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马大明 第1028节

  那妇人一把扯下包裹着头发的头巾,露出满头乱蓬蓬如枯草一般的花白头发来,指着自己的脸叫道:“王家二郎,你不认识老身了么?我是永安坊的人啊。”

  王源从那满是皱纹的模糊的脸庞的轮廓之中忽然认出了这张脸,惊声叫道:“文大娘?十字街买馎饦汤的文大娘么?”

  那妇人连连点头,眼中涌出泪花来,大哭叫道:“是啊,是啊,王家二郎还没忘了老身。我是文大娘啊。”

  王源跃下马背,上前扶起文大娘,端详着她那张早已面目全非的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孔,惊道:“文大娘,你怎地在此?怎地老成这副模样了?”

  文大娘眼泪滚滚,苦笑着摇头道:“能活到今日就算不错了。这几年,一会儿官兵一会儿贼兵,折腾个没完没了。丈夫死啦,两个儿子死啦,儿媳妇……哎。铺子也开不成了。带着个十岁的孙儿天天东家要一口饭,西家求一口汤的。还能怎样?能挨到今日便不错啦。若不是因为这孙儿,我也早想死了算了。”

  王源伸手扶着她的胳膊,低声道:“文大娘,你受苦了,乡亲们受苦了。”

  文大娘忽然噗通跪在地上,双手作揖道:“王家二郎,你现在当了大官儿了,听说陛下都听你的了,你能不能告诉那些人,不要再打仗了,给我们百姓一条活路吧。我昨日听人说了,说你今日要进城来,一大早我便在这里等着你,便是想跟你说这句话。就是想问问,还打不打仗了?还拉不拉丁了?后面还能活人不?还能过日子不?若是还打的话,我回家带着我那孙儿一起跳护城河得了,省的再过一两年,他也被拉去当兵,和他阿爷阿叔祖父一样死在战场上。王家二郎,你给大娘个准话,咱们百姓还能活不?”

  王源忙伸手搀扶文大娘起来,文大娘岂肯起身。不知何时,路旁街道上的百姓们也纷纷跪倒在地上,黑压压一直跪到了街道的尽头。文大娘的话便是他们的心里话,文大娘想问的便是他们想问的,文大娘家中的遭遇在这些百姓之家中实在普遍。所以,他们想知道这个答案。他们都知道,眼前这个王源是如今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他说的话是一定管用算数的。从他口中才能得到权威的答案。

  今日之所以所有的百姓们顶风冒雪的来此,除了是因为王源在大唐的威名之外,也是出于一种恐惧。他们担心若不表现出恭敬和敬畏,王源也会和其他进城的人一样,逼得他们活不成。但同时,他们也想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这个问题,刚才文大娘已经替他们问过了。

  王源静静的看着眼前的情形,他心中的感受难以形容。面对这黑压压的跪倒在雪地中的百姓,那种绝望的情绪在周围弥漫着。但这绝望之中又有着生的渴望,有着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就像眼前的文大娘,她所希望的便是抚养她的孙子平平安安的长大,那是她最后的生活目标,也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的希望之火。如她这般,天下千千万万在战乱中煎熬至今的百姓们,都抱着同样的想法。他们煎熬至今,便是希望有从这窒息之中出头的那日,早日战火平息,早日过上安静的日子。

  王源俯身扶起文大娘,替她拍去肩膀上飘落的雪花,同时解下身后的披风替她披上。回过身来面对满街的百姓,沉声道:“乡亲父老们,你们都起来吧。我知道你们遭受了巨大的磨难,经历了太多的煎熬。不但是长安城中的你们,洛阳、成都、扬州、幽州,乃至大唐各地的百姓们,在这场浩劫之中都遭受了重大的磨难,都在水深火热之中煎熬。但我王源要告诉你们的是,从今日开始,这一切都将结束。我王源在此立誓,我王源只要再世一天,便绝不允许天下再生纷乱。我将尽我的全力保护你们,让你们回归安居乐业的生活,赶走你们心中的恐惧,让你们可以不必担心生死饥寒的快乐的活着。这便是我王源的承诺。”

  大雪之中,万籁俱寂,唯有王源的声音在风雪之中回响着。这些话语就像是让冻僵之人人复苏的暖流,灌输到他们的身体里。让百姓们麻木的身体和精神开始慢慢的解冻,开始慢慢的复苏。

  “当然,嘴巴上说是没有用的,察其言更要观其行,很快你们便会看到本人的行动。今日入城之后,我们会迅速的组织米粮衣物的赈济。大批的赈济物资正从成都运送而来,你们不必担心这个严冬难熬,我不会让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饿死冻死。我只希望,乡亲父老们能重燃希望,重新振作。你们的儿孙们需要你们抚养长大,废弃的街市店铺需要你们去整理经营,荒芜的田地需要你们去耕种,战乱已过,明年春暖之日,百花齐放,万物勃勃。再过几十几年年,你们依旧儿孙满堂。所有的这一切创伤和痛苦都将过去,都将成为你们对儿孙辈的谈资。你们唯一要做的便是,振作起来,为了将来。”

  “王大帅……”有人热泪盈眶,哭叫起来。

  “王大帅……我们谢谢你。”更多的人叫喊大哭起来。不久后,满街都是哭声。所有所经历的磨难和痛苦都随着泪水宣泄而哭。拄着拐杖的老翁们在哭,佝偻着背的老妪们也在哭。憔悴的女子们在哭,断了胳膊断了腿的汉子们在哭。孩童们在哭,襁褓中的婴儿们也在哭。

  满城哭声,震动天地。

  王源的眼眶也是湿润的,很久以前,他便意识到自己肩头上的责任之重大,便意识到自己这一生似乎是肩负着使命而来。这一切在过去的日子里越来越清晰和浓烈。今日面对满街的痛哭的百姓,王源更加明白了,有些事自己责无旁贷。有些事必须自己来主宰,否则事情会走向歧途,会让悲剧重演,会辜负这一世的使命。他已经做出了决定,虽然很早以前他便做出了决定,但此刻的决定摒弃了一切私心杂念,变得更为的纯粹。

  “喂喂。乡亲们,我们应该笑才是啊,今日王大帅率神策军进城,我们的苦日子结束了,好日子来了,我们该高兴,该欢呼,该大笑才是啊,你们说是不是啊?”一名白发老者忽然抹干眼泪,对着身旁嚎啕的众人叫道。

  “对啊,我们该笑才是。”

  “笑,一起笑。哈哈哈。”

  “哈哈哈。”

  “嘻嘻嘻。”

  “呵呵呵。”

  “嘿嘿嘿。”

  大哭之声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成了大笑之声,不久后,王源的马队在满城笑声之中缓缓而行,那笑声不久后变成了欢呼,变成了赞颂,变成了夹杂着万岁的高呼之声。

  腊月初五日,宋建功攻克洛阳城,收复东都。

  腊月十一日,高仙芝率兵攻克太原。

  腊月十三日,河北道幽州妫州等地官员前往太原受降。

  腊月二十三日,王源押解李瑁抵达成都。与此同时,高仙芝命柳钧率骑兵南下,雷霆之间平定西南几州的一场无关大局的割据叛乱。

第1107章 相杀

  成都城中,一片欢腾热闹的景象。大帅平定天下的消息让成都的百姓们兴高采烈。再加上新年将至,百姓们忙着办年货过新年,家家户户忙的不可开交。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百姓们忙碌过节的时候,将一些重要的事情重要的人物都抛在了脑后。其中便包括李瑁这个大唐皇帝被囚押至成都的事情。

  成都东城大街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之中,李瑁面色苍白的坐在大车里,闭着眼睛,身子随着马车摇摇晃晃。进入成都城之后,李瑁便感受到了这座城池的热闹和喧哗。从进城开始,他便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于是他忍不住的从密封的车窗之间的缝隙朝外张望。他看到的大街上成群结队衣着光鲜熙熙攘攘的百姓们。他看到的是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生意兴隆的店铺。那些从店铺里飘来的饭菜点心的气味,让人闻了流口水。

  然而,李瑁越是看这些情景,他便越是沮丧。和外边街道上的百姓们只有一道车厢板的间隔,但外边的是个自由繁华的世界,而自己却是个阶下之囚。他多么想大声的怒吼着告诉外边那些人:我是你们的皇帝!我是你们的主人!你们怎可自顾欢笑,无人来解救我?但李瑁知道,这么做只是徒劳,成都城的百姓早就不是他李瑁的子民了,而自己也不是皇帝了,只是个待宰的羔羊。

  自从那日在栖凤阁中经历了那场让人惊魂的变故之后,李瑁便一直被囚禁在兴庆宫中。没有一个人去见他,他也见不到任何人。每日里,他只能对着空旷的房间一个个的咒骂着他痛恨的人。但他很快发现,他要咒骂的人太多。玄宗、杨玉环、王源、高仙芝、崔秋山……名单很长很长,他实在是骂不过来。他想自杀,但却下不了决心。虽然屋子里被搬空了,但想自杀还是有办法的,撞墙角,上吊自杀都是可以的,但他实在没那个勇气。

  十几天后,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王源。而王源见了他的第一句话便是:“寿王,我要带你去成都了。”

  李瑁哀求着,哭叫着,甚至威胁着王源,请求王源饶了自己。他给出了许多优惠的条件,劝说王源只要支持他复位,他将给王源无上的权力云云。王源只是一直冷冷的看着自己,没说一句话。从王源冰冷的表情中,李瑁闭嘴了。他知道,从王源这里,他是没有任何的突破口了。但他依旧抱着最后的希望,那便是去成都见父皇。也许父皇会原谅自己,也许自己还有机会。

  李瑁已经彻底的丧失了他的智商,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李瑁的生死其实已经注定了的,王源之所以要带他去成都,是王源一如既往的风格,他不愿背负弑杀皇族的罪名,王源要玄宗亲自下旨杀了李瑁。

  马车在百余名亲卫骑兵的押送下抵达了散花楼内。车厢外的铁条咔咔作响,黑色的布幔被拉开来,刺目的光线从车厢的缝隙之中射了进来,寒气和强光让李瑁的身子蜷缩,双手捂住了眼睛。

  “快下来,磨蹭什么?”毫不留情的怒喝声在耳边响起,一名普通的亲卫面目冷峻的呵斥着他面前的这个曾经坐在宝座上的皇帝。

  李瑁很想怒骂一声:朕是皇帝,你不要命了么?但他显然明白,现在说这种话很是可笑,很是荒谬。他弓着身子,就像一个受惯了呵斥和打骂的囚犯一样,毫无表情的慢吞吞的下了马车。立足处四周的景物很是熟悉,这里是散花楼,曾经也是他常来常往的地方。父皇应该就住在这里吧。

  “陛下有旨,押李瑁上殿问罪。”

  “陛下有旨,押李瑁上殿!”

  突如其来的呼喝声下了李瑁一跳,顺着声音看去,散花楼大厅前的回廊上,几名内侍借力呼喊着旨意,声音嘶哑难听,就像是索命的冤魂一般。

  “走吧。陛下在里边等着你呢。”一名亲卫喝道。

  李瑁慢吞吞的整理着衣衫,挪动着麻木的腿脚。

  “快点。”一名亲卫突然伸脚在李瑁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李瑁身子往前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回过头来,李瑁怒目而视。

  “怎地?你还敢瞪眼?在瞪眼我给你个大嘴巴。”那亲卫也猴着眼睛瞪视着李瑁,手掌已经伸直,那架势似乎上来便要扇耳光。

  李瑁不敢倔强,他心中纵有万般的怒火,却也只能乖乖认怂。虽然他曾经贵为皇帝,曾经没有任何人敢在他面前有任何的不敬行为,曾经一句话便可人头滚滚,生杀予夺。但现在,在一名神策军小兵面前,他却只能认怂,只能被踢了屁股却还不敢说半个不字。

  长长的回廊通向散花楼的大厅前,尽头的大厅开着门,里边黑洞洞的,像是一张欲吞噬人的巨口。李瑁一步步的走近,上台阶,然后进入了那张巨口里。

  ……

  散花楼一楼的大厅之中,光线幽暗晦涩,气氛空旷而清冷。没有满城文武的熙熙攘攘,除了静静坐在宝座上的玄宗那孤零零的身影之外,便只有几名内侍在宝座之策静静的站着。

  李瑁进了大厅之中,他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宝座上的那个熟悉的人影。

  “父皇!”李瑁颤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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