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带人打扫战场的是杜甫,这本来不该是他的差事,王源也不想让他去干这样的事情,但杜甫坚决要求去做。杜甫告诉王源,这一战无论是从谋划还是杀敌上,他都像是个旁观者,所以必须做些什么才能安心。他能做的便是让参战的将领和兵马好好的睡一觉,自己带着三千后勤士兵来清理战场。
王源拗不过他,也很无语。文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自尊心太强,太自爱了。这杜甫便是,开始的时候为了面子死活不愿跟着自己为杨国忠效力,现在还是这副德行,好像生恐吃了白饭一样。
既然拗不过他,王源索性也就不劝了,让他做些事也许他会好受些。但一想到后世被尊称为诗圣的杜甫在自己帐下打扫战场搬运尸体,王源觉得自己实在是在犯罪。
杜甫自己倒是挺开心的,带着三千士兵在城北的坡地挖了个巨大的天坑,直到午后才挖好。命人将战场上的尸体一个个的拖到坑里,然后掩埋好。还亲自给他们立了一块无字碑。这让神策军士兵们甚是无语。之前打扫战场时,神策军的惯例是将尸体堆积在一起焚烧成灰烬了事,哪有这么耗费体力和功夫的。但杜甫不准,他说这些士兵虽然此生为叛贼,但也不能将他们挫骨扬灰灰飞烟灭,若烧了尸首,便连投胎的机会都没了,还是应该给他们轮回当好人的机会。面对杜甫的这番话,神策军士兵们个个白眼朝天。但大帅打过招呼,要绝对服从杜参军的命令,士兵们便也只好去照他的话去做。只是背地里骂几句书呆子解解气。
午后时分,战场打扫完毕。当睡了几个时辰精神抖擞的王源策马来到东城的时候,士兵们也已经将城上城下的狼藉收拾干净。不少城里的百姓出来帮忙填埋城外的土坑。帮着将一堆堆的兵器盔甲往城里运回来。
城东的广场上,盔甲兵刃堆积如山,缴获的物资也无数。叛军撤离的时候仓促,大部分的粮草物资都被缴获。车马源源不断的往城里拉,王源看着这景象笑的合不拢嘴。
杜甫匆匆而来,灰头土脸却神采飞扬。他是赶来向王源禀报缴获的物资和双方伤亡的清单的。
“大胜,大胜啊。”杜甫笑道。
王源呵呵拱手道:“杜兄,辛苦了。听说你不辞劳苦将尸首都埋了。”
杜甫笑道:“是啊,埋了比烧了好,烧了的话尸骨无存,总是有些不妥的。虽然他们是敌人,但一死泯恩仇,倒也不用对他们那么残忍。”
王源很想说:“这那里残忍了?这是最环保的好不好?”不过还是点头微笑道:“说的是,还是杜兄仁厚之人,怀有悲天悯人之心。”
杜甫一笑,举着手中的清单道:“这些是打扫战场后的物资清单,我给王元帅念一念。”
王源点头道:“有劳。”
杜甫跟在王源身边,边走边念道:“缴获兵刃三万零七百二十三件,盔甲两万五千八百一十五套,弓箭九千二百张。战马四千零九十四匹,牲口六千二百匹,大车五百五十二辆。另缴获帐篷一万五千四百顶,粮草约莫十二万三千石……”
王源听着很是想笑。这杜甫也太过过精细了些,这些物资的统计都精确到了各位,看来是一个个的数过了。估计若不是粮食没法数的话,怕是也要精确到各位数了。说起来倒也是认真负责的人,只不过这也太精细了。
“掩埋敌军尸首两万八千零七十一具,受伤被俘的敌军一万一千五百零三人。等于此战共歼灭敌军三万九千五百一十四名。加上前两次歼灭之敌,总数突破六万之数。我军此战阵亡六千三百二十七名,伤者一万三千五百名。能以如此少的伤亡换取对方如此大的伤亡,还缴获了这么多的物资战马武器盔甲,当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打胜仗呢。”杜甫兀自跟在身后禀报着这些数字,不忘了赞叹一番。
王源哈哈大笑道:“是一场大胜,我很满意。”
杜甫道:“要不要写捷报禀报朝廷,让陛下和朝廷官员们也开心开心,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王源想了想道:“先莫急,到了晚间再说。”
杜甫愣道:“为何要等到晚间,早一点奏报也早一点让朝廷上下剑南百姓们高兴啊。”
王源道:“因为这个数字还不是最后的数字,还要往上增加。这一战还没结束呢。”
杜甫愕然道:“怎么?你要派兵去追击么?现在去追怕是已经迟了。”
王源微笑摇头道:“杜兄,你岂止我的妙计。你先去休息,我估计不到明天早上消息便来了,到时候你便知道怎么回事了。我去城头转一转,后续入库的事情交给后勤的官员,你可不要累倒下了,否则你便不能跟我出蜀地攻打长安了。”
杜甫满腹疑问,但知道王源定是不肯现在说出缘由,倒也不忙着追问,于是拱手告辞,交接后自去休息了。
……
东方的崇山峻岭之中,仓皇撤退的叛军兵马已经从黎明走到了午后,他们已经精疲力竭,面无人色。攻了一天的城,死了那么多人,受了那么的惊吓,然后又要连赶几个时辰的路,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了。
但是他们却不敢稍有松懈,不敢停下脚步。离开那可怕的地方越远,心里便越是踏实。所以,即便疲倦欲死,他们也还是拖着灌着铅一般的腿机械的挪动着步子,机械的往前走。没有人说话,除了沉重的喘息声和战马的灰灰鸣叫声,便是沉重的脚步踩在山石上的声音。十一万兵马就像是一大群行尸走肉一般。
栈道狭窄难行,前方好几处凶险之地。突然间队伍前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和山石滑落的声音,队伍一下子骚乱了起来。
坐在马上因为撑不住眼皮而打着瞌睡的史思明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叫道:“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史朝义忙策马前去查看,不久后他飞驰而回禀报道:“父帅,是几名士兵滑下了山道掉到山沟里去了,前面的路太难走,是两山之间的峡谷之地。”
史思明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个意外。
不知何时,满脸晦气的高秀岩来到了史思明的身旁,他也听到了史朝义的回禀。于是沉吟开口道:“元帅,兄弟们太疲乏了,这么走也不是办法。依我看,过了这段险峻的山道,到前面的山谷里应该让兄弟们休息休息才成。这段山道如此险峻,正好可以为我们的后路屏障,若是朝廷兵马追来也不打紧。”
史思明眉头紧锁,想了想道:“罢了,也确实要让兄弟们歇歇脚了,这么走下去既不快又危险。我本打算坚持到太阳落山的,担心现在怕是坚持不到了,士兵们都蔫了。”
高秀岩点头道:“是啊,都蔫了。前面是啼猿谷,来时我们便从那边经过的,那里倒是宽敞,还有山溪流经,适合歇脚休息。卑职看便在哪儿休整到明日清晨吧。”
史思明皱眉看着前方,高山之间云雾缭绕,山谷中雾气蒸腾,绿树繁茂。那里确实是猿啼谷。来时确实从那里经过,还扎了营休息了一夜。那里的地形不错,但就是有一点,猿猴在树上乱叫,吵得人不得安生,那便是啼猿谷之名的由来。但现在也顾不得猴子吵闹这些小事了。
“好,传令全军,天黑前必须尽数进入啼猿谷,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史思明下令道。
第790章 伏击
太阳的余晖消失之前,所有兵马终于安全的通过了险峻的地段来到了啼猿谷中。这里树木高大浓密,地上长满的青草。一条溪流穿林而过,流入前方的山谷之中。地面平整而开阔,倒是一处绝佳的休息之所。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树上蹦跳的猿猴的尖利的喊叫声,因为这里的树木都是些果树,桃儿杏儿李儿都有。此刻已近五月,树上的这些果实虽未成熟,但已经青青涩涩可以食用。故而左近山上的猴子们聚集于此,以嫩叶浆果为食,渴了就下溪喝水,倒是它们的天堂。
而大军一至,惊扰了猿猴的地盘,它们固然是惊叫恐吓不已。军中的士兵不堪其扰,弓箭手们弯弓搭箭射杀了十几只后,这些猴子远远的躲在树林边缘大声啼叫,更是吵得人不得安宁。然而疲倦的叛军兵马那里管得了这些,他们抵达之后便喝饱了溪水一头栽在草地上,片刻后整座山谷被这些疲倦的士兵横七竖八的铺满,鼾声如雷而起。
史思明和高秀岩等将领也累得够呛,安排了值守的士兵后,他们各自寻了一处松软的草地,也都躺下休息。不久后,出了山谷两端的值守的士兵,所有人都昏睡了过去。
太阳落下山去,群山肃穆,夜风吹过山岭之间,树叶的沙沙声如涛声款款。远处林地边缘的,被占据了地盘的猿猴们在夜风中啼叫,叫声宛如悲泣之音,听上去甚是让人毛骨悚然,但这些在睡梦中的叛军们是根本不在乎了,他们早已进入了熟睡之中。
山谷两侧的路口,几处临时的岗哨处点着篝火。数百守夜士兵还抱着刀剑强自撑着眼皮守夜。开始的时候他们还能勉强打起精神来,但篝火温暖,夜风吹拂,周围的一片酣眠声让他们的眼皮如挂了千斤秤砣一般的沉重。很多士兵心里想着,就睡一小会便好,也不会耽误什么事儿。于是眼皮垂下,便再也无法睁开。
不久后,不光是林中的兵马,周围警戒守夜的士兵也一个个不敌疲倦,抱着刀剑靠在树干上呼呼大睡了过去。疲劳击垮了这里的所有人。
夜半时分,林地边缘的山坡下方忽然传来了猿猴们急促的鸣叫,不少士兵被吵醒,他们咒骂着翻身坐起,当听到是猿猴的叫声时,他们又重新躺下。有人再次睡去之前口中还咒骂道:“明日一早……老子将你们全部射杀,吃你们的肉,喝你们的脑。叫你们夜里鸹噪。”
猿蹄之声变得越来越急促,像是遇到了危险的天敌一般的惊恐大叫,但这并不能让熟睡如死的林中叛军兵马清醒。几名被吵醒的守夜士兵只是探着头瞧了瞧那些在远处树梢上跳来跳去的黑影,便打着张口喃喃的骂几句后转身不理。
急促的猿啼声忽然戛然而止,这是惊恐到了极致的表现,它们蹲在树梢上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却不发出任何的叫声。顺着它们的眼光看下去,但见林地边缘的坡地上,无数条黑影正缓缓的沿着山坡往谷中摸近。
他们身上的盔甲和手中的刀剑在黑夜中闪着微光,脚步轻轻的在草地上缓慢而行,慢慢的下到山谷之中。前方篝火处处,篝火旁横七竖八黑压压的全是熟睡的叛军士兵。黑影们停下了脚步,一人轻轻的摆了一下手,前方上千条黑影纵跃而上,迅速来到林地边缘熟睡的叛军们身边,刀光闪烁,热血飞迸,数息之间,几百名在熟睡中的叛军士兵被割断了喉咙。
他们手下不停,杀了一个又一个,居然连杀数轮无人知觉,因为这些叛军们睡的太死了,根本就对外界的异常声响毫无反应。
一名叛军士兵睡在树下的草丛里打着呼噜,他在做着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家乡,抱着自己新出生的儿子玩耍逗乐。他将儿子举在空中戏弄,儿子胖乎乎的小脸对着他笑。突然间儿子的小鸡鸡喷出了一股水流,正中他的脸上,热乎乎黏答答的。他笑骂着举手去擦,这一抬手之间,人忽然醒了。
然后他骇然发现,在他的身旁四周,无数条黑影正举着刀剑砍杀自己身边的兄弟。他的嘴巴里也尝到了腥热黏糊糊的东西,那不是梦中儿子的尿,那是鲜血。那是被杀死的士兵喷溅出来的热血。因为他睡在草丛中,周围有几颗灌木遮挡,故而一时之间没有被那些杀人的家伙发现,他们居然漏掉了他。身旁士兵被杀,热血喷到了他的脸上,这才将他惊醒。
明白了这一切的一瞬间,这士兵张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骇然叫声:“敌袭,敌袭!”
下一刻,一柄钢刀闪过,他的脖子被砍断,歪歪的耷拉在肩膀上,魂灵飞升,乘风而去,回家看儿子去了。
但虽然黑影们的出手迅捷,这一声喊叫还是将不远处的士兵们从梦中惊醒。他们纷纷爬起身来,然后惊慌的大叫,胡乱在地上摸着,寻找着睡前随便扔下的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