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沉声道:“什么请求?”
那士兵道:“希望大帅别告诉我的家人,我是因为违背军纪而被处斩。”
王源愣了愣,被摁在沙土中的三十几名士兵纷纷昂首高叫道:“我们也一样,请大帅开恩。”
王源眼中露出不忍之色,但随即将这个念头抛去。
“你们放心的去,你们三十八人,我都会按照战死疆场给予你们家人抚恤。全体兄弟作证,我不会告知你们家人,你们是因为违纪而死。”王源道。
“行刑。”赵青一声高喝,数万剑南军士兵眼前,三十八柄钢刀高高举起,迅速落下。三十八颗头颅滚落在沙地之中。
“将他们埋在沙子里立碑,每人坟头摆一碗水,放一捆木炭。死后让他们不受干渴之苦,不受夜寒之侵。”王源低声吩咐谭平,转头踏步而去。
第562章 沙暴
毫不留情的斩杀违纪士兵震慑了全军,加之主帅和将领们以身作则,这让军中的不满和埋怨的气氛逐渐消退,新增的饮水和灯火管制的军纪也得以严格执行下去。
王源了解到士兵们对于沙漠的恐慌情绪,于是组织起数百名向导进行了数十场关于沙漠的知识普及活动。在这些当地向导的解释下,士兵们对沙漠有了更多的了解。恐慌来源于未知,当真正了解到沙漠的一些特性和生存的技巧时,这种恐慌情绪也慢慢的消退。
士兵们也学会了一些在沙漠中的技巧。譬如喝水的技巧,在沙漠中,小口多次的喝水比大口牛饮的效果要好得多。大口喝水只解一时之渴,大量的清水都会化为尿液排泄掉,效果不佳。牛饮之后消耗了大量的配给清水,反倒会让自己陷入缺水的窘境。而小口多次的喝水,却能最大限度的保证水分的吸收。再譬如夜晚的御寒之法,夜晚的沙漠虽然寒冷,但挖掘沙坑睡在温暖的沙子里,却能保证起码大半个夜晚温暖舒适。因为被阳光暴晒的沙子会在夜晚缓缓的释放热量,足以抵御夜晚的寒冷。
凡此种种,数日后,士兵们对沙漠的恐慌已经消失无踪,不少人已经能很快的适应沙漠中的气候并享受其中。军中出现了不少在沙地上赶路的诀窍。譬如滑沙之法可以迅速的用盾牌从高高的沙丘上滑下,既节省体力,又加快行军速度。绳牵法,可以在翻越沙丘时保证体力耗竭的士兵跟上队伍,不至于脚下无力滚下沙丘受伤或者拖累行军速度。总之,士兵们自有其适应环境的办法,聪明的办法也层出不穷。王源对此加以鼓励,并对很多想出好点子的士兵进行表彰嘉奖,这让枯燥的行军旅途中多了很多的乐趣。
五天后,经过整整八天的艰苦行军,大军抵达野牛城绿洲东方十里之地。这已经进入吐蕃兵马频繁巡逻的区域之内。前方巡逻的斥候在午后时分发回情报,已经看到数队吐蕃骆驼骑兵在沙漠中游荡的身影。
王源下令大军停止前进,在十里外扎营休息等待夜晚的降临。王源并不打算惊动野牛城的守军,也不希望野牛城的守军得知大唐兵马来袭而望风而逃。他要将整座野牛城吐蕃兵马尽数歼灭,让野牛城失陷的消息最大限度的保密,不想让吐蕃国朝中尽早得到这个消息。当然这个消息迟早要被吐蕃人知晓,但王源希望越迟越好。
王源可不希望自己拿下野牛城后立刻便成为众矢之的。野牛城绝不是攻下则已,王源的目的是要占据它,使之成为自己控制盐湖的根据地,成为食盐贩卖的中转站。这样的话,便需要时间进行一番稳固和防御设施的建设。在此之前,若不能做到稳固野牛城的话,即便拿下了此城,吐蕃国一旦调大军来攻,野牛城还是要拱手相让的,而且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
傍晚时分,沙漠中风云突变。原本灼热难当烈日当空,但忽然沙漠中狂风骤起,空中乌云翻滚,风中带着刺入骨髓的冰凉。向导们面色大变,赶忙告知王源,这是大沙尘暴袭来的征兆。他们建议王源立刻做好防御沙暴的准备,人马聚拢一处,用牲口大车和帐篷组成抵挡沙暴的外圈。所有人都需要口鼻蒙布,相互依靠,防止失散。这样或可在这场沙暴到达之后成功活下来。
王源对这场沙暴既忧又喜,忧的是沙暴的威力无穷,可能会给大军带来巨大的损失。喜得是,沙暴将至,吐蕃人巡逻四处沙漠的骆驼骑兵将会全部撤回,这正给了大军不为吐蕃人所知行进到绿洲的机会。
但这是一场冒险,在沙暴将至时行军危险极大。就连最有经验的老向导也不敢保证能认清方向。但王源还是下达了命令,全军立刻开拔,在沙暴袭来之前挺进到绿洲之地。因为连这些向导都只说就算原地停止行军躲避沙暴,也未必便能保证全军安然无恙。既然如此的话,何不将冒险进行到底。
这个命令吓坏了向导们,但他们目睹了王源斩杀手下违纪士兵毫不手软的情形后,敢怒而不敢言。只在心里暗自叹息,这一次恐怕要被这疯子一般的大帅坑死在沙漠之中了。
大军迅速开拔,按照向导们的估计,这场沙暴从北往南袭来,大概在一个时辰后横扫到野牛城附近。那时候正是日落时分,沙暴和黑暗一起袭来,那将是非常可怕的情形。所以王源下了死命令,一个时辰的时间必须穿越十里沙漠之地抵达绿洲。以大军进入沙漠中的行军速度,十里沙漠之地需要两个时辰左右。这个要求显然超出了前几日的行军速度,所有人心中都没有底,但军令已下,无人胆敢违背。
大军往西迅速行进。半个时辰后,北方的天空沙尘滚滚而来,遮蔽了半边的天空。狂风变得更为强劲,吹起的砂砾击打着人马盔甲,世界一片灰暗,满耳都是风声和砂砾击打在盔甲上的声音,噼里啪啦响作一团。沙暴的前锋已经抵达野牛城周边。
宋建功焦急的找到王源,大声叫道:“大帅,恐难抵达野牛城了,走了一半的路还不到,兄弟们都已经拼了命了。”
王源咬牙喝道:“不成,必须赶到绿洲之地,这里绝非躲避沙暴的地方。这些沙丘会将兵马活埋了。传令下去,丢弃水车,舍弃部分重型物资,免得拖了后腿。”
“什么?”宋建功吓了一跳,大帅为了水都杀了士兵,现在居然要将运水的车丢弃,这简直难以相信。
“磨蹭什么?快去传令。半个时辰之内赶不到绿洲,后果不堪设想。”王源高声喝道。
宋建功不再多言,忙命人传令全军,丢弃水车等沉重拖累行军的辎重物资,全军轻装上阵。
三万兵马在呼呼的漫天黄沙之中艰难前行,不久后能见度已经极差,十余步之外已经是一片白茫茫的一片,看不清方向。所有的兵马都用绳索一个串着一个的紧跟着前边的士兵,在越来越猛烈的狂风中蹒跚前行。
王源和十几名向导走在前方,十几名经验丰富的向导们努力的辨别着前进的方向,保证全军行进的方向不至于走偏。若是偏离了绿洲的方向,那便什么都完了。
风沙越来越猛,狂风和沙尘已经将天地全部笼罩,风中夹杂着砂砾,还有天上落下的零星的鸽蛋大的冰雹狠狠的砸在行军队伍之中。三万大军行军本气势磅礴甚为雄壮,但在天地之间,数万兵马如同蝼蚁一般毫无抵抗之力。随时有可能被吞噬在沙尘之中。
王源心中也渐渐的发冷,沙暴中心显然已经抵达了此处,空中暗无天日仿佛末日来临的景象连自己也觉得极为恐怖,跟遑论手下的兵马了。他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还有多远抵达绿洲。从身边的向导们的脸色也能看出,大军已经陷入了绝境之中。王源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也许原地躲避沙暴是最好的办法,自己的命令有可能导致全军覆灭,出师未捷的悲惨下场。
王源欲张口大声鼓励身边的人,但只一张口,即便蒙着布巾,还是被灌了满口的沙尘,噎得他整个人说不出话来。王源剧烈的咳嗽,脚下一软,身子整个往前倾倒。身边的亲卫忙伸手来扶,却在茫茫的一片风沙之中摸了个空。然后,从前方的沙尘笼罩之中,隐约传来了王源惊喜的声嘶力竭的叫喊声:“绿洲,绿洲,我们到了。”
王源的失足不是身子撑不住,而是一脚踏空滚落下了高大的沙丘。从沙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王源感觉到身下土地的坚硬,然后他看到了地面上的一棵绿色的小草。猛然间,王源意识到了沙丘之下不是沙漠,这里正是沙丘和绿洲的边缘。狂喜之下,王源回身高声大喊,激动的无以复加。
消息迅速一个接一个的传遍全军,后方本已绝望的兵马听到了好消息,重新鼓起干劲冲破沙尘暴的笼罩。而前军已经尽数抵达金川河边的绿洲之上。虽然空中依旧一片狂沙漫舞的恐怖之景。但在绿洲之中,能见度好了许多,而且有树木遮挡。
前军兵马立刻开始在地面打桩搭建帐篷,围成一片巨大的帐篷军营,让后续的兵马从沙丘上抵达后能迅速解脱沙暴之苦。
噼噼啪啪的砂砾横扫在帐篷上的声音就像新年的爆竹一般响彻耳鼓。死里逃生的士兵们蜷缩在帐篷里,满头满脸的灰尘。呆呆的相互登视,惊魂未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平静。士兵们走出帐篷,发现天上繁星点点,一切像是没发生过一般。若不是帐篷上和地面草地上厚厚的一层细沙,若不是嘴巴里咯牙的沙子,若不是看对方满身沙尘的狼狈模样,倒难以相信刚才经历过一场巨大的沙暴。
军营外缘,有眼尖的士兵惊讶发声,不久后消息传遍全军:沙漠边缘的几座小山般的沙丘平白往绿洲边缘侵袭了十几步远。将十几棵沙枣树掩盖的只露出尖尖的树梢。众士兵惊叹不已,沙暴的威力可见一斑。沙漠中不知有多少沙丘挪动了位置。若是沙暴中呆在沙漠里,很有可能便被巨大的沙丘活埋了。有人开始意识到大帅这番疯子般的举动,或许正是救了自己性命的举动了。
第563章 夜战
扎陵湖西岸,王忠嗣和哥舒翰的八万大军已经困于此处两日。面对这种两难的境地,王忠嗣很难做出抉择。
等待天气寒冷,流沙地面变硬是一种选择,但天冷之后,大军能否应付这戈壁高原的寒冷严酷的气候,那将是未知之数。王忠嗣知道,自己此时的决定,将关系到手下十余万兵马的生死。他不能轻易的做出草率的决定。
连续数日的焦灼之中,王忠嗣等来了来自鄂陵湖东李光弼所率左路大军攻下羚羊城的好消息,这多少缓解了王忠嗣的压力。李光弼是好样的,不负自己多年的提拔和信任,在后方将搭建桥梁的木料送达之后,李光弼成功的在泥沙河上搭起了桥梁,冲破了对岸吐蕃军的封锁并一举挥军,攻下了羚羊城。
但伴随着这个好消息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在搭桥过河乃至攻击在高坡上的羚羊城时,李光弼的左路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士兵死伤人数超过一万六千人。其中阵亡五千余,伤者上万。而羚羊城中最终歼灭的吐蕃守军不过六千人。上万余吐蕃兵马在羚羊城告破之时尽数逃脱。这场战斗虽然拿下了羚羊城,但己方兵马损失比吐蕃兵马多了三倍有余。
王忠嗣不能无视这些损失。算一算攻击多玛城和羚羊城的损失,两座城池攻下,十五万大军阵亡上万,伤者一万八千人,等于损失了近三万大军,而吐蕃兵马的损失不到九千。一比三的战损比,让王忠嗣觉得难以接受。虽然总体兵马数量自己占优,还拿下了两座城池。但王忠嗣觉得自己似乎入了吐蕃人的圈套之中。或许吐蕃人便是以这种方式消灭自己的有生力量,拉小双方兵马实力之间的差距。
这不是王忠嗣想的太多,这种战法他自己便曾经干过。当年率军同突厥叶护部落的兵马作战时,他所率兵马数量少于对手。但王忠嗣用一次次小小的蚕食战歼灭了万余突厥兵马,最后在双方实力对等时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决战,一举击溃对手,砍下了突厥叶护部落的乌苏米施可汗首级。
那一战是一场惨胜,事后想起,若无事前的小规模蚕食战消灭了万余叶护部落的兵马,最后的大决战若是对手多了万余兵马,自己一定是大败而归。眼下,这种情形和当日的情形极为相类,吐蕃人并不太执着于守住城池,而是利用城池为堡垒,杀伤自己大量的兵马。表面上看吐蕃人丢了城池狼狈而逃,但实际上,唐军吃了闷亏。
现在吐蕃北境的大军还有七万,自己手中的兵马还有十二万,双方依旧实力不对等,但已经并非如开战之初的十五万对八万那么大的差距了。而且,攻下的两座城池还要派兵驻守,这又将分出一部分兵力来。也许这正是吐蕃人的奸计。
王忠嗣忽然觉得自己非常的优柔寡断,自进入吐蕃境内作战以来,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线牵着自己的鼻子。自己好像一步步的跟着这条线走,每一件事都不太顺利。做出合理的抉择非常之难。
但现在好就好在,三座城池中的两座已经攻下,要面对的便是这唯一的一座石堡城,起码自己可以不用分心其他,专心于眼前之事。王忠嗣左思右想,决定接受哥舒翰的建议,再扎陵湖西岸扎下大营,等待寒冷天气的降临,能够一举拿下石堡城。于是王忠嗣下令李光弼在羚羊城中留五千兵马守城,其余兵马整顿北上合兵一处。待流沙之地变硬,便以十万优势兵力一举拿下石堡城。
终于做出了这个决定后,王忠嗣松了口气。虽然仍然觉得这么做不太踏实,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王忠嗣抛却心中的隐忧,下定决心按着这条可行的方案进行下去。决定的正确与否,便交给事实来判定。有时候人力有限,眼光所短,看事物如雾里看花看不清最终的走向。也许交给老天来给出结局来是最好的办法。
……
野牛城守将禄西赞最近很不开心,数月之前,他以为自己时运来转。因为两名大唐高官误打误撞钻到了野牛城旁的绿洲中,被自己逮个正着,砍了他们的脑袋。事后查明,那两人一个是大唐刑部尚书王鉷,一个是御史台的侍御史罗希奭。
禄西赞高兴几天没睡着,将两名唐朝官员的首级送往逻些城请功之后,他便一直等待着大吐蕃国赞普的嘉奖通告。他本以为,斩杀了大唐的高官自己会得到升迁,从而离开这座鸟不生蛋的野牛城,调到吐蕃南方的大城中去当个城主什么的。野牛城实在是太无聊了,一座绿洲中用沙砖垒就的城池,城中根本没有什么有乐子的地方。虽然也有专门为了做士兵生意开设的酒肆和妓馆,但说实在的,妓馆中的那些女子都人老珠黄看着都没胃口。而且士兵们经常光顾,和这些肮脏的手下士兵共享这些丑女人,想想都恶心的很。所以,禄西赞恨不得赶紧离开这座城池,去好地方逍遥。
然而,他的美梦随着逻些城来的一纸公文而破灭。公文上不但没夸赞禄西赞斩杀唐朝大臣之功,反而责骂他私自砍下唐朝大臣的头颅,以至于和大唐之间的矛盾无法调和,会引发恶劣的结果。还说,若不是念及他守野牛城有功,凭此便将其贬官夺职,严加惩办云云。
禄西赞大骂不已,一场大功劳化为浮云,王室和大丞相们都是胆小如鼠之辈,居然害怕唐朝的报复行动。嶲州城外,三万大军被唐朝剑南军杀的落花流水却不思报复,自己杀了唐朝官员进行报复却反被责骂,这简直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