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422节

  “所谓赠人利刃,也不过无奈之策,”林缚说道,“流民军东进以来,淮泗之地十室九空,伏尸百万,流祸甚烈。即使招安能成,四五十万流民军如何安置也是难解之题……”

  “你更是怕刘安儿非雌伏之辈吧?”宋佳说道,“即使刘安儿接受招安,也只是雌伏一时。让他占了徐州,蛰伏休养生息一两载,三五万精卒养得膘肥马壮,又有四五十万壮勇随时可募,当真是大患。相比较起来,还是留着岳冷秋、陈韩三弊处小一些……”

  “数十万性命,屠刀难举啊,杀人盈野,实非我所愿,”林缚微微一叹,倒是默认了宋佳的猜测,“你说这淮泗乱局要如何才能解?”

  “我难有什么良策?我只是疑惑,此计不合你的禀性,是你麾下何人所献?”宋佳问道。

  “天下乱象,不比这落子下棋。棋势能布,乱世之中,你我不过都是随波逐流之人。世棋如此,我不过顺着局势、守住淮东不遭兵祸罢了,有什么计不计、策不策的?”林缚哂然而笑,不说别的什么。

  见林缚口风甚紧,宋佳也便不再相问。她与林缚说话,分了心,棋面上倒给小蛮占了优,这会儿又专心下棋,将劣势扳回,小蛮弃子认输,小嘴嘬着怨林缚,“要你帮我来着,又给她赢了去……”

  “小妮子就是贪心,你赢得的东西多着呢。”宋佳笑道,起身告辞休息去。

  林缚轻轻拍了拍小蛮的香腮,说道:“陪我送个故人离开山阳……”

  “谁啊?”小蛮问道,“你有故人在山阳,我怎么不晓得呢?”

  “去了就知道了……”林缚笑道,握着小蛮嫩滑如柔荑的小手,下楼去。

  周普早就备好一队骑兵在院外相候,林缚跨上马,拉着小蛮侧坐在他怀里,缓缓骑马穿过北城往山阳县城北的渡口而去。

  离水军营寨不远,一艘双桅海船停在渡口上,林缚在渡口前下了马。

  高宗庭一袭青衫,站在船头,见林缚过来,笑道:“还以为制置使百忙之中脱不开身来呢……”

  “东海风浪仍大,高先生不多留几日再走?”林缚牵着小蛮的手登船,与高宗庭揖礼。

  “要说风浪恶,北疆风浪更恶,哪敢久留啊?”高宗庭笑道,“再说张晏这两天要来山阳,与他撞到可不好。”

  小蛮还未曾见过高宗庭,但也知道高宗庭的鼎鼎大名,敛身施礼,轻唤道:“妾身小蛮见过高先生。”

  “制置使倒是艳福不浅……”高宗庭与小蛮还了一礼,却取笑林缚。

  林缚哂笑一笑,说道:“我置身世人,另无他愿,唯保身边三五人,不受乱世流离之苦罢了。高先生回去后与李帅言,东虏危解,中原抵定也就容易了。”

  “但愿如此!”说到这个,高宗庭也是信心不足,神色一黯,说道,“虏王与制置使乃一时瑜亮,制置使当真不想出镇北疆?”

  林缚摇了摇头,说道:“我受不了北疆那剐人骨的风寒……”

  高宗庭见劝不动林缚,沮丧说道:“陈芝虎勉强守住大同,但晋北倍受摧残,怕就怕虏兵解围而去,陈芝虎也无法坐住大同镇守的位子了,李帅在北疆断一臂膀啊!”

  “东虏解围而去,朝廷解陈芝虎大同镇守之职,调其到中原来清剿流匪,也是应有之义。待北疆再遇兵险,李帅再荐陈芝虎守大同,朝廷又有谁会阻拦?”林缚说道。

  “但愿如此……”高宗庭这句话又说了一遍,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林缚牵着小蛮的手,站在渡口上送高宗庭远去,在夜色里,双桅海船仿佛浩荡水面上搏击风浪的精灵。

  “少夫人所猜不到的献策之人就是高先生?”小蛮微抑起头问林缚。

  “先不忙着帮她谜底解开,让她多猜疑几天。”林缚微微一笑,承认小蛮的猜测,看着夜色已深,又抱她坐上马,策马往城里缓缓行去。

  林缚守淮以来,与李卓一直都有联络。他原希望李卓说服朝廷同意从蓟北秘密调一路精锐从海路南下,联兵重创流民军。然而东虏围大同不去,朝廷不敢用此险策,高宗庭秘密来淮安已经有半个月了。

  刘安儿虽然今日会迫于形势接受招安,但他的实力几乎就没有受到实质性的打击。

  对刘安儿来说,他所缺的也仅仅是休生养息的时间跟地盘罢了。其部有二十万兵马,精兵四万有余,此外还有葛平部二十万杂兵。

  此时容他在淮泗休生养息,异日给他趁势再起,又怎么制他?

  何况一直以来,刘安儿与奢家都藕断丝连。以刘安儿对朝廷的戒心,他与奢家同气连枝的可能性也要远远高过他从此忠于朝廷。

  在信州失守之后,东闽北通江西的通道彻底断绝。

  虞万杲不想全军被歼,被迫率部撤出建安府,向南突围。翻山越岭,一直撤到东闽郡最南端的揭阳,才勉强站稳脚步,已无力阻止奢家将闽北、浙南连成一片。

  相比较奢家的强势,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线就有些单薄了。

  假以时日,一旦给奢家大军成功突破董原在浙北建立的防线,抑或大举侵入江西,刘安儿还会继续蛰伏?

  有濠州之祸在先,林缚可不会轻易相信刘安儿是那种有志气拯救万民于水火的人,高宗庭希望这边能借刀杀人,林缚便顺水推舟同意了。

  林缚倒有把握重创陈韩三所部,但当前形势下,留陈韩三一命又有何妨?

  陈韩三流马寇出身,混迹到此时,麾下也有两万兵马,其中又七八千精兵可以依仗,也算是枭雄之辈,但他在流民军中的声望,远非刘安儿能比。

  林缚与小蛮回到问情园,没想到水榭的灯火未熄,之前说要去休息的宋佳还坐在窗前整理棋子。

  “少夫人,怎么还未休息?”林缚抬头隔窗问道。

  “听人说大人去送人,我倒疑惑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大人夜里出城相送,”宋佳隔着说道,“我倒想明白过来了,大人不愿举屠刀,但是李兵部对朝廷忠心耿耿,倒也不介意举这个屠刀的。我倒是又疑惑了,日后若是李兵部的屠刀朝江东左军的举来,大人要如何自处?”

  “好奇心会磨杀人的,”林缚笑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的疑惑?”

  “换作别人,断不会去救刘廷州的,所以妾身才有这样的疑惑啊。”

  “我要是见死不救,又与别人何异?”林缚反问道,“轮到李兵部与我兵戎相见之时,元氏就有中兴气象了,天下之大,又怎么会没有我安身的地方?我倒要反过来问了,少夫人到时候如何自处?”

  宋佳粉脸一红,说道:“我不过监中囚、笼中鸟罢了,什么自处不自处的——这话题真是无趣得很,早知道如此,不等你们到这时候了。”

第65章 徐州围城

  刘庭州坐大竹篓子给吊上徐州城头,看着满城墙的将卒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要不是手里捧着刀枪剑棒,身上披着破烂铠甲,比叫化子还不如,浊眼模糊,朝衣冠尚整饬的岳冷秋作长揖谢罪:“下官有负督帅所托,未能率军来援,愧见徐州军民啊!”心里又愧、又惭,老泪纵横,从干瘦的脸颊上挂了下来。

  从陶春突围出城,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余,期间虽数度派人突围,但都给流民军截杀,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势态如何发展。

  自从陶春突围救援去,岳冷秋困守徐州又是月余,内外音信全绝,根本就不知道外界势态的发展。

  看到刘庭州坐竹篓子吊上城头,未言泪已两行而下,岳冷秋心里咯噔一下,只当淮安城给破,刘庭州被俘来说降的。

  岳冷秋心里凄凉,暗叹:完了,这下子彻底完了,刘庭州犹可降,但他官拜江淮总督,却无降匪的余地。就算降了流匪,不过苟活几日性命,多受几日的羞侮罢了。

  刘庭州抹去脸颊浊泪,说道:“下官虽未能率军来援,但徐州之围不是没有转机,此时有秘事相禀,请督帅将无关人等暂且遣走……”

  岳冷秋越发认定刘庭州是过来说降,怒目拔刀,喝斥道:“你个老匹夫,自个儿降了贼倒罢,却来羞辱本督,本督宁死也不屈贼!”

  “啊!”刘庭州一怔,当即明白岳冷秋误解他了,又觉得岳冷秋风骨铮然,对朝廷忠心耿耿,非林缚小贼能比,当下又长揖拜倒,说道,“督帅误会下官了。制置使林大人中旬就率兵收复睢宁,淮南诸城也多安好,但制置使收复睢宁后,便无意进取,有意与流匪媾和,招降流匪。江宁无人能决此事,派人去京中请旨,京中请旨拖延时日甚久,下官特向流匪借道,进徐州来跟督帅讨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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