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臣 第228节

  东虏除发冠服饰外,与汉人在相貌上也有些不同,比如说肤色较深、鼻端较尖、鬓发卷曲,想杀良冒功很难,至少比磨制银牌子、金牌子还难。

  杨枝山看过那一船舱的首级,已经不再怀疑江东左军取得两次大捷,具体的勘核自然是丢给下面的吏员去做。

  “林都监,我也真真佩服了你跟江东左军,在林都佥面前,我也不跟你说假话,”杨枝山坐下来,端起热汽腾腾的茶盅,说道,“近十年来,边军缴获金牌子、银牌子加起来都不见得比你两次大捷所获多多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请杨大人指教。”林缚站起来朝杨枝山行礼说道。杨枝山是正六品兵部主事,江东左军的去留归属,兵部有很大的发言权,林缚对杨枝山自然是态度端正得很。

  杨枝山将浮在水面上的茶沫子吹开,说道:“倒不是说这些年来边军所击杀的虏兵不及江东左军,而是边军与虏兵作战,绝大多数是守战。守城御敌即使获得大胜,迫虏兵退去,虏兵也能从容收拾战亡尸体带走。这也是边军时有捷报而获级少,获银牌子、金牌子就更罕见了。要说这金牌子,至少我进入兵部职方司任职以来,就没有见到过,江东左军一次就获得两枚……”

  “江东左军两次获捷都太侥幸了,”林缚说道,“也是张相、汤公、顾使君、程侍郎运筹帷幄、指导有方……”他知道杨枝山是提醒他江东左军战绩过于耀眼,对江东左军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杨枝山这么提醒未必是坏心,但是江东左军能够创建,顾悟尘是首功,他索性将张协、汤浩信、程余谦一并拉上来,这军功有什么不能呈报的?

  即使会因此使军方忌恨,但看燕南三府如此状况,林缚恨不得一巴掌抽到军方的脸上去,哪里会管那些镇军将领的颜面?此时虽说皇上让兵部尚书周宗宪总督天下勤王师,等虏骑退去,等追究责任起来,跟楚党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周宗宪又怎么可能再留在兵部尚书的位置上?

  杨枝山见林缚锋芒十足,装听不懂他的暗示,便不再直言相劝。

  林缚以马肉交易为由,将登州一带的商人吸引到津海来做生意,使其成为江东左军在津海的后勤保障,其中很多都是从河间府逃往登州避兵祸的乡绅富商,这时候也愿意派船来跟江东左军做生意,顺便支援江东左军在河间府作战。

  林缚要孙尚望去将河间府籍的那十多名乡绅富商以及在涡口寨避兵祸的津海乡绅请到东阳号上来观战,他要把这些人都引荐给林续文。

  这次北上的海船里,有四艘千石船是从林家借来的。有登州过来的海船支援,这边的船也足,林缚就直接调了一艘千石船给林续文当座船。林家货栈本来就有近百名船工、水手跟过来,跟船两个多月,也熟悉了海船的操作,林缚调了四十名杂役给他用,并借了一都队精卒给他当护卫,并拨了两千两银子、二十匹马给他用。

  林续文要从敌控区潜过来,一切从简,身上除了些金叶子,几乎什么都没有带。

  林续文刚到津海,他这个右都佥御史兼督河间府兵备事的架子就算是立时给撑了起来。林续文对林缚的安排是十分满意的,心里想同脉宗族毕竟比乡党更值得依仗啊。

  不管怎么说,就算林缚独立门户,追根溯源也要算林族一支。

  宗族能够开枝散叶,恰恰是给看作宗族势力及影响力进一扩张的表现,至少在林氏宗族利益上,林缚与林续文没有实质上的冲突。

  上林里失陷,林缚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携林氏本家撤出上林里,避祸江宁,帮助林氏本家在江宁河口立足,又支持林庭立在东阳对抗沈戎以获得顾悟尘信任负责东阳乡勇编练一事,也促使大批林氏及上林里子弟成为东阳乡勇的武官骨干,促使林顾两家的矛盾和解,使得林续文在燕京做官获得楚党的支持。

  林缚在许多事情上都是维护并促进林氏宗族利益的,至少在上林里失陷后,林族的势力非但没有给削弱,反而得益于林缚,得到进一步的增强;最直观的表现就是林庭立实际掌握东阳乡勇,林续文这次又能够以右都佥御史兼督河间府兵备事。

  林庭训身故停尸江宁,林续文未归江宁守孝,也是对林缚、林庭立等人对林族的安排表示满意,也认可江宁这边在资源上支持林缚的种种作为。

  那赫雄祁从涡口寨撤出时,就派哨骑联络左右翼的两部及时回收。他撤回王登台山,两部骑兵一个人都没有撤回来,便觉得事情棘手起来。纵马登上王登台山顶,眺望两边,两部骑兵都已经展开与江东左军作战纠缠上了……

  江东左军的步卒是以六十卒为基本单位结阵,王登台山东南,两营江东左军为一千两百卒,放眼望去,能清清楚楚的看到这两营江东左军仿佛二十片巨大的闪着寒光的鱼鳞覆盖灰冷的大地上。王登台山西北,三营江东左军已经将辎重弃在野外,仿佛三十片巨大的鳞片往王登台山游来。

  要是再认真看片刻,会发现江东左军即使以六十卒为基本单位结阵,但是结阵给骑兵冲开之后,并不会造成压垮性质的溃击,会发现一整片大鳞片会散开更小的鳞片,而这更小的鳞片则是以五卒为基本单位。

  换作与其他南朝兵作战,只要用骑兵将南朝兵的整体阵形冲散、来回切割,就往往能形成压垮性质的溃击,这一经验则完全不能用在与江东左军作战上。骑兵冲进江东左军的步卒阵列,不但不能造成压垮性质的溃击,反而使己方骑兵的速度骤然降下来,陷入对方的合围之中。

  两部骑兵都是在展开之后,就给江东左军纠缠上,进退失据,在兵力上不占优势,机动性的优势也失去了。

  那赫雄祁之前对江东左军的这种结阵作战也思考过很久,要对付江东左军,要么用同样的结阵法组织甲卒,要么就是突然的出动重甲骑冲击。

  那赫雄祁这才发现自己分配兵力时太过保守了,西北方向,帖木儿率一千五百余轻骑,江东左军步骑为一千八百余;东南方向,轻骑九百余,江东左军步骑一千两百余,兵力分配过于均衡,造成两边都形不成压倒性的优势,即使仗着全员皆马的优势,也给江东左军以兵甲、弩弓、兵力上的优势压制住。

  江东左军的强弩几乎就无视轻骑身上的皮甲,一百五十步到两百步远的距离就能造成这边大片的死伤,冲锋时想保持完整的冲锋阵形也不能够,从而使对步卒阵形的冲击力不足。敌阵的飞矛盾车则在骑兵对冲之际给其步卒阵形提供足够的屏障,进一步限制突击的强度。看着那斜伸出来有七八尺高的矛阵,无论是人是马都会心生畏意避让的。只有最好的马、最佳的骑手才能冲锋过程中纵马跃入飞矛盾车到敌阵后去,但是这样的骑手在东胡也是百里挑一。由于射程上的巨大劣势,以前屡试屡爽的游射战术也完全失灵。

  两边接战后,便是站在王登台山上以肉眼观察,这边轻骑的伤亡明显要多于江东左军的甲卒。

  不能这么纠缠下去,那赫雄祁思虑片刻,吩咐身后副手,说道:“你把甲骑都集中起来,驰往西北,冲击敌阵,让帖木儿与江东左军摆脱纠缠,让他给我回来……”晋中兵残部距这边就五六里地,以行军速赶来,只要小半个时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无法集中兵力击溃两翼的任何一路敌兵,他不得不考虑突围的事情了。

  那赫雄祁手里能集中起来的甲骑才百十人,助帖木儿突围容易,但是甲骑人马皆披甲,从这里驰过去,再加上突冲敌阵,马力就差不多都将耗尽,想随帖木儿部一起赶回来就难了。没有办法,要突围,拿百余甲骑将帖木儿所率的一千余轻骑换出来才有意义,但是从涡口寨冲天烧起的那柱狼烟,让他意识到林缚还应该有其他的部署。但是没有办法,林缚在王登台山周围已经形成对他们的兵力优势,那赫雄祁只能亲率五百余骑,将东南翼的骑兵先解救出来再说。

第34章 登王台山

  敌驱甲骑冲来,弓弩射杀无力,两都队穿插上来拦截。人马皆铠甲,又是最壮实的口外马,连人带马加披甲,差不多六七百斤,仿佛一座座移动的小山横撞过来,飞矛盾车虽有一定的阻滞作用,但是奈何敌甲骑以死力相冲,八辆飞矛盾车给冲翻踏裂,负责推车冲突的十六卒给传导来的巨力震得吐血不休,躲避的躲避,只有一部分人能来得及取下车上的刀盾对抗,但是敌甲骑冲势不减,连人带马撞来,人给撞得横飞出去。陌刀与刺枪对虏兵甲骑的杀伤力也大幅给削减,虽然陌刀手仗着坚甲奋勇前突,但是人力再雄健,也比不上人马合力横冲直撞,阵列给冲散,后面穿轻甲的刀盾手、枪矛手就敌骑长刀挥舞下纷纷倒下。

  拦截的两都队给完全冲溃、冲散,死伤惨重,也只将虏兵甲骑十余人杀下马来。

  站在中军本阵台车观察控制整个战局的曹子昂见虏兵甲骑冲势甚锐,难以抵挡,心里想将帖木儿放走,还会再战的机会,但不能冒本阵给击溃的风险,命人击锣,使前列的都队阵列都散开。

  虏兵甲骑驰过来,与帖木儿轻骑汇合。由于轻骑散得很开,堪堪陷入各自为阵的混战之中,所幸甲骑来援,将侧后的压力冲散掉,缓了一口气,但是甲骑与轻骑混成一片,也就失去冲击力。

  帖木儿起了杀性,不肯回撤,看见侧后没有压力,前面的敌阵也单薄了许多,便要甲骑与他一起冲击江东兵阵列,将这路江东兵杀溃,他们就能取得战场上的主动权。

  曹子昂在本阵看得清楚,待敌甲骑失去威胁最大的冲击力之后,又命人击急鼓,散开的甲卒闻鼓声忽又重新聚集起来。飞矛盾车不足,便以重盾扛敌骑俯身攻击,以枪矛攒击,以陌刀劈击,以长刺竹枪横扫,尽量将敌骑纠缠住。冲散的步骑又迅速在两翼重新集结,准备重新投入战斗。

  这便是将编制细到五卒的一处优势。

  在混乱的战场上,要将打散的十五人重新聚集起来,就算训练再精良,也要比五人重新聚集的难度要大得多。就算阵形给敌骑撕裂开,以五卒为一组,也不容易形成压垮性质的溃散。要是十五卒的旗头负重伤或战死,打散的十五卒要在战时重新聚集起来更是不可能,甚至会形成对己方阵形破坏性极大的溃兵。以五卒为一组,为首的陌刀手受重伤或战死,其他四卒还可以在旗头的指挥下编入小队的其他战斗小组作战。

  同样的,五卒编组对有经验的战斗中坚力量要求是十五卒编组的三四倍之多。凝聚力、战斗力以及抵抗力更强是当然的,这也是林缚将治军、训练工作做到极细致的体现。

  林缚在日常训练也果断的放弃传统的阵列操练,三千卒左右的阵列,没有三五个月的时间想练得整齐、练得漂亮是很困难的,但是实战性又相当的差。

  以都队六十卒为单位,结阵训练的难度就大为降低,也没有多复杂的阵列动作,关键是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练习小组配合性质的冲突、攻防、聚散等战术动作。

  这种种训练以及结阵编制,前期就是针对骑兵惯用的战术。

  东虏骑兵还是习惯于来回拉扯游射来使步阵松动,再集中优势冲突切割步阵,最终形成压溃性质的冲溃,最后将骑兵都放出去收割没有抵抗力的溃兵。传统的步卒强兵差不多以营为编阵单位,在对抗骑兵游射以及冲突时会有一套,但是阵形松散之后,战斗力就会迅速减弱,所以只要虏骑有足够的耐心,就能从容的寻找有机于他们的战机。

  帖木儿却发现眼前的江东兵很难打,步阵展开相当的灵活,他率轻骑在外围游走,江东兵六十卒都队结阵就敢冲出来寻战,整个阵列展开范围能比传统对抗骑兵的步卒阵大上四五倍,也根本不怕骑兵切割进去。

  不过这些结阵编队,在战时主将以及营指挥对都队的指挥控制难度会提出更高的要求,毕竟不是锣鼓、旗号能简单就将三四十个单位的都队指挥好的。针对这一点,林缚在营与都队之间设立哨队,设正副哨将,进一步完善指挥体系、加强步卒阵形的结构强度。

  曹子昂以主将居中调度,随时注意观察涡口寨传来的烽火讯号,周普与宁则臣各率一部精锐从两翼掩杀,不过敌甲骑过来,还是给这边造成极大的压力。

  帖木儿看到江东兵重新聚集的速度快得超过想象,不敢再与江东左军纠缠,也只能借着压力减轻的机会,带着骑兵往王登台山方向突,来回冲杀了三四回,才摆脱纠缠。只是回头一看,尾部还有三五百骑兵给从两翼突然插上的仿佛尖锥子形的两都队甲卒纠缠,他没有办法,只得咬牙再带队回头冲杀。

  江东左军甲卒阵形在交战前进方式仿佛就是从两翼剥离掩杀到前阵,再从后侧剥离填充到两翼,中军本阵则控制节奏缓缓前进,通过锣鼓、旗号以及传令兵多种方式将战术命令准确无误的直接传达到都队。

  王登台山在望,帖木儿也能清楚听到其他两个方向传来的厮杀声,身上汗出如浆,也许是鞭伤留下来的疤痕绷了口子。

  叶济那颜在沧南被歼后,帖木儿随那赫雄祁于十二月二十九日率部从德州出发,元月初二反扑至沧南,初四被迷惑往南追敌,初五留后千余骑被歼,初七返回沧南衔尾追击到津海是元月初九,帖木儿一直到元月初九才有机会与江东左军正面交锋,那时他身上鞭伤未愈,到底是行刑时留了情面,没有伤到筋骨,他请战,那赫雄祁也许他出战,直到今日是第八天,虽与大战,小规模的接触战斗也有五回,便深刻感受到传统的东胡骑兵轻甲、骑弓及短刀配制完全给求战士气日益旺盛、作战意志日益坚定的江东左军压制住,完全发挥不出骑术精湛、弓箭娴熟的优势……

  帖木儿正愁如何摆脱纠缠,与江东左军脱离接触,那赫雄祁亲率一部骑兵从左翼突进,冒着箭雨,将左翼的一队江东兵击散。帖木儿心里大喜,以为那赫雄祁杀败另一路江东兵回过来支援他,便要驱策左右从右翼突冲,尝试着以优势兵力从两翼将这一部江东兵冲垮掉。

  那赫雄祁身边的亲卫却策马驰来大喊:“撤回登王台山……”没待他喊第二声,不晓得从哪里飞来的四五弩箭将他射下马来。江东左军仗着兵力的优势,在中军本阵始终保留一队弩弓手,会在锣声响起、前列甲卒忽散的当儿发射弩箭。帖木儿给叶济尔汗逼着读过汉人的兵书,实际上是找了个识字的漂亮娘们读给他听,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作战阵法,但也不似眼前这般厉害。

  帖木儿勒马回冲,有那赫雄祁支援,就不用担心尾巴再给咬住,驰到王登台山北脚下,那赫雄祁也大汗淋漓的驱马赶来。隔着老远,那赫雄祁就急迫的大喊:“南翼只是暂时摆脱纠缠,晋中兵残部的战力有些出乎意料,远比之前侦察的要强。林缚手里怕是要多出两千兵马来,这会战不能硬打,在东北方向我只能派出百余名死士拼命拖延……”

  “日他娘,北线的游哨还是在吃他娘的奶!”帖木儿怒骂道,“多出两千兵,这仗打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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