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989节

  唯有在荆襄会战失利后,北燕将臣才能明白叶济尔与那赫雄祁当年的坚持,是何等的高瞻远瞩战争的形态,传统是有强大的惯性,但不随着对手而改变、进步,则注定会给拖入被动挨打的窘迫境地。

  虽说以隍城岛、庙山岛以及登州刀鱼寨、金州铁山寨构成的锁海防线,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淮东水军大规模侵入渤海的可能,但不得不承认,他们眼下只是被动的防守,远远不能拿在东海上纵横驰骋的淮东水师战舰编队没有办法。

  弩台上所部署的十数架新型抛石弩,则是淮东军早就在军中广泛使用配重式抛石弩,此等利器,也叫北燕在荆襄会战之中吃够苦头,北燕还是在近期才试制成功。

  要是限制于传统,不主动的跟着对手进步、进行战事升级,就永远没有获胜的可能。

  叶济白石脸色讪然,他还没有坐上太子之位,而军中掌权的叶济罗荣、叶济多镝二王,也不喜欢他,有时候不得不低下头颅来服软,说道:“父汗教训所是,孩儿半年来静心思虑,也确知以往孤陋寡闻、见识轻浅,也愿意静下心来跟雄祁将军学习水战之法……”

  叶济白山认下,叶济尔脸色缓了缓,说道:“兵事险恶,未虑胜、先虑败也。南朝丁口是吾族百倍,人才济济,非吾族所能比也,你们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之前元越腐败,蛇鼠之辈窃居高位,使有志之才杰不得舒展,使军政殆坏,吾族能击之;然而元越给林缚窃居,从天命年初始,前朝屡败、屡挫,实际也给南朝开创了革新鼎故的良机。你们不认真的反思,荆襄之败不会是孤例……”

  叶济尔要叶济白山脸上好看一些,最后一番话则是转身对着身后的诸将臣训示;以往大燕铁骑战无不胜,养出一群骄兵骄将,他只希望荆襄之败,能叫大家清醒过来。

  叶济尔说及“蛇鼠之辈窃居高位”时,张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虽说旁人也忍着不拿眼睛看他,他又如何能心安?

  荆襄会战的影响是极为深远而深刻的。

  首先,也是最根本的,荆襄会战彻底改变南北对峙的势态,使北燕被迫放弃进攻势态,全面的进行战略收缩。虽说在淮东控制下的元越没有立即展开獠牙利齿,但只要有些见识的将领,心里都清楚,战略的主动权已经掌握在江宁那边。

  其次就是荆襄一役,包括降附军在内,总计损失兵力近三十万,其中诸燕部族子弟损失逾四万人。对于十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男丁总数也就四五十万的诸燕来说,四万本族丁壮的损失,是痛彻入骨的。

  叶济部从乌伦山起事,纠集燕东、燕西十余部占据辽东,先后数次击溃元越边军及高丽边军,直至夺得燕蓟、晋中、关中、山东等地,前后数十年,在战事里直接损失的本族男丁人数也不过五六万人而已,而荆襄一战就损失了近四万五千人最精锐的本族战力,是怎么都难以承受的!

  要不是叶济尔力排众议,坚持要叶济罗荣在晋南领兵,叶济罗荣怎么都难逃其责。即使如此,叶济罗荣的王爵也给削去,以罚其过。

  再一个,荆襄失利的消息,传到燕蓟、晋中、山东等地,对地方民众的心理影响也是极深刻的。

  以往北燕铁骑战无不胜,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以强大的武力及血腥,令陷地军民屈服,不敢反抗。荆襄会战之后,在晋中、燕蓟等地,形势就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首先是各地抵抗军势力如春笋初发,而在太行山中盘距多年的魏中龙等顽寇,更是在荆襄会战之后频出太行山掠夺周边府县,声势越发壮大。

  魏中龙等顽寇,在太行山里活跃有些年头了,数百人、千余人一股,盘踞在地形险恶的太行山中,有如恶龙游走,难以清巢。

  以往,这些顽寇虽然难缠,但燕南、蓟西及晋东的府县以及地方乡绅势力,还是能颇为坚决的配合清剿之。魏中龙等顽寇虽说常年盘踞太行深山里,但为害也不算大。

  但在荆襄会战之后,除了普通民众的心理发生变化外,之前地方士绅及降附官员的心理也发生微妙的转变。从以往积极配合清剿抵抗军,变得消极拖延,更有甚者,甚至有暗中勾结、支持抵抗军的迹象。

  只要不是给彻底绑死在燕胡战车上的,谁愿意将自己的退路完全堵死?

  便是燕京城里,称病不朝、甚至有意直接告老退居的汉臣也日益增多,不得不说,淮东颁布的一二三等战犯及将功赎过之标准,对北燕的降附汉臣影响是极深刻的。

  张协站在弩台之上,望着脚下的隍城岛寨以及周遭的碧蓝海水,心里暗想:这锁海防线真的就能守住北燕半壁江山吗?当年那个猪倌儿,会如何看待北燕的锁海防线?

第27章 铁山船场

  叶济尔巡视隍城岛只有半日辰光。

  倒不是说隍城岛无物可看,而是隍城岛位于海中,一旦叫淮东水军战船闻着腥味来袭,叫天命帝及一干王公大臣都给困在岛上,这个玩笑就开大了。

  也是叶济尔一再坚持,叶济多镝、那赫雄祁才勉强同意他率一干王公大臣登视隍城岛。然而水军一旦护送天命帝及诸王公大臣出海,动静怎么可能会小?

  瞒不过淮东在登州的密间,为防消息传出去引来淮东战船袭击,到岛上之后,叶济多镝、那赫雄祁就一再催促天帝命离岛。

  叶济尔抬头看了看天,叫叶济多镝、那赫雄祁等地催得不耐烦,便说道:“去铁山!”

  那赫雄祁与叶济多镝对望了一眼,见天帝命意思坚决,而其他王公大臣大概知道劝阻无用、也就没有劝阻的意思,他也只能从命去做安排。

  海上行程的安全,倒不是说需要多少护卫兵力,而是行程要快,叫淮东水军战船编队捕捉不到战机即可——叶济尔起意去铁山,那赫雄祁小半个时辰就安排下来,扬帆渡海,在天色将暮之时就驶入铁山港。

  铁山又称铁门山岛,实际是辽东尖内侧紧挨着崖岸的两座半离岛,在潮汐浅时,就会露出泥床来。南北铁门山隔水对望,环抱出一块纵深七八里的水域来,而进入的水口子处岬石对立,口子仅四里宽,而且在四里宽的水口上,还有一座名为草陀子的小岬岛。

  那赫雄祁选择铁山建锁海防线的北端水寨,就是看中铁山仿佛天然海城、极有利于防御的地形,而铁山东翼则是横贯整个辽东尖的老龙岭,地形巍峨险峻,易守难攻;老龙岭北麓则是辽东尖金州城。

  北燕在辽东尖部署水步马军总共有两万余精锐;从金州城到铁山寨,城寨相接,利用辽东尖的地形,极尽固险深远之能事、形如游龙、险如深狱。

  从崇观十一年起,北燕最主要的官办船场也在永兴三年之后,迁到铁山来。

  视察水军,叶济尔在对岸的登州就能看到水军出海操作习的情形,没有必要专程跨海来金州;他是要看铁山船场。

  北燕船政,兴于崇观十一年,前后九年经过三个时期的发展。

  崇观十一年,北燕从高丽强征千余工匠,设船场、立水军。

  最初的船场建于金州城北侧的内河青囊河之中,以利随时封锁河口,防止给当时的登州水师及淮东水军侵袭。辽东尖纵深数十里到百余里不等,就这么点纵深,自然发育不了多深广的溪河,青囊河船场水浅口窄,造不得大船。

  虽说北燕早期的船政,并没有使其有能力直接组建一支与当时登州水师相抗衡的水军力量来,但也为北燕船政及水军建设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青州战事过后,北燕控制了大半个山东,特别是陈芝虎在柳叶飞的配合行调虎离山之计,将登州水师主力诱到陆地合围,在降附登州水师近万人之后,北燕才真正具备设立水军的条件。

  叶济尔先用陈芝虎兼领水军,起用杀主将赵珍挟众降燕的叛将柳元龙为副都督,实际主持水军建设;之后又用那赫雄祁治青、登、金三地防务。

  那赫雄祁在构建锁海防线之外,将元越在登莱未来及撤走的船匠及造船设施迁到辽东,一并在铁山兴建一座全新的造船场。

  在迁并登莱船匠之后,铁山船场的匠工多达四千人,能造两千石的水密舱大船,差不多已经完全掌握了当世北方的造船技术。

  当世南船北车;也恰恰是需求所在,使得北方精于造车,而南方擅长造船。便是高丽三面临海,但受海盗势力封锁,困于近海不能远航,也不擅于造大船。

  以北方及高丽造船之传承,铁山船场在建成后短短两三年就能成功造出两千石的水密舱大船,虽远不能跟淮东相提并论,但表现已经是相当不俗。

  林缚在崇州任用铁匠出身的孙打炉为监官,就惹得满城风雨,而在那更早十数年之前,叶济儿初登汗位,就在辽东颁布《求贤诏》,声称“不限贩夫走卒、隶从农人,凡有一技之长,献之衙府,皆授官长”——说起来北燕重视匠术、务实求新,是要早过淮东。

  其崛起于辽东,自有其过人之处,并非偶然。要不是淮东横空出世,以孱弱而内部矛盾重重的元越王廷,实在是很难阻拦北燕侵吞中原。

  北燕船政的第三次大发展,与荆襄会战密不可分。

  虽说荆襄会战,北燕大溃,兵马损失将近三十万,但也不是全无所得。在荆襄会战中,北燕最主要的收获,就是得到奢家投附献上的近两万名南方工匠。

  这些工匠,差不多在南阳战事之后,就陆续北迁并入北燕控制各地官办工场里去,其中北燕最紧缺的近三千造船工匠,在迁入金州后,给铁山船场带去奢家所掌握的所有造船技术。

  这时才知北燕将臣越发深刻的领略到南北造船技术的差距。而在奢家匠工并入后,铁山船场就迅速具备建造超大型海船的能力,并在年初时着手同时建造六艘五千石大船。

  荆襄会战的失利,使得北燕的战略重心不得不转移到东线来,变战略进攻为战略防守。而战略重心转移到东线,势态又从进攻转变为防守,水军则是北燕必须要加强的一环。

  若不能将淮东战船封堵于渤海之外,北燕在东线的防兵便是再多一倍,也会倍感吃力,便如奢家在闽东给淮东水师逐渐蚕食消弱之恶局。北燕能使鲁东南、整个山东半岛的东南半面都变成残地,与淮东拉据,但不能将燕蓟、辽西、辽东面渤海的区域都变成残地!

  单纯的刀鱼寨、庙山岛、隍城岛及铁山寨,哪怕建得再固若金汤,没有一支在水淮之上的水军的配合,没有近海作战的能力,也是没有办法构成锁海防线的。

  叶济尔不奢望能在短时间里,建一支能与淮东水军在东海上争雄的水军,那是没有可能的,但水军战船,依托刀鱼寨、庙山岛、隍城岛以及铁山寨,将淮东水军战船封堵于渤海口之外,并非没有可能。

首节上一节989/1051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