,自己是天子子,老天都会在关键的时候帮着自己解决难题,这充分说明自己受天之眷顾,大唐气数尚在,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王源离去后,玄宗在屋子里大笑出声,忽而诗兴大发,急命内侍铺纸磨墨,挥笔作诗一首:节变寒初尽,时和气已春。繁云先合寸,膏雨自依旬。飒飒飞平野,霏霏静暗尘。悬知花叶意,朝夕望中新。
看着墨迹森森的诗作,玄宗得意不已。“悬知花叶意,朝夕望中新”这两句最是得意,一切正在朝自己希望的方向发展,不正是中新之望么。玄宗命人将此诗装裱,挂在书房墙上,感叹自己很久没有作出这样的好诗了。
王源回府后写下书信交给两名送信的亲卫回复高仙芝,同意他的建议,将大军退守金州邠州一带休整过冬。这个决定作出后王源其实也松了口气。因为大军扎营于灞河两岸,虽然有所庇护。但长安的冬天之残酷是难以想象的,即便又充足的物资供应,但一到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之事,以灞河军营的那些过冬的庇护营地,也不免遭受风刀霜剑之苦。毕竟是野外军营,防寒设施是无法完备的,一个冬天下来,什么样的情形都会发生,很可能会在严寒之中士气消磨发生难以预料之事。能够退守城池之中过冬,对大军而言绝对是一件好事。
以前是担心史思明离开长安,所以困住他和他的兵马,现在却是希望史思明离开长安,因为希望史思明和安庆绪之间会产生内讧。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风云变幻,情势迥异,王源也不得不感叹这大唐的世界其实也是变化快的很。对王源而言,他绝不想和对手硬碰硬的死拼,他更希望会渔利其中,避免神策军的过多伤亡,眼下的这个决定便是基于这种考虑。这也是他宁愿冒着史思明撤离长安后或和安庆绪团结一致合兵一处更加壮大的危险,也要这么做的原因。
……
次日午后,王源从政事堂回府后,黄三已经备好了车马等着他了。因为王源和黄三约定好了,今日要去城东拜祭黄老爹的墓。回成都数日,为各种事情所纠缠,王源一直想去拜祭一番。但拜祭扫墓需要合适的日子,王源其实不信这个,但也不愿坏了规矩引发不安,所以便忍耐了几日。直到昨晚黄三告诉王源说明日黄历上是适合扫墓祭祀的日子,王源便立刻答应明日午后去拜祭。
两辆马车并数十骑飞驰出东城门,沿着官道行了五六里,拐上一条通向龙尔山的土路。一路上寒风刺骨,四野萧索。短短数日之间,寒潮来袭,天气变的很是寒冷。即便冬阳高照,但其实也抵挡不住越发明显的刺骨的寒冷了。
一处小山之下,众人下马下车徒步步行上山。前来拜祭的除了王源和李欣儿之外,还有黄三和黄英黄杏兄妹以及谭妮儿几人。行到山腰处,一片向东的山坡平坦之处,一座坟墓孤零零的矗立在荒草之中,坟头的黄草都已经有了不少,在寒风中微微摇摆。
一到墓前,黄英和黄杏便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跪在坟前泣不成声了。
“二郎,这便是我爹的墓了。一个多月没来,坟头都长了这么多的草了。”黄三红着眼圈沉声道。
王源微微点头,上前去将携带的酒饭供果一一摆在坟前,点上三炷香插在坟前,跪在坟前磕头。黄老爹虽然和王源并无血缘关系,但王源其实和他的感情甚好。当年落魄为坊丁之时,王源经常便在黄家出入,黄老爹和自己甚是谈得来。和他的儿子黄三的木讷不同,黄老爹很是健谈,和王源谈天说地说些掌故见闻,爷俩甚是投缘。
在王源心目中,自己穿越而来的迷茫之时,挽救自己和给自己极大慰藉和温暖的便是黄家人。无论是黄三的仗义相助,还是黄家大小妹的体贴照顾,乃至从黄老爹身上得到的长辈的慈爱,都是王源能够走出迷茫发愤图强的一股极大的动力。内心之中,王源将这个穷困邋遢却朴实慈祥的黄老爹已经看着是自己父亲了。之后的颠沛岁月之中,无论何时,只要回到家中,王源总是不忘给黄老爹买些好酒好穿之物,也常常抽空陪着黄老爹喝上两杯。在王源看来,无论自己经历多少风雨,心情多么的糟糕,只要和黄老爹盘腿喝上几杯,听着他那些没什么道理的絮絮叨叨,心境便平和了许多。
“爹,二郎来看您了,您临去时走得急,都没来得及通知二郎一声。您临去时候还问二郎回来没,想在二郎来瞧您了。”黄三在旁烧着纸钱,低声道。
一提起当日黄老爹去世的情形,一旁的大小妹的哭声更大了。
“老爹,我来看您了。二郎陪您老再喝几杯酒。”王源低声说话,将带来的一坛子酒尽数洒在坟头。李欣儿也跪在一旁磕了几个头,低声的祷祝。
黄三道:“二郎,十二娘,起来吧,地上凉的很。我爹知道你们来看他一定很高兴的。”
王源缓缓起身,黄英也扶着李欣儿起来。王源站在坟前往四周张望,周围一片荒凉,草木荆棘横生,显得甚是杂乱,不觉皱了眉头。
“三郎,为何要将老爹葬在这里?这里只有老爹的坟在此处,为何不是葬在南边的坟地里?那里是成都百姓的葬场,埋在南坡不好么?”王源问道。
“二郎有所不知,这是我爹临去时要求的。他一直念叨着说想念长安老家,说活着不能回去,死了要葬在北坡那样可以看到通向东边的回长安的路。我没有办法,这才在北坡寻了这处平坦之地安葬了。”黄三沉声道。
王源沉默半晌道:“老爹是想落叶归根啊。先葬在这里,待收复了长安,咱们重新将老爹收殓,在长安城外的坟地安葬。也了了老人家的心愿,你看如何?”
黄三道:“甚好,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和我娘葬在一处。不然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成都,远隔千山万水,魂魄都难归一处。”
王源见他说的凄凉,心中甚是沉重。魂魄之说只是虚妄,但死后不能归家却是憾事,这事儿需得了了。
王源亲自动手,带着众人将坟墓周围的枯树杂草清理一番,将碎石土块也搬运一旁,收拾了一番。稍微看着整洁一番才稍稍心安一些。
“二郎,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离开之前,踌躇半晌的黄三忽然开口道。
王源微笑道:“三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你我兄弟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
黄三憨憨的笑了笑道:“我是怕说出来二郎为难,但今日在我爹的坟前,我想问问这件事。也算是了一桩我爹的心愿。”
王源笑道:“说吧,我怎么觉得好像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呢。”
黄三看了一眼李欣儿道:“十二娘,您莫见怪,这件事确实是我爹的心愿,着我跟二郎提一嘴。事儿成不成是一回事,但我若不说出来便是不孝了,我怕我爹会责怪我。”
李欣儿笑道:“黄三哥,有什么话就说便是,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你和二郎就像亲兄弟一般,咱们都是一家人,可莫见外。你这么一说,我都觉得心里噗通噗通的,好像真的是什么大事儿。”
王源拉着黄三坐在黄老爹坟前的石头上道:“三郎,说吧,老爹也在,有什么只管说。”
黄三咬咬牙道:“好,那我便说了。是这样,我爹这几年在成都日子过得很是舒心,我一家老小托庇于二郎的照顾,我黄家能有今日也是二郎提携。我爹在世时常说,我黄家受你们王家两代的恩惠。当初我爹娘流落京城时,是你王家老大人夫妇收留了他们才活下来。现如今我们也托庇于二郎的照应。受你们王家两代恩惠甚多。”
王源皱眉道:“三郎,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这是把我当了外人了。”
黄三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爹是告诉我们,我黄家不会忘记王家的恩惠。”
王源摆手道:“你到底要说什么?要全是这样的话,我可要不爱听。”
黄三忙道:“二郎莫急,听我说便是。我爹说,这几年他过得舒心,但有一件事,他心里一直别扭的很。前两年他跟我说过,我没接他的话茬儿。但是他临去前又叮嘱我这件事,我翻来覆去的想,该跟二郎说说这事儿。”
第911章 遗愿(二)
“到底是什么事?黄三哥,瞧你这吞吞吐吐的劲儿。你平日可不这样。”李欣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