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老爷子郑庭星拿着雪茄,都已经熄了。看着大家儿都在那里养相不说话儿。终于憋不住咳嗽了一声儿:“李太爷,怎么大仁公子没有出席此次聚会?是不是大仁世兄有恙?”
本来一脸严肃庄严的李远富老爷子脸色顿时一变,重重的哼了一声儿:“不要提这个稀泥软蛋的家伙!我这家当,他承担不起来!”
几个老爷子都互相的对望一眼,眼神儿一触即收。心下都在吃惊,李家长子李大仁已经接掌着李家事业十来年,已经都已经被认为是将俩有木堂的未来族长,却被这冷面冷心的老爷子说废就废!以前和李大仁拉上的关系看来就要全盘再来,却不知道李老爷子属意接替的人物到底是谁?
这样的念头也不过是一闪而过,毕竟今儿要商量的事儿不是这个。
郑庭星又咳嗽了一下儿,苦笑道:“李太爷,这次的事儿,真的要召开宗堂大会?我们到底拿什么一个章程出来?我们郑家这次受遭害太深,以前对洋人的指望,现在看来全是错了,咱们永远和他们成不了一路人。我们大概也知道老爷子大概的意思。这位徐大人,我们的感激都是掏心窝子的,可是……母国朝廷大概是个什么意思咱们都不明白。难道真的要权力支撑着这位徐大人?”
他话儿说了一半,看李老爷子脸色已经有些不对。马上就转了口风:“……可是咱们华人要抱团起来,这道理说破大天也改不了。爪哇四家,李家为尊,老爷子有什么章程,我们都听着就是。”
黄家的家主黄有商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憨厚的老工友的模样,看来世仆家风不改。穿着一件黑色的唐装,看起来都有些儿油油的。在李老爷子面前也是最为恭谨,踌躇了一下儿,大声道:“太爷,咱们都是有家有业的,已经离不开南洋了。咱们几家,开枝散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了。和母国如果要绑在一起,全力为咱们华人争地位,恐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这次徐大人救了咱们,但是下次呢?下次如果那些土著再暴动起来,咱们还能不能指望母国再有人来救咱们?太爷,您最知道我,在您面前是有什么话儿就说什么话儿。但是您的意思,不管是什么结果,我反正都听您的就是。”
看着两家家主都发言了,陈家的族长陈长顺也是苦笑:“太爷,就算咱们心向母国,可是全指望着徐大人,成还是不成?在这里说一句打嘴的话儿,徐大人这次不知道还是什么下场呢!我倒是提议,咱们重重的筹一笔款子,给徐大人上下打点,怎么也要保得他平平安安,只要老爷子发一句话儿,二百万还是三百万的款子,陈家拿出来没有二话!可是真指望徐大人没有事情,还能再来保住咱们,那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什么了?太爷到底有什么章程,我们都仔细的听着。”
几家族长都发完了话儿,内堂当中就完全安静了下来,几位长房长子更没有说话儿的余地。都屏住了气息,等着李老爷子发话儿。
但是李老爷子一直都没有发声音,空气就这样在沉默当中绷紧。几个人还悄悄的把衣领扯开了一下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远富才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发了话儿,老爷子似乎在想问自己一样:“除了徐大人,我们还能指望谁?母国再有这么一个人物?我没指望。洋人?咱们都明白是很么货色了,土著?那些还算人么?”
老爷子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我这辈子从来都是只相信凭咱们自己苦干,清白持家,不惹事,不生事。方方面面咱们都不招惹,咱们就能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可是结果呢?咱们华人从来不出头,现在咱们该抱团了,该为自己争取些什么了!
南洋咱们华人,至少占据了这儿九成的财富,我们是南洋各个地方的中流砥柱,我们的人数比比土著少不了多少,比洋人更多到了天上去。咱们凭什么就不能是南洋的主人?”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
李老爷子站了起来,神色威严,一如他以往的形象。刚愎得似乎不容任何人的反驳:“这次咱们看着徐大人落难,第一是咱们良心过不去。第二就是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要争就要从现在争起!从现在开始,咱们一步也不能退让!其他人我不管,至少我们李家,决定全力支持徐大人的事业!咱们李家就和徐大人就要捆在一块儿了!盛则同盛,衰则同衰。李家就赌这么一次了!不然再等下去,只有等到下一次屠杀!”
李老爷子一向是自尊得不容侵犯,以为一切都掌握在他手中。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在内心深处,可怕的不是曾经面临家破人亡的命运。而是那种命运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握,一种尊严受到侵犯而且完全无能为力的那种恐惧感!
性格决定命运,老人做出这种完全称得上冲动的决定,也是由来有自。
几家家主互相看看,大家都明白现在华社中下层冲动的情绪,再有这个南洋第一大家的族长这样决定下来。这样的情绪几乎是不可逆转的,至少他们是抵挡不住的。反正要捆在一起的是李家,他们就随大流吧。
看着几家家主都默默点头,李远富一摆手:“就这么决定,只要能联系上徐大人,咱们立刻召开南洋宗堂大会!大马泰国菲律宾那些地方,都要通知得到!”
※※※
站在领事馆签押房里面儿的,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的总督副官德坦恩中校。
他穿着一身礼服,站得笔直。手里拿着正式的公文夹,上面还有花押。
徐一凡一身官服,大模大样的坐在他的对面。捻着脖子上面的朝珠只笑不说话儿。看着德坦恩这脸色,用屁股想也知道有这位中校先生不爽的事儿发生了。
让洋鬼子不爽,还不是我徐大老爷该爽了?
曹天恩领事就在徐一凡身边儿,可怜这位知府衔领事这几天瘦了整整一圈儿。德坦恩站着,他也弓腰哈背的在那里站着。脸色发青,似乎随时准备晕过去。
德坦恩僵硬的微微一弯腰,手轻轻一摆。一个通译走了上来。德坦恩低声说了几句话儿,通译也紧张的跟着翻译:“鄙人奉荷兰王国爪哇省总督府的授权,前来正式通知阁下。阁下全权处理泗水暴乱事宜的交涉资格,已经得到了确认。鄙国交涉委员,已经正在赶往泗水的道路上,随时准备与阁下开始正式的交涉。特此通知,顺便问候阁下日安。”
通译的话音才落,德坦恩就象手里有着一个红炭团一样,将那个公文夹交在徐一凡手中。徐一凡眼珠一转,打开了公文夹。里面却是一份总理衙门发到泗水总领事馆,专呈他的电报。
他瞧了一眼,只是轻轻一笑。很无所谓似的将那份电报纸递给身边的曹天恩。
“老曹,瞧瞧,瞧瞧!我看啊,这次咱们朝廷里面儿,是有明白人了。这个缸就交给我顶了,好主意!”
曹天恩疑惑的接过来一看,眼睛一翻就快晕了过去。老天真他妈的不公平!老子担惊受怕快死过去了,这二百五闹出了翻天的事情,居然是这么一个结果?
朝廷真没长眼睛!
电报纸上面很简单的一句话儿。
“著徐一凡加布政使衔,以钦差交涉大臣名义,赏全副仪仗。办理泗水炮案交涉事宜!”
第三十六章 莺莺娇软
北京城的三月中下旬的日子里面儿,已经能看到了一丝春意。从四合院屋檐上面儿的嫩绿,从水关河边垂杨的新枝,还有不再扑面如刀的风,都能让人感觉着,光绪十九年的春天已经到来。
京城的空气,也随着春天的到来热烈起来。比起去年前年,京城那个慢悠悠死气儿沉沉的模样,简直是天差地远。
从去年节前的公车上书,谭嗣同被驱逐开始,现下又是南洋出了这么个天大的事情。给京城的旗汉爷们儿,提供了多少谈资!现在京城里面,最热的也就是这两个人的名字。搞洋务,搞时务的,这些日子,也多卖了不少南洋的舆地图,只要是个识文断字儿的人,都想弄明白这个泗水在什么地方儿。连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这种冷门书籍,都卖了个干干净净。
前些日子,人们都悬心徐一凡徐大人的命运,还真别说。到了庙期斋期,很有一些人去庙里烧香还愿,让菩萨保佑这位敢和洋人挺腰把子的徐大人。
到了朝廷的邸报出来之后,徐一凡领布政使衔钦差交涉大臣,全权办理泗水炮案事宜!街头巷尾里面儿,都有着这样的议论:“朝廷这次可开了眼!”
徐一凡,一下子成了清季末世的明星人物。
当然背后也有着议论:“木秀于林,行特立独行于世,事务反常即为妖,倒要看看,这位徐大人的下场如何!?”
无论如何,徐一凡已经成为了大清异数之一了。现在已经是朝廷的三品大员,这升官的速度,着实让人眼晕。
在会友镖局里面儿,也有着一场关于徐一凡的小小悲欢离合在上演着。
陈洛施和陈德的老爹陈虎老头子,正合着红缨的大帽子,端坐在自己小屋当中。旁边坐着也是一脸严肃的王五。陈洛施小丫头跪在地上,正正对着她老爹。小脸满是严肃,一副认真受教的模样儿,说多认真就是多认真。她身上穿得整整齐齐,一副要出行的模样儿。那个准备私自逃家出走的紫花包袱皮放在一边儿,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陈虎咳嗽一声,看了王五一眼。清清嗓子,端着架势:“闺女,虽然还没有三媒六聘,可是当初咱们许下你是徐大人的人了,红口白牙说瞎话儿,头顶上还有天!现在徐大人在南洋给咱们大清朝争脸,身边不能没有伺候的人。洋鬼子的地界儿,谁知道会受什么委屈不会。你有这个心思去和徐大人同甘共苦,我还能不赞成?缺点儿礼数,谁也不能说咱们老陈家的不是。都说是先为国尽忠,在为爹娘尽孝,当初岳爷爷不也是这样?你去了南洋,我老陈头,照样在镖局子里面顶天立地!”
人上了岁数,嘴就有些碎了,陈虎还坐得端正得继续朝下说:“你这一去,五爷算是替你娘家送亲,进了徐家门儿,就是徐家的人了。三从四德你得想着,徐大人是官家的人,就算规矩大,你也得忍着……别回家来哭门儿!要不然我打折了你的腿!”
他说一句,陈洛施就点一次头。看陈虎大有滔滔不绝的架势,王五赶紧拦着他:“师大哥,就这么着吧。反正都是从权,没那么多话儿要说。我知道闺女出门儿你舍不得,但是二丫的心早就飞过去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那兄弟也不会亏待二丫的……”
陈虎站了起来,递给洛施一个小木盒子,不知道怎么的。这个病中也一直火爆脾气不减的江湖汉子嗓子一下哽住。想撑下来,却没掌住。掉过头去对墙站着。陈洛施眨着大眼睛,不解的看着自己爹爹。王五在一旁叹息一声儿:“这是师大嫂留下来的,她病倒的时候儿,临走那天跟我师大哥说的,你个子高,怕找不着好婆家,给你攒的一点儿嫁妆。过了门儿手里有钱,就少受点儿委屈……跟着徐大人不怕受穷了,可是师大嫂的心意……”
陈洛施的眼泪刷的流下,呜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膝行几步走到陈虎背后,拉着他的衣襟哭得梨花带雨一般。
陈虎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却用力朝后一摆:“放你跟着徐大人,我觉着咱们老陈家,值!就冲他炮打洋鬼子,你娘在天上,看着也是高兴!”
王五只是在旁边摇头,心里只是在自语:“兄弟啊兄弟,你要对不起二丫,那可就真是作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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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完全是贵方的责任!爪哇是荷兰王国威廉敏娜女皇陛下的领土。贵方用火炮悍然炮击,这是对文明国家巨大的侮辱。整个欧洲都为之激愤……其实,我觉得和阁下这个凶手交谈这个问题,简直就是一个侮辱!”
说话的是荷兰此次炮案的交涉公使,也就是荷兰驻清国的总领事范-瓦登西贝格子爵。他是一个三十多岁,高高瘦瘦。戴着普鲁士式单片眼镜儿。脸上干脆就写着傲慢和偏见这两个词的家伙。礼服里面的硬领竖得高高的,坐在爪哇当地的藤椅上面儿,翘着的二郎腿不停的左脚换到右脚,右脚换到左脚。对于和徐一凡这样交谈,他的确觉着无法忍耐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