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661节

  淮河是军事上极重要的一条分际线,即使是寒冬季节,淮河南岸会有一些河流会冰封,但淮东水势浩荡,在冬季极少有大规模冰封的现象,所以淮河是真正阻止北方骑兵集团大规模南下的第一道天险;在淮河以南的扬子江则可不用说。

  淮河防线,外线依托黄河,内线依托淮河,即使对守河淮防线有相当的信心,限制燕胡发展水军,也是江宁诸人当前所取得的共识。

  林续文提及登州,陈西言等人当然也就能想到登州水师及登莱地区的造船工匠大规模投降燕胡,其后果远比单纯的登州失守要严重得多,下意识的就想将登州水师南撤,以备不患。但转过这个念头,各人的想法又不一样。

  陈西言、岳冷秋、左承幕、程余谦、张晏、谢朝忠等人都左右而望,竟是对此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下意识的加紧步伐,往寝殿走去。

  寝殿里,永兴帝刚喝过御医给煎的药汤,多披了一件锦裳,给陈西言等人赐了座,从外裹金丝绣龙围幕的楠木长案上,拿起林缚所呈密奏,说道:“林缚递来折子,请撤登州水师南下;兹事甚大,朕召诸公来议一议,当撤不当撤?”

  内侍将折子递给陈西言等人依次传阅,林续文早就看过抄本,也是装模做样的再看一遍,寝殿之内,气氛沉默起来。

  谢朝忠抢先说道:“哪有未曾打就先撤下来的道理?淮东侯心思太多,臣看不一定就是好事。”

  林续文看向陈西言,虽说陈西言有几桩事不得永兴帝的欢心,但朝政大事上还是他在永兴帝面前分量最重。

  陈西言未出声,岳冷秋倒抢着说道:“依微臣所见,这时就将登州水师撤下,此图小失大也……”

  淮东早就想到岳冷秋会反对——登州水师能撤下来,但柳叶飞还有守登州之责,不能退下来。柳叶飞是岳冷秋举荐出知登州,又属于张协一系的旧人,一旦柳叶飞被迫“死守”登州,投降的可能性极大。此时江宁言官一直重提张协降虏之事,要将岳冷秋拖下水,一旦柳叶飞再降敌,岳冷秋除了请辞致仕,根本就没有第二路可以选择。

  岳冷秋反对登州水师这时候撤下来,是要给柳叶飞留一条退到江宁来的后路——将来登州实在不能守,柳叶飞也可能随水师撤到江宁来,不会有多大的罪责。

  岳冷秋还不知道的,柳叶飞已经将他抛弃到一边,开始在燕胡那里寻找退路了。

  “淮东侯建议这时将登州水师撤下来,是以备不患,但登州、青州以及整个山东与河淮防线都还是要守——将登州水师撤下来,留守登州的将卒、坚守青州的将卒以及守济南、大梁、河中的诸镇将卒,必然军心动摇,”说到口才,谢朝忠给岳冷秋提鞋都不配,岳冷秋侃侃而言,“为保小利,而害河淮大局,故微臣以为淮东所奏不能行!”

  永兴帝本是已经给淮东密折打动心思,召诸相来想依淮东所奏行事,给岳冷秋这一说,顿时又没有了主意,眼睛看向陈西言、张晏等人,也不吭声相询。

  程余谦说道:“以浙闽战事紧急,调登州水师南下作战,若能不惊扰民心;皇上有心择址新建皇城,从登莱调工匠补江宁匠户,也是一个说法——微臣以为行淮东所奏之事,对河淮防线不会有太大的惊动。”

  程余谦历来是墙头草,不轻易表态,但看到他这趟竟然如此积极,林续文也颇为意外,想不透根源出在哪里。当然,林续文也不会认为程余谦是突然对淮东心生好感,暗道:莫非是梁家找上他了?

  梁家若想从济南不战而退,背负骂名是逃不了的。不仅淮东不会支持梁家从济南不战而退,其他人都不会公开支持梁家这么做——倘若有登州水师这个不战而撤的先例发生,梁家再效仿,所承受的压力就会少许多。

  程余谦在江宁任官达二十载,在拥立之变前,他与永昌侯元归政酬唱颇勤,只是在拥立之变后,才绝了来往,但不意味着他与元归政就完全没有来往。

  不管怎么说,程余谦能主动支持淮东所奏,倒是林续文意料之外在这桩事上的一个助力。

  程余谦表过态,林续文就跟着说道:“程大人所言,微臣也觉得甚是;就微臣以往所见,河淮防线似固实浮,当以经营淮河为要,即使淮河以北的防线,也有给冲溃之危,江淮即为江宁最后依靠的天险。当前之情形,诸镇虽以挽回河淮形势为先,但也断不能让燕胡有发展水军的可能……”

  “微臣以为程、林二位大人所言有道理,淮东侯所奏之事,不能轻视。”左承幕说道。

  左承幕长期在荆湖任职,与其他人瓜葛较少,所以较能坚持己见,不受其他因素的干扰,但他言简意赅,点到为止,也没有跟岳冷秋、谢朝忠起争执的意思。

  岳冷秋未料程余谦会抢着说话,陈西言、张晏似有给程余谦、林续文说动的迹象,又插话道:“登州水师本有扰燕胡侧翼之用,依淮东所奏,登州水师撤到江宁之后,其扰燕胡侧翼之事,就又要淮东分扰了……”

  岳冷秋此言一出,陈西言、张晏立即心生警觉。

  当世虽无明确的海疆概念,但淮东军司禁海限制嘉兴等地海船出海牟利所引起的争执,已经引起陈西言等人警觉——岳冷秋将登州水师撤不撤,跟淮东水营的辖防区直接扯上关系,立即使得陈西言、张晏变得谨慎。

  张晏说道:“有津海之事在前,即使登州有失陷之虞,而水师临海而驻,即便是到最后一刻,要撤也能撤得出来,似乎不急于一时!”倒立时转变立场,不支持立时将登州水师从北线撤出来。

  “陈卿家,你以为如何?”永兴帝问陈西言。

  陈西言虽担忧这时候将登州水师撤下来,会使淮东水营的辖防区大增,但他也能意识到林缚密奏所没有明示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柳叶飞不可靠——柳叶飞要是主动投降燕胡,与陈芝虎里应外合,登州水师怕是插翅难飞,他说道:“信报传递,延误时日也多,江宁这边也难及时做出正确的处置;微臣以为,应选一能吏,派往登州督战,授以权柄,使其在登州可以从权处置诸事……”

  林续文也认为陈西言所言是老成持重所见,又平衡了诸人的意见,但关键问题,这时候有谁愿意到登州督战去,谁又能保证凭着一道圣旨,就能在柳叶飞的眼皮子底下掌握登州形势、掌握登州水师?

  林缚文坐镇津海时,与登州水师接触也多,知道一些登州水师的细情:这时候时间还宽裕,将登州水师撤出来容易,一道圣旨就行;但时间拖到最后,难保登州水师将领就没有其他想法。

第9章 大溃

  江宁正为派谁去登州督战而难以决定之际,陈芝虎派副将高义率部万余众奔打青州。

  高义打青州,效仿陈芝虎奔袭临淄的战法,直接将大军压上,围三阙一,给青州城里的守军留条活路,瓦解其斗志,以免其死心的拼个鱼死网破。

  从四乡八亭抓来数千民夫,以推车、布囊负土,只一日工夫,便在宽十数丈的护城河上,填出七八条攻城的通道来。高义便驱万余兵马,分从三面,以云梯附城,强攻青州,仿佛一刻时间都不想耽搁。

  陈芝虎攻临淄,临淄失之不备,张晋贤其时在临淄仅有千余杂兵,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临淄城大,千余杂兵根本就守不周全。故而陈芝虎拿万余精锐压上,以快打快,三日就将临淄攻陷,于攻、于守,都是正常不过的结果。

  临淄失守后,杜觉辅反应甚快,即放弃北面的寿光、昌邑、广饶等城,将兵力集于青州城。青州城里的守军虽杂乱,在大兵压境之时,难免惊慌,但总数仍有四千之多。

  协助杜觉辅守青州城的不是别人,是杨释。

  杨释乃顾氏家生子,与其父杨朴深受顾悟尘、顾嗣元父子的信任。顾悟尘、顾嗣尘率青州军主力前往阳信之时,留守青州的兵马虽说有限,才两营甲卒,但杨释可以说是青州军少有能给顾氏信任又兼有能力的将领,故而给安排在留守青州大本营。

  此外协助杜觉辅守青州城的还有广饶知县程唯远。

  程唯远给顾悟尘、顾嗣元父子从阳信拥挤到广饶任知县,阳信有些老卒跟他一起前往广饶,在此基础上组建了广饶兵。虽然人数不足千,但有经历当年阳信残酷战事的老卒为底子。广饶兵离精锐还差些距离,但至少看到敌军压来,却没有太大的惊慌,守城池也有法度。

  有时候,经历过跟没经历过就是不一样。

  杜觉辅平日时风度颇好,这会儿就难消眼睛里的慌乱。程唯远当年在阳信城头坚守了数月,胡虏及叛卒堆在阳信城下的尸骸将有万具,高义所部如此简陋的战法,已难让他心头震憾了。

  更何况,此时吴齐正在青州城里。

  青州与淮东绝裂,青州诸人对淮东敌视甚深,但那时青州军主力还没有给围困在阳信城里之前。

  这时候临淄失守,青州形势崩坏,杜觉辅等人即使再有骨气,也不会将直接来青州联络的吴齐轰赶出去,更何况程唯远、杨释二人对淮东也是心存亲近之感的。事实上,杜觉辅本人也有心想将宗族亲眷先撤去淮东避难。

  青州城有杨释、程唯远、吴齐在,城里守军兵力充足,且之前有过几日时间的缓冲,叫守军做了些准备,高义这种简陋粗暴的战法,自然就不管用。

  高义所部强攻一日无果,将近黄昏将要撤兵稍退,等明日再来攻城,杨释窥着时机亲率六百甲卒从北门突击而去,直捣高义所在的主将高旗。

  杨释见敌将心存轻视,战法简陋,领来攻城的兵马也有数,自然要抓住机会打反击。不然等敌军攻城数日无果,老老实实的将主力大军调来,以水磨工夫围打,他们给困在城里就痛苦了。

  杨释率部突然从北门出击时,高义所部散于青州城三面,又下值攻城力疲退下、队形散乱之际,给杨释率部一冲即垮,几乎没有组织像样的攻势,主将战旗便给突袭出城的青州守军砍倒。

  主将战旗砍倒,中军给冲乱,敌军虽然还有万余众,但如给砍去头颅的庞大身体、又没头的苍蝇,顿时惊惶逃散。

  杨释趁胜追击,杜觉辅也果断往城外增派兵马,漫山遍野的追杀溃卒……

  一役竟能歼俘兵卒近三千人,缴获兵甲更是无数,这青州军在陈芝虎率部进入青州、袭夺乐陵以来唯一仅获的胜战,而且绝对能称得上大捷。

  此役虽然不是直接打败陈芝虎本人,但高义十数年来一直给视为陈芝虎的影子,所率来攻打青州城的兵马又是陈芝虎屠戮沙场、赦赦有名的虎军前锋营精锐。

  从东闽战事以来,虎军前锋营几乎就没有尝过败绩,也是曾给认为能与淮东军精锐争锋的一支精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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