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952节

  汉水汊口的沉船、暗桩一直到二十六日才清理干净,此时从汉津到长林的汉水之上,皆是淮东水营的战船。

  入冬之后,风从西北刮来,逆风兼之逆流,水又枯瘦,战船行之汉水水面上的速度之慢可想而知。从汉津到石城,陆路有三百里,水路则曲折有五百余里;胡文穆、胡学长父子则是在二十八日午前从江夏渡江后,一路乘车北上赶往石城去见林缚。

  淮东水营的战船也不是在等江碍完全清理干净之后才进入汉水,至少在胡文穆、胡学长父子赶到石城时,石城外的汉水之上就停着上百艘淮东战船。

  汉水西岸,叶济罗荣的西线主力也已经完全撤到襄阳、南漳、钟宜一线,其殿后兵马普蝎石所部近八千骑也放弃荆州、长林、夷陵等南线城池,退到荆门以北一线虽说具备从石城渡汉水进入西岸的条件,但要保持汉水的通畅,使淮东水营战船能直入襄阳,故而不能在石城架设浮桥。

  在驶入石城之前,车过南湖坡,极目能将上下游二三十里长的汉水以及对岸的彭湾岭尽收眼底:先期进入石城的淮东军,已经分兵进占对岸的彭湾岭建立渡河营垒,此时正用战船运送更多的战卒、物资过去“从石城渡河追击不行啊!”胡学长轻勒缰绳,靠近父亲所乘的马车,望着汉水之上的情形,说道。

  胡文穆点点头。

  他父子本有意据荆湖自立,对荆襄地形自然是十分的熟悉。

  叶济罗荣主力已经撤到襄阳一线,而其北逃,是从襄阳以西到谷城渡汉水经丹江北上。

  襄阳东南鹿门山,汉山折绕,地势险峻;西南为三国蜀相旧居隆中山地,再往南为荆山北麓,皆是襄阳外围的天然屏蔽。故而淮东军从石城渡河进入汉水西岸,想要追击襄阳以西的敌军很难。

  当然,淮东水营战船能溯汉水北上,进入到襄阳以西的汉水江段,直接切断燕胡兵马北逃的通道,那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不过汉水枯瘦,淮东水营主力要前进到襄阳一线的汉水江段,还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再一个,燕胡在襄阳附近仍有不容小窥的水军战力占据上游的优势。

  追歼敌军,仍然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情。

  胡文穆又轻叹一口气,说道:“对淮东来说,即使这次没有办法全歼叶济罗荣所部,但收复荆襄及南阳,已成定局;而在战后濠寿等地也应该划出淮西——形势如此,待以时日,北伐可期啊!”

  胡文穆能据荆湖数年之久,眼力自非常识能比,荆襄会战已近尾声,能不能消灭更多的燕胡兵马,都无碍大局了。

  “父亲说董原不会狗急跳墙?”胡学长问道。

  “不会了,狗急跳墙不过是自投罗网,董原连这点都看不透,就更不是枢密使的对手……”胡文穆说道。

  “枢密使使岳相北上,孩儿有些不解,”胡学长问道,“枢密使与岳相斗了这么年,好不容易有将他彻底消弱的机会,怎么能叫他北上,有重新掌握兵权的机会?”

  岳冷秋北调出监淮西、河南诸军的消息,胡文穆、胡学长渡江到汉津就知道了,叫胡学长不解的是林缚怎么还给岳冷秋重新坐大的机会!

  岳冷秋所掌握的池州军在枞阳大溃之后,实力就受到极大的消弱,但叫岳冷秋率池州军北上,并有重新掌握长淮军的机会,岳冷秋所掌握的兵权,就将迅速恢复到鼎盛之时。

  “一切都在人心啊,”胡文穆说道,“岳冷秋与枢密使斗了这些年,起起伏伏,即使还有野心,也应该更知道底线在哪里,就比董原更可靠、比董原更安全,而不是跟着董原兵走险锋。再一个,派谁北上,能立刻将陶春从淮西军里分化出去?淮西毕竟没有大错,枢密使这次也只能将其逐到淮水以北,供其粮秣以牵制燕胡在河南的兵马,但怎么能不防董原以表面战事掩饰暗中媾和之事?岳冷秋率池州军北上,又能立时将陶春从董原麾下拉拢过来,在淮水北岸就有与董原分庭抗礼的实力,董原即使有心与燕胡暗中媾和,又焉能瞒过岳冷秋的眼睛?燕胡即使不防董原,又岂能不防岳冷秋?因此必然会在河南给牵制大股兵马,以将分担淮东在其他战线上的压力……”

  “孩儿倒是不如父亲大人看得透。”胡学长细思片刻,觉得父亲说得有理,用岳冷秋对淮东来说,利大于弊。

  “放得下才看得透啊!”胡文穆轻轻一叹。

第149章 荆湖军政

  “看来董原这次是真心放弃抵抗了……”

  在行辕议事堂里,高宗庭将北行接防厉山的邓愈所部从地图标识出来,而淮西及随州降军的动向也在地图事无粗细的标识出来,清晰的表明其在向北运动,先头部队已经从平昌关附近渡淮北上。

  如今停留在信阳以及浉河沿岸的,主要是元归政、梁成翼、梁成栋所率的南阳军残部。

  梁成冲率部从南阳东撤到唐河时给敌骑击溃,梁成冲当时身负箭创,逃到桐柏山缺医少药,又没能及时通过燕胡的封锁逃入信阳,伤势渐重,仅叫其部带着尸身逃入平昌关,南阳残军便由元归政、梁成翼掌握,还有万余兵马。

  宋浮转回身盯着地图看了片刻,点点头说道:“董原不狗急跳墙就好,侧翼的威胁就减弱了许多,南线主力可以放心北上了……”

  “把他卵、子都抓在手里,董原狗急跳墙不怕先扯断自己的鸟蛋?”周普不屑的说道。

  林缚哈哈一笑,与左右商议军事部署:“不用担心董原狗急跳墙咬我们的侧翼,我想调整一下部署,着张苟及赵豹率部步骑渡汉水后从荆门往北追击敌殿后兵马,以南漳为限,不再过于深入,以免受到襄阳之敌的强烈反击;着陈渍即刻率部北上,随周同进入樊城,往西、往北扩张、牵制敌军;由敖沧海率张苟、虞文澄两部北上接管平林埠、枣阳一线防线,主要集中在枣阳,做好随时北进收复南阳的准备;胡臾儿即刻也率所部水军随敖沧海从石城北上——你们看这么安排可好?”

  虽说淮东水营主力从汉水下游过来还要等上几天,但截止到三十日,集结到石城一线的淮东军主力,就有陈渍、张苟、张季恒、虞文澄、赵虎、周普以及水军胡臾儿所部,加上已经进入到樊城、枣阳一线的刘振之、黄祖禹、孙壮等部,便有近十四万精锐步骑水军精锐可用。

  葛存信率第二水营主力两万余众、战船四五百艘已从汉津行至长林,从长林前进到钟宜、龙嘴山一线,还需要七八天的时间。

  此外,曹子昂率唐复观所部一万五六千兵马屯守随州、礼山、柴山,确保淮东军北上主力的侧翼不受威胁;在汉津、黄陂,傅青率粟品孝所部水军及部分步骑一万五千余众,监押总数达八万之数的俘兵,并确保北上淮东军的粮道及后路无忧。

  左承幕看着地图上令人眼花瞭乱的标识,心里暗叹:虽说燕胡在襄阳、南阳一线的兵力加起来还有十五六万之多,单纯以兵力论,一点都不比淮东军主力弱,但失去樊城后,燕胡的十五六万兵马给汉水分隔在南北两线,仅有西线丹江狭窄的通道可以联系,就彻底陷入兵书上所讲的滞形,仿佛脖子给淮东揪在手里,越挣扎力气越弱。

  当然,淮东水营受风向及水流的限制,主力北上的速度很慢,很难在燕胡南线主力北撤之前将汉水完全切断,荆襄胜局已定,收复襄阳、南阳都是题中应有之义,但只要叶济罗荣知道隐忍,不妄想还在淮东的强势面前还占有南阳,经武关往关中收缩,左承幕也不认为淮东军主力此时北上,还能再给燕胡西线主力以重创。

  傅青河留在汉津督后及粮秣,军前由高宗庭、宋浮、敖沧海、周普及宋佳等人辅助林缚进行军事决策,左承幕作为观军容使也能列席军事会议。

  高宗庭看着地图,说道:“叶济罗荣动作不慢啊,他在襄阳以东集结了两百艘战船防备我水军先锋直接刺进去,在谷城西的打磨沟又集结了两百艘船渡人马去白阳关。从打磨沟到白阳关不到五十里水道,两百艘船昼夜能走一个来回,渡三五千人马过去。”

  “我们在石城有四千水军精锐,八十艘战船,足以突破敌军在襄阳以东的水军封锁!”先部进入石城的水军将领胡臾儿请战道,他不甘心听从命令只是率部前进到龙嘴山一线等候战机。

  “看周同能不能在上游叫敌水军阵脚大乱,不然你率部从龙嘴山往北很难捕捉到战机。从襄阳到钟宜,汉水拐了直角,水面又从三四百步陡然拓宽到两千余步,水情十分复杂,上游的优势太大。而从龙嘴山往北的汉水太浅,集云级战船怕是不能在那处水道灵活机动。敌军完全可以再凿沉几艘船拖延我们两三天;他们没有封锁这处水道,就是还想打个漂亮的反击提振一下士气,我们可不能如他们的意……”林缚说道。

  林缚亲自否决他的提议,胡臾儿苦笑着不再请战。荆襄会战如此壮烈宏观,偏偏没有水营表现的机会,多少叫他心里有所遣憾。

  林缚看胡臾儿脸有失望,笑着安慰他:“兵家上谋,不战而屈敌之兵,就算这回没有你表现的机会,也不要气妥啊。你真要打仗,此战过去调你去海东,你莫要叫苦!”

  “枢密使所差使,胡臾儿莫不从。”胡臾儿应道。

  高宗庭轻轻敲着地图,说道:“也是叫董原拖了我们几天,叫叶济罗荣有了稳住阵脚的机会,周同那边要能成功,也是苦战……”

  左承幕也知道高宗庭这话的意思。

  如今每天至少有三到四千的敌兵能从谷城渡河撤往白阳关,而淮东水营主力从长林前进到钟宜,至少也要六七天的时间,从钟宜往北击溃敌军在襄阳东的封锁,也许要耽搁七八天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叫燕胡汉水西岸的主力全部经丹江、武关河撤退到武关以西地区去!

  要不是董原放水,陈芝虎率部进入南阳的时间就会拖上三五天;要不是防备董原对侧翼的威胁,淮东军甚至可以不用管大洪山南麓的溃兵就直接往北穿插,此战甚至有可能全歼燕胡的西线兵马——便是因为董原的野心跟贪欲,淮东军不得不在南线先拖延上几天,先解决淮西军对侧翼的威胁。

  便是拖了这五六天,就叫叶济罗荣在汉水西岸的主力缓过心神,能够穏住阵脚,能够有条不絮的退到襄阳一线,并进行有限的殿后军事部署,甚至已有万余兵马渡河退往白阳关。

  仅凭董原的这些作为,林缚没有请旨将他斩杀于军前,就算是客气的。

  左承幕心里怎么想,林缚倒也不管,议定后,便让高宗庭直接去拟令,又问左承幕:“胡公今日应来石城?”

  “得信刚入城,去驿馆洗漱便来拜见枢密使!”左承幕说道。

  “罪过,罪过,”林缚忙说道,“胡公乃家国干臣,守荆州以牵制敌西线主力,为荆襄大捷立有首功,我们怎可以如此怠慢?请左相及诸公陪我去驿馆相迎胡公……”

  左承幕心想胡文穆冷父子虽然彻底放弃割据荆湖的野心,但经林缚亲口定为荆襄大捷的首功,荣华富贵自然是少不了的,又心想:余辟疆降敌证据确凿,余心源必然要请辞,那空下来的副相之位,林缚会让胡文穆代之吗?

  此时政事堂诸相虽然没有大实权,但地位之尊隆还是其他将臣远不及的,只不过林缚代元,作为旧朝之相而附新朝,书于史书,似乎也没有特别光彩的地方,胡文穆会做什么选择:受爵归居乡里,换其子效力淮东?

  想到这里,左承幕也不由担心起身后之名来,想着此战过后是不是请辞归去?

  胡文穆父子入城后,先进了驿馆洗漱等候林缚召见,听着院子里人声鼎沸,推门看去,就见左承幕陪着数人走进院来,居中一个脸面清峻、披甲执刀,唇留短髭,与传闻中林缚的相貌一般无二,当即诚惶诚恐的长揖行礼:“下官胡文穆守荆州不力,特来向枢密使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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