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507节

  林缚笑了笑,转过来就冷不丁的直接问道,“你们怎么看鄢然一战?”

  陈渍缓和的脸又板了起来,张苟也给问得措不及防,一时不晓得怎么回答才会让林缚满意。

  “要是能让河南诸府、让中原、让天下由乱变治,民众从此安居乐业,若是三五万人当死,我也绝不会手软,”林缚肃容说道,“要是杀了那么多人,农民还是没有活路,还是要扛着锄头、撅跟木棍子就造反,杀再多的人又有何益?淮阳那边的战事,淮东不会去参与,没有要让你们作难的。淮泗地区勉强安生下来,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我调骑营渡淮,是希望孙杆子安生些,不要给我添什么乱子。”

  “……”张苟有话哽在喉嗓口,却吐不出来。

  “有人为‘将相宁有种乎’而造反,想挣一番富贵荣华。有人是争一条活路而造反。不造反是死,还不如造反闯出一条活路来。有人是为信义,有人是身不由己。还有一些人是将天下大义担在自己的肩上,要为天下苍生争一个不吃人的世道来,”林缚问道,“你们俩当初为什么造反?”

  “……”张苟见林缚的眸子盯着他跟陈渍,似能看透人心,而林缚的每一句话都如大锤,打在他的心脏上。

  陈渍瓮声说道:“我一膀子力气,一人能干三四人的活,家小还要三天两头的饿肚皮,这贼老天还有天理了?早年流匪作乱,我应募去做堡丁,一次得了六个首级,堡里报功时,却变到别人头上;流匪再来时,我便拿堡头的头颅去投流匪,一下便做了旗头,便铁心去做流匪了!后来就跟了安帅。”

  张苟翻身从泥堤上爬起来,退了一步跪下,说道:“末将幼时孤苦,流落边地,给编入军户,常受屯堡里的将官欺侮,心里就恨这世道恃强凌弱,不给穷人活路。早年间,浦子里的鱼课、船税一增再增,每年都翻几样新名堂,水寨都没有活路,更不用说下面的渔民,便索性举旗造反。想要闯出给大家一条活路来,让那些鱼肉满腹的官老爷们一个教训。只是此路艰难,四处碰壁,头破血流,杀来杀去,没有出路,身边人死了一茬又一茬,便变得麻木,心里有种想到沾血的暴躁……也就忘了当初为哪般来造反的了!”

  “我常对淮东的将卒、官吏们说:你们所食所穿所拿俸金,都是民众耕种、都是民众织缝,都是民众捐给,你们也就只能拿赤血忠诚来回报。我又跟他们说:你们要是做不到这一点,甚至将民众当成牲口欺侮、压榨,也就不要怪民众聚集起来,从你们嘴里拿掉他们的粮食,扒走他们的衣服,抢回他们捐给的俸金,甚至砍下你们的头颅、造你们的反!”林缚缓缓说道,“你们俩,一人是为恨不公,一人是恨盘剥,恨这天下之大没有给穷人留条活路。淮东没有什么宏图远志,只想尽最大的可能给天下苍生多挣一条活路出来,你们在淮东一年,所见所闻所睹,我何曾有半句话诓你们?难道淮东就没有容得下你们二人的地方?”

  张苟心如受重捶,叩头说道:“既入淮东,绝无二心,张苟甘为大人犬马,永世不渝!”

  陈渍这时候才跪起来叩头,说道:“只要不让我去打大小姐,去打杆爷,我也不想离开淮东!”

  “好,”林缚拍了拍屁股站起来,说道,“张苟,我知道你在努力习水战,我调你去靖海第二水营任指挥参军。海战复杂,你要多学多问多看。陈渍,我调你去崇州步营先当一个副营将,秋季要打岱山,留给你熟悉部属的时间不多……你们要记住你们今日所说的话,我只要你们不要负了你们今日所言就行!”

第70章 长乐王

  随州桐柏山南麓,秦子檀自断了一臂,穿着青衫,站在白云湖畔,眺望着罗献成的流民军大营。

  在刘安儿在徐州给诱杀之后,罗献成就成了中原腹地势力最大的一股流民军。

  虽说被迫撤出寿州,受了些挫折,但西进占南阳,又陷襄阳,此番再克随州,诸战都极顺手,将南阳、襄阳、随州连成一片,罗献成所部的声势又恢复到极盛。

  罗献成等不及返回襄阳大本营,就迫不及待的在随州自称长乐王,分封百官。

  荆湖混乱一片,各地都在调兵遣将,要对长乐匪加以围剿;路途自然更加的险恶,与随扈扮作商旅的秦子檀历经辛苦,潜来随州,差点先给流民军当成肥羊宰了。

  数骑策马而来,在烈阳下践踏着炙热的泥土,奔到跟前,领头人发声喝问:“哪个是秦先生?”

  秦子檀独臂负于身后,说道:“秦某便是!”

  “我家大王有请,找你半天,你倒跑到这边来了。”领头的人不悦的说道。

  “来随州焉能不看白云湖?小将军勿怪,”秦子檀笑道,“我这便随你去见长乐王!”

  领头的骑校让手下给秦子檀及扈从让出三匹马来,一起往罗献成的大帐驰去。

  罗献成身材高壮,肤色黢黑,络腮胡子,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黑塔。

  罗献成原是马帮的牵马脚夫头子,行走荆湖诸府,为人疏财仗义,武勇过人,早年还入过县学,知书识字,又颇有计谋,在江湖上很有名气。

  崇观初年,两湖地区就民乱不息,罗献成也跟着造反。在崇观五年,罗献成就带了二十七个穷苦脚夫,就攻下罗河县城,一时间名声大振。而后他在罗河县招兵买兵,兵势迅速扩弃到数千人。跟官兵反反复复的缠斗,到崇观九年两湖大乱时,罗献成部就与龚玉裁等部并称两湖五雄,麾下就有万余能战的精兵,因他外形黑壮,人称黑塔王。

  罗献成这次在随州是加尊号,自然嫌以前的匪号太粗俗,改称长乐王。

  “如今各地兵荒马乱,秦先生辗转来随州,路途多有不易吧。”罗献成相貌粗鲁,幼年时却入过县学,家道中落后,才跑马帮充当脚夫力工糊口。房山大会时,罗献成见过秦子檀一面,算是故旧。

  “有惊无险,但能见长乐王一面,这些也不算什么,”秦子檀说道,“秦某这次过来,是劝献帅能率兵南进,荆湖非献帅能久居之地!”

  “房山大会时,你也劝我们南进,这时候又来劝我们南进,说到底还不是为奢家打算?”罗献成黑着脸说道,“我念你是旧友,会好生招待你;你若诓我去给奢家当垫脚石,休要怪我不念旧情!”

  “秦某为奢氏家臣,自当为奢家谋划,劝献帅南进,自然是对奢家有益,但秦某却着实没有诓献帅、害献帅之意!”秦子檀说道,“两年前,我也如此劝安帅。只要安帅能率部从濠泗南下,东阳蕞尔之兵难抗安帅雄师,安帅则能与我奢家夹江宁。届时,我奢家挥师北进,安帅可以西进两湖,割土称王,于双方皆有大益。然而安帅固执己见,一心想打下徐州,终致兵败身亡。安帅前车之辙,献帅不可不察!”

  “刘安儿不过是给奸贼所赚,死得屈冤,当不得数。”罗献成不屑的说道。

  “陈芝虎率部南下,接连斩获三捷,若是红袄女抵挡不住,献帅有把握挫其锋锐、阻其西进?”秦子檀问道,“献帅有把握守住南阳?”

  罗献成唬着脸,没有吭声,秦子檀没有提长淮军,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陈芝虎所部,在东闽战场上就有虎军之称。崇州八年,陈芝虎率虎军从江西渡江走庐州进淮上北调,一路清匪,一路血腥,众匪都只能躲进桐柏山、大别山、皖山的深山老林里蛰伏。陈芝虎到晋南时,在武县杀乱民两万余人,凶名更是显赫。东虏铁骑十数万围攻大同,陈芝虎独守之。

  相比较淮东军在燕南饶幸胜了东虏铁骑,陈芝虎所率虎军才给大家看成是真正从血腥里杀出来的百战精锐。在罗献成看来,天下雄锐,陈芝虎所部虎军的地位,要在淮东精锐之上。

  此番南调清匪,两个月间,陈芝虎率部在焉陵一战、漯河一战、清乡一战,三战皆捷,刀下绝不留俘,枭首四万余,流民军诸路震惶。除红袄女外,其他在淮北、河南一带的流民军都纷纷避逃,不敢与之接战。

  罗献成虽然离战场较远,心里却不可能没有触动。

  不要说去挫陈芝虎虎军的锋芒了,罗献成在长淮军手里也吃尽了苦头。官兵真正要能组织起来,粮饷充足,兵甲坚锐,战斗力就要比流民军强得多。这也是罗献成流窜天下多年之后,特别渴望能在一地站稳脚跟、发展地盘的主要原因。

  不要看这时候拥兵二三十万,真正能拉出去打的兵马不过十之二三,其他人都是杂兵。杂兵不要说铠甲了,大多数人连一杆带铁刃的枪矛都没有,刀盾兵在长军就要算精锐了。

  但南阳离河南四战之地离得太近,罗献成整日都提防着陈芝虎或陶春什么时候冷不丁的突袭南阳,虽然自封了长乐王,却一日都没有安心的时候。

  秦子檀见罗献成黑着脸不吭声,心里一笑:河南形势平定后,官兵主力西进是必然之势,罗献成又怎么可能安心占据襄阳、南阳、随州三地做他的长乐王?

  “献帅率部南进,与我浙闽合击取江西,”秦子檀说道,“我浙闽大都督府只想从江西借道直扑江宁,对江西之地并无贪念。届时,江淮的官兵锋锐皆有浙闽挡住,献帅南越岭道取广南或溯江而上、西进取湘南,皆由自便,总要比在这里坐以待毙要强!”

  “哼!”罗献成冷哼一声,说道,“秦先生当我三岁小儿好欺负,奢家有信心能挡住江淮官兵的锋锐,自当能独力取了江西,何需我南进协助?”

  “如今从浙东到浙西再到江西,战线绵延一千余里。我浙闽一家要独自应付淮东、浙北、徽南、江西四家,南边还有虞万杲所部残喘延息不死。浙闽大都督府若是想集中兵力打江西,淮东、浙北、徽南、闽南都会一向发力攻来。浙闽再强,也穷于应付,所以才要请献帅提兵南进相助,”秦子檀说道,“献帅提兵南进,只要合力破了江西,我浙闽精锐从江西借道北进,首先就能对徽南的邓愈部形成合围,僵局自然也就打开了。也正因为献帅提兵南进对浙闽帮助极大,但是我家大都督才答应将广南、湘南等地留给献帅自取。再说两家打通了联络,献帅所需的兵甲粮械,浙闽也能供应。献帅所部二三十兵马,要没有兵甲粮械,可不容易成为精锐。”

  罗献成手摸着下颔,陈芝虎率部南下之后,他虽取得随州大捷,还是寝食难安,整日都怕陈芝虎或陶春西进打南阳。罗献成没有刘安儿那种跟官兵死磕的韧劲,心里还是打着强敌来,他就转移的念头。罗献成虽然不相信秦子檀代表奢家过来能有什么好心思,但形势如此,心里暗道:这时候趁势南进,也许是个好时机!

  罗献成摸着胡子思索了片刻,说道:“从随州南下渡江,还有四五百里曲折路,一路上城池深大,非我部短时间能摧陷,就算能到大江边上,这么多人马,如何渡江?我是有心提兵南下助奢家成就大业,但也无力放手一搏啊!”

  “只要献帅有心南下,总有办法可想!”秦子檀说道,“当然,献帅要将二三十万兵马都带了南进,难度很大,但献帅选三五万精锐,绕过坚城险地,却非难事。献帅先遣精锐只要到蕲春,杨雄就会率部沿江而下,助献帅渡江。献帅只要在江西站稳了脚跟,还怕后续兵马无法渡江吗?”

  “杨雄会助我渡江?”罗献成蹙着眉头,狐疑的盯着秦子檀,说道,“那不是要奢家将湘南许给杨雄?”说这话时,他的手都按到腰间的佩刀上。

  “献帅何怒之有?”秦子檀镇静自若的问道,“杨雄兵不过数千,又都是水军,心再大,也不可能跟献帅争湘南,不过在献帅南进江西之后,要舍得给他一顶水军都督的帽子!”

  杨雄是这些年来纵横洞庭湖的大寇,也是当年的两湖五雄之一。杨雄当年没有率部北上参加房山大会,留在湘江、洞庭湖之间折腾,势力发展受到很大的限制。不像罗献成、龚玉裁、刘安儿几人,虽然有起伏,却都有拥兵数十万的鼎盛、辉煌。

  听秦子檀说已经劝服杨雄同意投附这边,罗献成脸色阴晴不定,他倒不是舍不得水军都督的帽子给别人,他麾下本来就没有水军,他只是怀疑秦子檀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秦子檀能看出罗献成的迟疑,但是凭白得一部精锐水师的诱惑,想来谁都不会轻易放弃,他说道:“杨雄这几年在湘湖一直都不如意,给官兵压迫,生存的空间越来越小。龚玉裁不从川东出兵或者你不能率部南下,杨雄所部随时都有给剿灭的可能。杨雄是盼望你能率部南下的,我只是来回奔波做一个说客……具体的事情,还要献帅派信得过的人去联络杨雄,便能知我有没有诓你!”

  “好,我这就派人去联络杨雄!”罗献成终于是给秦子檀说动了心,川东给龚玉裁占了,他又没有勇力去碰曹家这颗铁钉子,除了南下,他也没有多少选择,又说道,“江西那边,还要奢家在那里多添些乱子,吸引官兵的注意力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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