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374节

  在津海除马一功、杨一航等人所率领的津海军之外,也有黄锦年节制的仓场护军,兵力都在十营六千人左右。

  派系的隔阖与争斗,使得李卓想在津海建一支精锐偏师的努力大打折扣。

  黄锦年与张文灯等一系亲信官员在堂下一坐便是半天,等到暮色四合,也未见林续文、马一功、杨一航等人从津卫岛回来。

  黄锦年心里将林缚祖宗十八代都操翻了,除了派快马进京通知张协林缚有可能到津海一事外,也只有让差役掌了灯,耐着性子继续坐堂上等着,也没有心思让人安排夜宴的事情。

  张文灯是最早警觉到林缚来津海的,午饭还没有吃,一直捱到现在,肚子里直打鼓,借口出去解溲,让人去后厨找些吃食来解饿,心里也猜不到林缚暗地里来津海的用意,难道真有胆子掐京畿粮道的脖子?

  这么想,也怨不得张相以及宫中要对汤浩信下狠手了,谁愿意自己的脖子一直给捏在别人手里?

  汤浩信死后,林缚没有什么动静,还遵旨护送宁王前往江宁京藩,为何拖到今日再动手?

  张文灯百思不解,但是他知道林缚真有胆断了津海粮道,那很可能就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亡的结局啊!

  长年以来,京畿包括津海十三仓场每年筹运漕粮总数约在三百万石左右浮动,主要用于内廷、王公及文武百官食用以及宣府、蓟北兵员总数超过二十万的官俸兵粮及牲口饲料;唯有仓粮有余或京畿大灾,才售漕粮给平民。

  鲁北漕路被废后,通过开辟津海粮道及太行山北麓驿道运粮,勉强渡过京畿粮荒危机。在账面上,京畿还勉强维持四十万石粮的存量。

  张文灯心里清楚,有相当一部分米粮从津海运往京畿就秘密进入粮商私仓放售市井牟利,京畿十三仓场的实际存粮怕是半数都不足。

  如今东虏在晋北肆虐不去,太行山运粮驿道会废掉大半,每月只有一两万石粮运到京中,津海这边的粮道一掐,即使算上军中余粮,宣府、蓟北及京营二十万大军也只能支撑两三个月,到时候内廷及文武百官、王公勋贵都要跟着节衣缩食。

  鲁国公能在两个月之间掌握东山局势,以登州水营来替代津海海商势力承担从山东到津海每月二十万石米粮的运务吗?

  还要考虑到林缚等人有可能直接叛变,率靖海水营北上攻打登州水营;登州水营能胜还好,要是一败涂地,除了迁都就没有别的法子好想了。

  这时候就迁都,会是怎样的灾难,真是难以想象啊,更何况东南的局势也是混乱一片。鲁西、豫东安顿不下来,连个迁都南下的路线都没有。

  停在津卫岛西岸码头边的那几艘大型战船,即使隔着四五里远,也让人感觉明显的压迫力啊。

  朝廷跟张相要是妥协,会不会牺牲一些下面人?张文灯想到这里,心就有些紧。

  这时候外面的门官小步走进来,张文灯走过去拦住他,问道:“又有什么事情?”

  “都漕大人过来了,要进总制大人。”问官回道。

  林续文这时候上岸了?张文灯也顾不上找吃食解饿,也立马回堂上,等林续文过来,这他妈的是过来摊牌了,是死是生就在这时,哪里顾得上肚子的问题。

  林续文穿着他正四品的绯色官袍,包纱帽颤巍巍的走进大堂,看到满堂官吏在座,朝黄锦年一拱手,说道:“不知道黄大人召诸官议事,林某来的不是时候,那等片刻再来见黄大人……”孙尚望跟在林续文之后,没有吭声,过来后一切都以林续文马首是瞻。

  林续文以左佥都御史兼知河间府兼督兵备事兼都津海漕运司,官列正四品,受山东及督漕大使汤浩信的节制。

  汤浩信死后,津海都漕运司名义归出镇山东、担任山东总督的鲁国公梁习节制,只是梁习才进入济南,手还没有伸到津海来。

  正三品的户部右侍郎兼京畿仓场及北军总领司总制使黄锦年无法是名义上,还是实际里,都节制不了林续文;两人在津海的地位是对等的。

  “哦,这边事议完了,”黄锦年耐着性子,让诸人退下去,只让张文灯等三四人亲信留在堂上,问林续文,“林大人这时来找我,莫非有什么紧要事情不成?”

  林续文见黄锦年故作镇定,也不管他,坐下来,接过差役端上来的茶,微眯起眼睛,说道:“今天午后给揪到岛上,听登、莱、河间等地的海商以及集云社在这里的主事人好一阵抱怨——如今海路艰险,这海冰比去年还广,天稍暖,津海左岸都是浮冰,津海仓收的是净粮,这运途损耗却要海商及集云社背上。去年给定的脚钱,也是由于之前没人干过这事,在汤公在时草草拟下,年后大伙儿一核算,跑了大半年下来,非但没有赚到银子,还牵累大伙儿都往里贴了不少银子,商人言利,没银子赚,这人心就难聚拢,我也觉得为难,才过来找黄大人你商量……”

  黄锦年眼眸子一收,盯着林续文的脸:为保持从山东到津海这条海上粮道,朝廷几乎要往每石米里贴五百钱的脚费,虽说比从晋中走陆路运粮来要节俭得多,但相对于海路,已经是相当宽的脚费了。

  这个脚费,便是登州水营也愿意进来插一脚,只不过给李卓、汤浩信、林续文等人给合力拦着,汤浩信、林续文是什么居心不用说,但在这件事上,李卓施加阻力,也使得一些人对他颇有微辞。

  黄锦年见林续文、林缚以提高船运脚费相威胁,按下心间的怒气,说道:“登莱海商的人心都散了吗?”眼睛却盯向林缚在北边的代理人孙尚望。

  这个河间府秀才出身、早年只能去济南给富户当西席先生混个温饱的孙尚望,如今已经是林续文、林续一系在津海的重要人物,登莱海商将粮运到指定仓港御货,但与仓场并无直接的银钱往来,以孙尚望在北方为代表的集云社才是全面跟户部、仓场进行结算的中间商。

  提高效率的同时,在集云社居中协调,也避免在当前商人地位不高的情况下,海商给官吏任意盘剥的事情发生。

  “的确如此。”孙尚望不动声色的说道。

  “到底要赚几分,人心才不散?”

  “每石粮涨五分银才够。”孙尚望说道。

  听孙尚望如此说,黄锦年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瞪大眼睛,每年指望津海粮道输入两百万石粮,每石粮涨五分银,也就意味一年要多一百万两银的脚费,林缚还真是敢狮子大张口!

  张文灯心里也琢磨不透,林缚这是要往崩里谈吗?户部哪里还有一百万两银的余钱挤出来?

第17章 密会

  夜深人静时,急驰而过的马蹄声仿佛春雷在甜水巷里滚动,骑客跳下马来,胡乱的将缰绳系在拴马柱上,走上台阶抓起大铜环“嘭嘭嘭”的叩门,门官在里厅听到马蹄声就起来探看,这时候问道:“谁啊?”

  “津海急函,相爷有没有睡下,总制大人吩咐要喊醒相爷的……”

  朱红大门“吱哑”打开,老门官张成探出头来,白茬茬的胡渣子有些乱,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张成这个门官还真有品级的儒林郎,借着檐头挑出来的气死风灯,看清来人相貌,说道:“是耿栏头啊,相爷等着津海的信呢……”吩咐小厮将马牵进来给料食,带着来人往内府走去。

  张协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名义上还是次相,但由于陈信伯只任左仆射不兼门下侍郎,有首相之名而无首相之权,非召不得出入宫廷,几乎不参与政事——张协才是大越朝此时大权独握的权相。

  时唯正月,天寒未消,西屋中间的兽首衔环大铜盆里炭火烧得正旺,时年五十有七的张协坐在火盆旁的檀木桌前,正端笔书写奏章,他听到重院叠楼外的马蹄声,手里的笔也是稍稍一停,恭然站在一旁伺候他写奏章的是他的次子张希泯……

  与汤浩信二次皆不贤不同,张协二子张希同、张希泯都是进士出身,在当朝有“一门三进士、父状元子探花”的美誉,长子张希同随宁王南下就藩,次子张希泯考取进士稍晚,担任翰林还没有外放的机会,实是张协在京中的重要助手。

  张协面疲有清瘦之感,略显狭长,颔下长须稀疏,穿着湖青色的夹袄,听到脚步声进了这座院子,才从容的将手中笔放下,心里暗叹,他自以为看透了汤浩信,他钟意的学生与他效忠的君上都巴不得他死,他应该心灰意冷的辞官而去才对啊,哪怕是躲起来看这边的好戏也行,却也没有想到他会救死,这危机还远远没有散去啊!

  张成带着信使进来,张协在烛火下看过封漆无误,才吩咐张成:“耿校官一路赶来送信,怕是又饿又累,你把陈澜喊起来,给耿校官炒两个好菜、温一壶酒,我写了回信,还要麻烦耿校官往津海赶呢。”

  津海来人见相爷还记得他这个人,还点名让私用的厨子大半夜起来给他做饭,感激的叩头谢恩,才跟着门官张成先出去。

  张希泯这才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信,谔然骂道:“这猪倌儿还真敢开口,户部从哪里再挤一百万两银给他!梁氏占了山东之后,未必就是个不吃肉的主啊!”

  “朝廷这艘船再破,梁氏还没有能力跳出去,林缚更没有能力跳出去,朝廷能给他的,奢家给不了,难不成他占着崇州那屁股大的地方还能学曹家不成?”张协将信件接过来,丢到火盆里……

  “这事不让圣上知道?”张希泯问道。

  “知道什么,知道津海的那伙商人跟朝廷要挟提高脚费,还是知道林缚假托守孝、秘潜津海、意欲不轨?”张协反问道,看了次子张希泯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让圣上知道,那就只能以欺君、忤逆之罪调京营去津海缉拿林缚归案——林缚轻易不会投奢家,但不意味着给逼入绝境后也绝不会投奢家。汤浩信死则死矣,却是让我们寝食难安啊。”

  “要遂他的意?”张希泯讶然问道。

  “我写一封信,你带着去蓟州见李卓……”张协说道。

  “李卓会出面?李卓出面会有用?”张希泯连续问了两个问题。

  “你去了便知。圣上不了解汤浩信,我还不了解?圣上不了解李卓,我还不了解?李卓那点把戏能瞒过别人,还想瞒过我不成?”张协笑了笑,坐下来,从紫金盒里拿出一张纸,提笔醮墨先写给李卓的信,感觉这次要掉一块肉,就心痛得很,写好信,说道,“唉,等熬过这阵子,再收拾这竖子!”要次子希泯立时坐马车去蓟州,再写给黄锦年的信,要津海来人稍歇息过,再备马回津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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