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982节

  林缚要实相权,最根本的,就是要将天下能够收归中枢、统一调拨的岁入,都集中到枢密院去。当然枢密院之下,在支度司之外,新设立税政司、矿监司、工坊司,是将财权在枢密院内部进一步分散掉。

  新的市商税,林缚将大幅调低榷税征收幅度,以场税的形式并入工矿税一体征收,但允许地方官府额外从入境销售的盐茶等商品里,以二十抽一的比例,征收市商税。

  王成服笑道:“仅以盐事一项,地方官府总计能额外增加一百万银元的收入。新市商税实施之后,分摊到各县,每年能多两千到一万银元不等的财力用于地方支度,府县怎么会反对?”

  林缚说道:“我们要在县之下多设巡检司、设乡司管理地方事务,打破以往王法不下县的格局,不想方设法的给地方增加收入怎么行?”

  要使新政能够贯彻下去,就要在县之下增设乡司,将政权的触手渗透到乡村去。

  眼下新旧更替,新政容易实施,以巡检司、乡司直接掌握县域以下的地方政权,也容易;但根本上就要有钱,要有财力支撑中枢政驻向县域以下进行渗透。

  眼下江宁直接控制的县,就有五百余个;要县之下设六到十个巡检司、乡司,直接增加的吏员就高达三五万人之多。再考虑到以后的机构膨胀,新帝国的官僚群体将很轻易的就突破十万人、甚至二十万人的关口。

  把传统的中枢岁入都投进去,都养不活这么庞大的官僚群体;但实际上,以传统的自然经济,是能够养活这么庞大官僚群体的。

  战前,在朝廷正式委命的官吏之外,地方上存在大量的乡勇、乡卒,其供养就是来自于地方;而旧制官员的私吏,其供养也只要来自官员对地方的盘剥。

  林缚掌握江宁之后,设厘金局加强对进入江宁的商品厘金征收,去年就征得六十万银元;两年时间就归还了江宁府之前对淮东钱庄的战事善后借款。这还是江宁人口大幅下降近三分之一,传统的江宁士绅勋贵阶层受到战事严重摧残后的结果。要在战前,此数怕是要再增加两到三倍还有可能不止。

  然而,在战前,内府在江宁设税监司,一年厘金收入不过三五万两银,相差整整两个数量等级。这不是说江宁之前的商贸活动不旺盛,而是多达数百万两银计的市商税给地方乡族、勋贵以及税监司的官员贪占过去。

  市商税征收很难,除了几个直辖府外,其他府县的市商税,林缚打算全部归入地方税源,使地方以新征的市商税来供养县以下增设的乡司;同样的道理,在县以下增设诸多乡司,也是要能进一步压制地方乡族势力,将行政触手渗透下去,扩大对市商税的增收。

  为此,税政司将要在诸府县之下增设市税厅,初步厘定三十余种能够征收的市商税种,以扩大地方财政税源。

  而所行的新田税,基本田税收归中枢,而阶差田税,即户均四十亩田之外额外增收的部分,林缚将其全部划地方财政税源。

  林缚实际上就是要使中枢委派下去的地方官员,成为对抗地方乡族势力、抑制土地兼并的主力,而不是要他们跟地方势力勾结起来;再往下推,就是异地任官制的贯彻。

  这种种分税之法,林缚都是依据后世的经验而设定,也是趁新旧更替之际,强行推广下去。新税法实行下去,中枢岁入想要继续扩大,就只能在工矿等业及对外的商贸动脑筋了,林缚也是要以证保证中枢对实行新政有源源不断的动力。

  林缚也是想等新政制有了一个大体的框架、叫大家都新政形成初步的共识之后,再另立新朝,甚至缓下北伐的步伐,就是希望在有外部威胁的情况,减少内部对新政的阻力。

  坐马车走陆路,不比坐船舒坦,但能时时停下来关注地方农政,既然如此,也是很快离开庐州府,进入寿州境内。

  林缚也早就接到传报,刘妙贞与宋佳已经先赶到寿州来见他。

  林缚原计划是在三月之前就去徐州的,没想到要将新政理出一个头绪来,竟然又拖了两个月,看到刘妙贞、宋佳到寿州南境来接自己,也是心怀愧欠。

第19章 巡政谈马战

  五月已是入夏天气,凤离军指挥使宁则臣、参谋军事宋时行、寿州知府孟畛与宋佳、刘妙贞到寿州南界的桑河铺来迎接林缚。

  桑河铺本是早年淮西军在这里所设的一处军垒,是军铺、军堡,是用来防备淮东在庐州的驻军。

  取得寿州之后,淮水以南的淮西部分就与庐州、东阳形成一体,桑河铺的驻军自然撤掉,改为从巢东往寿州所路经的一座驿所。

  出居巢到桑河铺,已经入夜,林缚等人与从寿州赶来相迎的诸人,就临时在桑河铺下榻。

  夜色渐深,宁则臣、宋时行、孟畛找着借口,拉着高宗庭、孙尚望、王成服以及护随的周普等将早早离去,不耽搁林缚与刘妙贞、宋佳二女相聚。

  在淮东将卒的心目里,林缚早就取代了那个在皇城里当作摆饰的永兴帝。

  林缚虽说要事从节俭,但实际上因为林缚有可能会临时下榻,桑河铺临时进行过修缮,外围还增建了供扈骑入驻拱卫的驿堡。

  对林缚的宿卫工作,已经是淮东的重中之重;在淮东的强势已经没有办法逆转的情况下,敌人突破底线,将希望寄托在行刺上,已经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虽说日常宿卫还是由禁营骑军充当,周普为禁营骑军都指挥使,他对林缚的忠心自然不会有丝毫的动摇,但他擅长战场,而不擅长秘密领域的斗争。

  在淮东诸人坚持下,国公府设立侍卫室,将周瞎子与四娘子冯佩佩调来,专司内卫与外勤,而不是将担子压在周普身上。

  四娘子本是秦承祖的长子妻,受陈韩三所陷,秦承祖长子秦行文在突围时战死,四娘子守寡至今。当年苏门旧将与林缚相遇,四娘子就一直在苏湄身边贴身侍卫,苏湄嫁入林门之后,四娘子也是一直负责内宅守卫事务。

  虽说秦承祖不拘四娘子改嫁他人,但四娘子从幼习武,身强体健,相貌虽说也是中人之上,但她的地位到后期已经是相当高了。普通男子不能配得上她的地位,她的心性也看不上普通的男子,而地位高的男子娇妻美妾到处能娶,何苦娶一头母老虎回家?

  还是荆襄战事回江宁之后,周普一次喝醉酒犯诨,给众人哄骗着拉四娘子在席前比试武艺,给四娘子打趴在地。这事过后,林缚便与秦承祖强行作主,将四娘子许给周普,凑成一对老寡妇、老光棍的婚事——周普本是新婚燕尔,但他受不住别人拿这事取笑他,这次还是坚持带队护送林缚离开江宁巡政。

  当然,禁营骑军归周普统领,真正的内卫工作,还是随行的周瞎子周斌负责。

  这夜深人静之时,林缚将周普与四娘子的婚事缘由说给宋佳、刘妙贞听,宋佳笑道:“别看你们男人个顶个的耀武扬威,但真正上马比试,周普打不过四娘子,你也打不过妙贞……”

  “妙贞是马战无敌,但我赢她,何需要在马上?”林缚瞅向刘妙贞,“一比床战如何?”

  “你没个羞耻的!”宋佳脸皮子够厚,听着林缚这话,差点笑跌桌下去。刘妙贞本有大将风度,镇得住淮阳数万男儿,偏偏叫林缚这无赖的一句话说得面红如染,脸埋在桌上,露出来的修长脖子却是红透的,娇艳无端。

  宋佳也不敢瞎接林缚的茬,要是给林缚评一个“马战无力、床战无力”,指不定以后就是内宅里的笑柄,想着法儿岔开话题,问林缚:“这回在江宁怎么为立嫡事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

  宋佳一是无法正名,二是她在林缚身边这些年,也确实没法生养;有些事情,林缚跟君薰、柳月儿还有些隔阂,没有办法跟她们将立嫡的事情说透,但更愿意跟宋佳说——诸妻妾里,刘妙贞孤身镇守徐州,林缚也觉得亏欠她,要她与宋佳都坐榻上来,叫他能左拥右搂,好不快意,说道:“立嫡只是一个引子;你们也清楚,我现在要行什么新制、新政,便是下面有什么阻力,强按着头推行下去,也是可以的。但是,新制要行下去,还要扎根下去才行。人力时有穷,自古以来,皇帝多难长寿。我身子还壮着,大体还应有三五十年好活。相比较历史长河,三五十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行新制行不过两代人。我在,强按着头推行新制,下面人即使有反弹,也弹不起来。但我要是不在了,新制一旦出现反复,就会有大的动荡,甚至有可能掀起腥风血雨,这个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大家都眼巴巴盼望着立新朝,新朝有那么好立吗?传统上,为什么重视立嫡立储之制?无他,立嫡立储涉及到权力传承之根本,在千百年的权力血腥之中形成立嫡立长之制,主要的目的是什么,是确保权力能够有序的传承下去——你们都读史,有史所载,从春秋算起,两千余年来,除了改朝换代,王国权柄血腥之争,有几次不是围绕立嫡、立储之事而行?无论是戚族、宗室,还是外臣,哪一个获得拥立之功,几乎就等同于掌握除君权之外的最高相权;而为其传承能够有序进行,除立储之外,为储君选师亦就变得异常重要。信儿、武儿、睿儿,都已经陆续到了读书识字的年龄。实际上也是三番五次有人提及选师之事,这背后所蕴藏的什么,我也怎能一点不警惕?我怎么能不杀杀他们的气焰?当然,也怨不得那些吹风的人,无论是立信儿、立武儿、还是立睿儿,都会有人欢喜有人悲。我要是一厢情愿的不想你们卷进这桩事里来,可不可能?而你们一旦要卷进这桩事里来,这事情就会复杂、就会叫人头痛……”

  林缚肯定是要废掉元越、另立新朝。传统兄弟姊妹为家产,还争得个头破血流,何况摆在大家面前的是新朝帝位啊!

  柳月儿、苏氏姊妹以及孙文婉,平日都相处融洽,但涉及到自己儿子能不能争得帝位,母老虎的本性就会发挥出来;就算柳月儿、苏氏姊妹以及孙文婉能够平和相对,但是绝对摆脱不了背后的戚族以及更深层次的势力纠葛。

  一次谗言也许不会叫人动摇,但千百次、整日在耳朵所吹风的都是谗言,叫人如何还能把持住心性?

  宋佳、刘妙贞此时无子,故而能够超脱,但想一想自己若是有子,必然就没有办法这么超脱——特别是正室顾君薰无子,长子林信的母族势力又弱得可怜,能为子嗣争一个帝位,天下间到底有几个女子能把持得住?

  其实选师的问题,在林信入学前就有人委婉的提过——选师实际是跟选嫡直接相关的。倘若林缚使曹子昂、高宗庭等重臣里的任何一个人指定给林信教授功课,实际上就是使他们以后的政治地位与林信绑在一起。

  林缚也不能怨柳月儿不懂事,柳月儿性子本身就弱,而且为子选师也是传统,林缚当时没有许,而坚持办了公学,将林政君、林信都送入公学入读,暂时杜绝他们为林信、林政君选师的念头。

  随着离帝位越来越近,而立嫡又涉及到新朝帝位的传续,怎么可能不牵扯着内宅及相关戚族的心思?他们没有胆量到林缚跟前来指三道四,但林缚不能阻止有些人跑到内宅去吹风“闹这一出,我也是要先声夺人,”林缚轻叹道,“我可不想后宅以后不得安宁啊!你们看看,我将立嫡之事交给公府会议之后,这几个月来就没有人在耳边再提选师的事情……”

  “你也就这点鬼主意吓唬人,”宋佳说道,“折腾了半天,你搞出一个公府会议来,公府会议能叫你少些头痛吗?”

  “太平天子好当啊,但天上不会总是太平。我自信有些能力治理国政,还能压得住一干将臣、能使天下由乱转治。但是,到后世遇上个天灾人祸,而我的子孙又是一个酒囊饭袋怎么办?”林缚说道,“传统上,皇族通常利用外戚、侍臣或宗室制衡外臣,但外戚、侍臣及宗室弄权的后果,一点不比外臣弄权轻半分。遇上乱世,祸害更是剧烈百倍,天下堪亡——故而,我一不大立宗室、二不搞侍臣、二不立戚族去制衡外臣。不过,我也不想枢密院及军事参谋部以后会出现权臣、权帅砍我子孙的头颅,我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将相权分散出去,不使之集中在少数人的手里,这才有公府会议这一出啊!有公府会议去平衡各个方面的关系,权力斗争的破坏力就会少一些。那些个戚族、宗家、师臣,想为嫡传争、想为相位争、想为封爵,好吧,我就让他们都到公府会议里摊开来争好了,不需要藏在背后冷枪暗箭的杀来射去,叫人防不胜防!先让他们在公府会议这个圈圈里争个三五十年,争习惯了,看在这个圈圈里争,有着不把斗争扩大的好处,也就会安于这种处置模式。”

  元越政事堂开议事之制,实际可以说是公府会议的前身,但政事堂的议决之权仅仅局限于诸相之间。一旦诸相之间分出一个高下来(这也是元越中后期党争的一个根源所在),就使得权柄集于一人,就出现相权过度膨胀的局面。皇族这时候用外戚、宗室或宦臣去压制相权,从而又暴露出其他严重弊端——林缚实际是要将政事堂分拆成公府会议与枢密院。

  接纳宗室、戚族及各方势力代表进入参议事的公府会议,专司议决以往所未有之新制、新政,而枢密院专司执行,就能很好的平衡各方位的关系。

  也许新朝缔造之后,林缚也会使某人出领枢密院,实际担任朝相的职务,但由于只有执行之权,而无议决之权,权力就会给有效的限制住,不至于从根本上危害君权——当然,公府会议实际上也是相位的形势之一,天然不会喜欢过于强势的君主登基,林缚又将立嫡之制丢给公府会议,实际上也将极大减轻各家围绕立嫡、立储之事的明争暗斗。

  “你这办法好是好,怕是以后要害苦小政君啊!”刘妙贞说道。

  刘妙贞沙场征战惯了,与顾君薰、柳月儿等女眷反而处不来,有时候林缚叫妻妾子女团聚,刘妙贞倒是跟小政君相处得最是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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