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401节

  邓渭与刘庭州是管民事之文官,林缚才是领兵之帅臣。

  从来都没有文官出征、帅臣守土的道理,因此邓渭一直都不是很担心,认为林缚最终会服软,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林缚会玩出“东西两路、齐头并进”的毒计来。

  林缚渡淮沿沭水北进,同时要刘庭州率兵渡淮沿泗水北进。即使刘庭州战败身死,别人也只会说刘庭州没有用兵的本事,不会再有人指责林缚什么了。

  恰如山阳知县滕行远所言,邓渭也认为一旦山阳县守军随西路北进失利,遭受重大损失,之前围着绿柳园骂林缚见死不救的那些淮安清流、乡绅、士子将立马变脸,求爷爷告奶奶的请林缚撤军回补山阳的防线缺口——邓渭这时才省悟到将自己逼到死路上了。

  邓渭盯着刘庭州的脸,盼望着他随手将林缚的令函撕个稀巴烂,不予理会。

  刘庭州将令函放在案头,缓缓说道:“制置使军令如山,想必你们也是清楚的,那就只能依令行事了——山阳知县滕行远,”募然提高声调,盯着滕行远,“你为山阳知县,又为山阳兵备都监,你需两天之内率山阳守军做好渡淮准备。若违期限,本官将奏请朝廷,将你顶上乌纱摘下,绝不容情。此外,山阳城防就依制置使所令,从淮安城调一两千兵马过来,由县丞刘涛暂代知县一职……”

  邓渭脸色沮丧,刘庭州北上,他也没脸称病留下来。北行不可避免,他也希望将山阳县守军带上,兵马是多多益善。

  滕行远与马服面面相觑,坐在堂上,他们二人明白这时候已经给孤立起来。

  马服违宵禁之令,就给林缚活生生的剥了一层皮去,这时候跳出来坚决反对,林缚会不会将阻援徐州的罪名加在他们头上?

  援徐州就是援楚王,就算不去想林缚此子的狠毒手段,马服也绝不能让别人指责他阻止救援徐州事的,不然楚王府的人逃出来后会如何待他?

  马服苦叹一声,说道:“我家还有三百余护卫,请刘大人渡淮一并带上……”

  六营山阳县守军精兵给调走,马家只保留三五百余武卒也没有什么大用,还不如尽可能加强渡淮军的战斗力,只要刘庭州率军沿泗水北上顺利,山阳县倒也不会有什么凶险。也许先带着家小去维扬避避风头也好,马服心里暗道。

  马服是山阳真正的地头蛇,滕行远虽为知县、兵备都监,但县里胥吏有几个不是出自马家门下?山阳县守军里的武官有几个跟马家没有瓜葛的?

  见马服低头认软,滕行远便表态说道:“遵府尊令,下官立时便去准备!”

  有葛存雄率靖海第三水营戒备山阳湾西口上下游数十里的水道以及泗水河汊道,山阳县为渡淮所做的准备工作就轻松了许多。

  跟葛存雄借了一艘战船,刘庭州亲自到北岸观察地形,选择渡淮登岸地址。

  由靖海第三水营在,渡淮时不用担心来自水面上的攻击,但是渡淮后能否站稳脚步,并顺利对泗阳寨发动攻势,才是关键。

  夕阳下,峙立在淮水北岸、泗水西岸的泗阳寨旌旗密布,刘庭州他们站在甲板上仰望过去,那些战旗遮覆的寨墙,仿佛一片黑压压的阴云。

  肖魁安与陶春蹲在甲板上,讨论如何利用北岸地形进行登岸作战。

  刘庭州看他们比划着,站在远处,扶着船舷护墙,说道:“沭口河滩,那么不利的地形,制置使也能将五六千精锐一夜之间送上岸去——制置使不在这边,倒也不是没有人可以请教……”

  肖魁安听刘庭州这么说,抬头看向站在尾舱甲板上的葛存雄。

  葛存雄是江东左军的水营将领,对水战、登滩作战自然熟悉,放过葛存雄不请教,他们这些外行在这里琢磨,很难考虑周全。

  肖魁安站起来,走到刘庭州身边,压着声音问了一声:“大人不怨恨制置使?”

  “怎么怨恨?”刘庭州苦涩一笑,“跟邓渭不同,我是决意渡淮以求一死的。制置使派水营助我渡淮,又调山阳县守军随我渡淮作战,好歹让你我多了两三成生还的希望,我有什么借口去怨恨他?便算你我在泗水河畔为朝廷尽忠,好歹也有制置使回撤去填山阳的缺口,也不用担心淮安有失,不会留下什么遗憾,我又有什么借口去怨恨他?只是你年纪轻轻,随我北上,可惜了。”

  “魁安本是草芥,大人待我恩重如山,请大人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肖魁安心志坚定的说道。

  刘庭州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了,山阳县守军与马家什么关系,相信林缚不会不知道,林缚搞东西两路、齐头并进,所谋甚多。

  乱臣贼子,梁习是一个,曹义渠是一个,林缚也必将是一个。

  葛存雄站在尾舱甲板上,能看到岸上的情形,正有一大队兵马从北边开拔来,进入泗阳寨中,看来流民军也早探知南岸的动静,开始加强泗阳的防备了。

  也不知道刘庭州会怎么去打泗阳,不过比起七八千乌合之众加两三千府军,渡淮军有山阳县守军六营精兵进行加强,也不再那么难看,在泗阳形成对峙形势,也许不会太难。

  一缕乌云飘来,横亘西边天际,将夕阳遮去,云边也迅速染上绚丽的金丝异彩,沉寂了一个多月的淮泗战事,又将像夏季暴雨一样倾泄而来。

第45章 渡淮

  破晓时分,天还没有大亮,还只能看到北面岸线模糊的影子。千舸竞流,皆不掌灯,仿佛黑沉沉的乌云在灰暗的淮水上缓慢展开,往北岸而去,剑拔弩张,逆水直指泗阳渡口西十里外的飞霞矶。

  葛存雄站在尾舱甲板上,眺望着北岸飞霞矶,灯火暗弱,仿佛萤火,在昏暝晨光里勾勒出飞霞矶以及矶头营寨的暗影。

  淮泗以西的岸线绵延长达百余里,这几日往泗阳集结的流民军将近万人,但也不能将百余里的岸线守得滴水不漏。不过适合大规模登岸的地点也就那么几处,在这几处流民军都结营立寨,驻以精兵,重点防守。

  飞霞矶营寨就驻有千余流民军,人数倒也不多,但是船及北岸,在飞霞矶的登岸意图暴露后,附近的流民军就会蜂拥来援,登滩战的规模将迅速扩大。

  这边若不能一举在飞霞矶夺得立足点,在入夜前给流民军赶下水,损失之惨重,将难以想象。

  渡淮军虽有一万四千余众,能战之卒,也就四五千人。不能一举登岸,损失惨重的给赶下河,短时间里几乎没有可能再组织一次渡淮作战。

  林缚爬扶梯登上尾舱甲板,葛存雄给他行礼:“大人……”

  林缚挥了挥手,要葛存雄不要拘礼,笑道:“我不便公开露脸,让刘庭州知道我在这里不好……”他昨日才秘密赶来山阳,便是张玉伯也不知道他来了这里。

  林缚没有穿甲衣,一袭青衫,迎风而立,手扶蒙厚木护墙,沉默的看着西边的渡淮船队,也不说什么。

  林缚不说什么,葛存雄也知道他对眼前所看到的情形不会满意。

  先进发的还是山阳县守军,毕竟要一举在北岸占得立足点,不用精锐先行,根本就没有成功登岸的机会。

  山阳县兵有马服等淮东盐商支持,相比其他的乡军,粮饷充足,兵甲也好,所募悍卒也骁勇敢战。

  刘安儿在洪泽浦起事,西岸濠、泗、石梁等城皆陷。陈韩三叛变时,淮安局势恶劣到极点,但在其时还任通判的刘庭州等人率领下,山阳县硬是渡过破城大劫。

  山阳县兵长期与淮匪湖寇作战,对水战颇为适应,在江东左军来淮安之前,可以说是淮东防线的支柱。

  刘庭州为这次渡淮,征募的也是熟悉水情的淮河老船工,但才两三天的时间,准备很不充分,远不能跟操练熟悉的水营相比。

  这时候天色昏暗,刚出山阳渡,就看到有船撞在一起,好些穿甲的武卒落入水中,左右船忙过来捞人,七手八脚的,混乱一片——眼前情形也难怪秦承祖看了会眉头微蹙。

  刘庭州在另一艘船上,是跟这里借的集云级战船。

  刘庭州他换上甲衣,外披绯红官袍,腰间悬直脊刀,亲自船首甲板,似乎不为身边的混乱所动,坚毅不移的敲打着战鼓,督促诸船继续渡淮。

  “刘庭州这是孤注一掷啊!”葛存雄微叹道。

  林缚这时候在眺望北岸的飞霞矶,听葛存雄这么说,才收回视线去看相隔十几艘船远的刘庭州。

  天色昏暝,只看到刘庭州身穿绯红官袍如晨光里的一团霞火。

  葛存雄所言,林缚也有所感,叹笑道:“这头犟驴,真叫人打不得、骂不得、恨不得、怨不得。他为一己之念,拉着上万人跟着去送死,也只能由他。但是我要谋淮安,只能将这头犟驴与山阳县兵都送到北岸去,不然哪有我们鸠占鹊巢的机会?”

  这时候北岸灯火很快多了起来,很明显是发觉了南岸的动静,警觉起来。就看见在昏暝的晨色里,北岸有无数黑影拿着火把鱼贯而出,奔岸滩而去,严阵以待这边登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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