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889节

  如今在赤土岗西南麓还有险峻地形能守,峡谷两侧的石坡颇陡,叫山外的淮东军难以进入,而在峡口伐木为栅、掘土为壕,不仅能据险以守,将兵马都约束在营垒时,还能保持军心、士气不立即崩溃。

  张雄山在新渝残城里的兵马不敢打出来,陈子寿也不敢轻易离开赤土岗,军卒没有斗志,无论是东进新渝还是往西撤往下袁,都会暴露在开阔的河谷之间,叫淮东步骑精锐寻到进击的机会。

  虽说从赤土岗到新渝也就三十里地,但中间的河谷开阔,淮东甲骑及马步兵精锐顿足在稍北侧的小竹山西南坡地上,仿佛一支长矛直刺过来,叫人不敢强行通过。

  陈子寿与黄秉蒿此前的计划,也只是想在淮东军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进入新渝城而已,没想陷入进退失据的险境。但叫眼下而言,陈子寿也只能守住峡口,将心腹亲信散到军中,稳定军心,防止那些不安分的将领哗变生事。

  受大雨所阻,不过林缚亲自率张季恒所部四旅步卒还是赶在十七日入夜之前,进入新渝。

  从豫章到新渝,沿赣江西岸而行,沿途最大的障碍就是从阳乐西部大山流下来的锦水,不过早在六月初,淮东军就在锦入汇入赣江的河汊口搭设好浮桥,一直到阳乐境内,整个道路都是完备的。

  在十七日之前,张雄山、陈子寿在新渝、赤土岗没敢有什么异动,只是拼命利用手头的资源加强防守。

  淮东一万两千精锐甲卒,从紧张搭设的浮桥通过下塘沟,沿周普所率前部践踏出来的道路,分作两队沿着蒙山东麓及小竹山西麓进逼袁河北岸,对峙守赤土岗之敌形成夹击之势。

  虽说陈子寿在两天时间里,在赤土岗西麓伐木为寨、掘土为壕,修筑了简易营垒,将淮东骑兵挡在赤土岗之外,使其难以有效进逼垒前,但随林缚而来,携蝎子弩、梢弩等战械,冲车、洞屋车等器械也在阵前迅速的组装起来,袁州军在赤土岗的营垒就显得单薄得很。

  周普率步、骑精锐分两批进入新渝,一是要将袁州军主力吸引到新渝周围来,二是要将袁州军主力滞留在新渝城外。此时看来,这两个目的都完成得十分的漂亮。

  林缚在高宗庭等人的陪同,策马驰入周普在小竹山西南麓临时所立的营垒,跳下马来,对周普说道:“一万两千兵马,我都给你带过来了,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们向下袁进军?”

  “避入新渝城的是张雄山,他对黄秉蒿的忠心,不下于陈子寿。我们要是强攻赤土岗,张雄山极可能从新渝城出兵、冒死一搏,打我们的侧后,”周普说道,“要是明天夜里有星月,那就明天夜里打赤土岗!”

  淮东军强于夜战,而夜晚将把新渝城里的那一部分袁州兵马限制住,从而减少淮东军在小竹山南面备防的兵力,得以集中兵力夜攻赤土岗——周普建议兵马赶来休整一天,明天入夜后再强攻赤土岗。

  “拖到明天就太晚了,”林缚摇头说道,“新野城已叫奢文庄攻陷,南阳摇摇欲坠,说南阳撑不过三五天,也不能算最悲观的估计。袁州这边要寸阴必争。要是拖到明天又是豪雨,可不得连拖上三五日,我看过了今夜,拂晓时就强攻赤土岗……”

  今夜天晴,明夜天气如何,难以豫预知,林缚要求今夜就强攻赤土岗。

  “过了今夜就强攻,有些仓促了,”周普稍作沉吟,转头问张季恒,“你手下儿郎四日行三百里,拂晓之前能准备好强攻赤土岗?”

  原计划昨天就赶来新渝,但在路上给大雨拖延了一天——虽说在路上拖延了一天,但将卒更疲惫,从阳乐县离开锦水往南,道路叫雨水冲垮许多,都增加了行军的难度。

  周普担心张季恒所部将卒能不能承受持续作战。

  张季恒摸了摸鼻头,说道:“没问题。”

  “这边战事不能拖,”高宗庭说道,“我们必须在燕胡大军渡过汉水、进攻荆州之前,完全兵马的集结,留下来的时间非常紧。要是赤土岗的战事有拖延下去的可能,下袁、袁州都未必有时间去取!”

  “那就过了拂晓就打赤土岗,另外,先将骑营替换下来休整一夜,做好追击的准备,”林缚做决定,说道,“攻下赤土岗,溃其主力,新渝这边暂时留下三五千兵马监视、劝降,其他兵马即尾随溃兵之后,直取下袁!”又问周普,“吴敬泽有没有消息?”

  “吴敬泽随周知正押运粮草前日出下袁城,在知两军对战之后,就与周知正作势停在小屏山东北麓,我叫他们静待时机,莫叫黄秉蒿起疑心……”周普说道。

  “好,”林缚说道,“周氏宗族愿意拔乱反正,可为江州将臣表率,派人去通知吴敬泽,莫要叫周氏行险……”

  拿下袁州之后,林缚不可能在袁州滞留太久的时间,想要最快的时间稳定袁州的局面,就需要有人替他来收拾残局、招抚溃降。

  周普又说道:“黄秉蒿方寸大乱,昨日清晨本欲率下袁最后五千兵马来援新渝,但走不到十里,又退回下袁城去。”

  “贪则必失。”林缚给黄秉蒿下了一句断语,也没有再说什么,便在周普、高宗庭的陪同出营看望在新渝与敌缠战多日的将卒。

  十七日入夜后,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到凌晨时,天才收晴,露出满天星光来。

  赤土岗为草坡,下雨后变得湿滑,林壑又积水成潭,而雨水天气又使弓弩筋弦松软,雨后接战有诸多不便,袁州军上下都以为淮东军不会选择雨后强攻,凌晨时大多避入峡谷内侧休息。

  拂晓时,明月收敛,天边泛出微明的青光,照着蒙山东麓的大地似笼罩浓郁的雾霭。淮东军从出发阵地,推着冲车、洞屋车、蝎子弩、梢弩等战械从东翼及西南角强攻上来,袁州军的将卒大多沉睡在梦乡里。

  当然外围的哨岗吹响敌袭的警哨,峡口内的敌营哗然扰动起来。

  除了从峡口正面斜坡突击的步卒外,从两翼各有千余轻兵攀登山崖,强攻与袁州军部署在山崖上遮掩峡口营地的兵马。

  赤土岗并不高,北脊最高处仅五十余丈,袁州军在短短三四天的时间里,没有可能将壕栅修满赤土岗的外围,在天彻底明亮之前,袁州军在左翼山林部署的千余防兵最先给击溃,张季恒见夺得左翼高地之后,即用骡马将十数架蝎子弩运上山,架在峡谷左侧的山崖,轰打敌营。

  虽说拂晓前下过雨,敌营里湿漉漉的一片,但将火油罐投掷下去,引燃营帐,还是叫敌营里烧起一簇簇火。火势虽说不大,每次也只能投下十数枚石弹,但足叫敌营变得更加的混乱,难以在谷内整饬阵形分批到峡口抵御淮东军从正面发动的进攻。

  在峡口内,袁州军有超过一万六千兵马,虽说有相当一部分人军心不稳,不过陈子寿手边能用的嫡系兵马也超过五千人。

  陈子寿将一部分嫡系精锐抽出来作督战队,执刀斧立于其他军心不定的兵马之后督战,更将主要的嫡系兵马部署在峡口栅墙的内侧,直接承担起抵御淮东军的正面攻势。

  淮东军进入新渝的时机如此之巧,叫陈子寿明白他与黄秉蒿的打算早就叫淮东看在眼底。也许其他人投降淮东还有一条出路,他与黄秉蒿必死无疑——为取自保,陈子寿必须要将嫡系兵马都投进去、以死相争。

  身为陈子寿的嫡系,诸将校要么是陈子寿提拔起来的,要么与陈子寿同宗或同乡,与陈子寿一荣俱荣、一衰俱衰,故而能同进退、共死生。但就当前的状况之下,即便是陈子寿的嫡系,在看到淮东军甲卒如山洪一起涌来,也是军心震惶、士气低靡。

  峡口的激战持续到日隅之时,壕堑给填满之后,淮东军随行的数十架蝎子弩、梢弩推到敌栅之前,连同步弓硬弩,箭石如飞蝗一般覆盖敌营在峡口的开阔。血水从栅墙渗透出来,四处流溢,与践踏的泥浆混杂在一起,再没有分别。

  太阳升上树梢之时,陈子寿的嫡系兵马在栅墙后就积累了惨重的伤亡,在壕沟给填平,而简隔的栅墙也叫淮东军破开两个十数丈宽的大口子,就立即数以百计的淮东军甲卒涌进来贴身肉搏,叫袁州军半刻都得不到喘息。

  贴身肉搏更能体现双方将卒在士气、斗志、战训、武勇、兵刃及甲具上的差异。

  淮东陌刀手受两翼刀盾兵掩护,身穿重甲,双手持刀,正面几乎没有能挡之敌,非要有大盾才能挡下陌刀的劈斩。锋利而厚沉的陌刀片,挥舞来,就连身带甲将头颅、肩臂劈开,大盾相抵,刺矛捅扎,使得袁州军在峡口的防线像瓷器上的裂纹,在强大的军事打击下,裂纹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已然不能弥补,即将崩解成碎片。

  陈子寿终是明白淮东军非他能挡,勒马往右翼驰去,那边的岭脊有个缺口可以往西走出赤土岗,还没有给淮东军攻占。

  要突围而走,那边是他最后的机会。

  陈子寿不再将手里有限的嫡系兵马填到峡抵挡淮东军的正面攻势,又率先往右翼缺口突围,消息传到前阵,几乎是瞬时就击溃守兵的斗志。当有一人转身逃走,很快就传染开去,防线也紧跟着斗志而瓦解,无数人紧跟着陈子寿亲兵之前,从缺口往赤土岗山外逃、往西逃,更多人纷纷弃械投降,没有反抗之心。

第90章 残敌

  为防备敌军困兽犹斗,赤土岗右翼的缺口是林缚故意留下,以用来瓦解敌军的斗志,促其西逃。

  陈子寿率残部从右翼缺口往西突围而逃,赤土岗之敌就告崩溃。

  不过,右翼的缺口只有四五十丈宽,两面又是陡坡,雨后坡道湿滑,走一步滑两步,仓促之前又能逃出多少敌兵去?

  即使有数千袁州兵从缺口逃出去,但尾随其后的,是休整了一夜、整装待发的淮东骑营。

  林缚登上赤土岗左翼的山崖,眺望山前的袁河,袁河浩荡,新渝流段,宽逾百丈,涛飞浪涌,水势十分的汹涌,叫片木难载。

  在袁河以北,溃兵逃卒漫山遍野。

  此时顾不上这些溃降,在将峡口内敌营彻底击溃之后,见赤土岗周围已不存在有组织的抵抗势力,林缚即令张季恒收拢兵马,要在最快的时间里,随骑营西进打下袁。

  而在新渝,林缚令冯衍、赵豹等将仅率一旅步卒、一营精骑在赤土坡扎营,除了监视新渝城里那数千袁州军外,还确保不能叫溃卒往新渝聚拢,更会将两千余伤卒留下来交给他们照应。

  战争是残酷的机器,一经转动,不到最后不会停息下来,也不晓得中间会填入多少人的血肉,才能满足其腹——看着流淌出赤土岗的浅溪,在战后流入鲜血染成嫣红,林缚冷峻的面孔也变得冷酷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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