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48节

李鸿章呵呵大笑:“不要庭参了,进来说话儿!”老头子看来情绪不错,高大的身子站在那儿,腰板儿笔直。

几个人进了大堂坐下,徐一凡就看见一个二品顶戴,清瘦蓄须,穿着军官五云褂的中年人端坐在那里,眼神儿不住的打量着自己。李鸿章看他们两人眼神儿对上,笑道:“徐大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北洋水师记名提督,天津镇总兵丁禹廷军门。你们俩一练水师,一练陆师,都是国之重镇,该当好好亲近一下儿。”

丁汝昌?!

徐一凡眼神凝了一凝,原因无他。这个人和那支悲剧性的海军,在中国人的记忆当中,实在是太深刻太深刻了……

他忙起身拱手,直齐眉心,深深一揖下去。丁汝昌神色当中隐隐有傲然的意思。一个掌着中国现在最近代化的一支强大舰队,横行东亚南洋海面。一个却是只挂牌子的练兵道台。这个差距当真是天差地远。他在椅上,本来只想呵呵腰儿,李鸿章摸着茶杯,不动声色的咳嗽了一声儿,丁汝昌忙站了起来,笑吟吟的也一揖到底,和徐一凡手搀手的落座儿。

才坐回位置,徐一凡正想说话,丁汝昌却抢在前面。

“中堂,这水师实在练不得了!没钱买煤,开滦给咱们的煤,都是碎的。水师只能挑整块儿的来烧。供一百斤煤,能烧的不过五十斤。更不用说添船添炮,陆上炮台已经严整,可是募陆师来守炮台,又是一个为难,饷没地方开哪!现在洋人水师用的快炮已多,都是一个钟点可以打七八十炮的利器,而且纯为开花钢弹。我们船炮虽然炮子大小不吃亏,可是一个钟点打二三十炮已经了不起,而且开花钢弹也少……这炮咱们得添!”

当着徐一凡的面儿,丁汝昌操着淮音官话,扳着手指头数着北洋水师缺船缺炮缺人缺饷的状况。听得李鸿章脸不住朝下沉。他不住的点头,眼神绝不朝徐一凡这里瞧上半点儿。倒是周围围坐的幕僚,不时偷眼看一下儿徐一凡。

每次辕期,自己这个特旨道不能拒见。怕自己要饷,就拿这个招数来搪塞?

徐一凡心里面琢磨,脸上还是笑得一脸天真。如果每次都要演这么一出儿的话,说不定自己下次见到的就是什么叶志超,左宝贵……淮军水陆将帅,自己得见一溜儿够。

不过……丁汝昌说的北洋水师现在的状况,可都是真的啊……

他在那里沉住气,李鸿章却扬手停住了丁汝昌的禀事儿:“禹廷,现在也说不清白,你拿个条陈给我瞧瞧。看要多少钱,添多少船,多少炮,平时得加多少开销。我和上面儿打官司去。”他沉吟着转过脸来,朝徐一凡一笑:“徐大哥字是什么?一直没动问打听。”

徐一凡一愣,自个儿还真的没想这个茬呢!让这白胡子老头儿一口一口大哥的叫着,自己鸡皮疙瘩也真快起来了。他稍稍闭眼,随即睁眼笑道:“职道字传清,请中堂大人吩咐。”

李鸿章一怔,似乎琢磨了他这个表字一下。最后只是一笑:“传清哪,我和你也不是外人。这些日子你调人的调人,开衙门的开衙门。能搭把手儿的,我老头子没含糊过。你这款子营务处批不下来,就俩字儿,没钱。”

徐一凡神色不动,躬身领训。

“北洋摊子大,开销也大。水师陆师学堂机器局都在这儿,户部发下的款子,你我都有数。练兵衙门,只批了二万五千两的开办费。都在尽你支用。营务处发款的九五扣惯例也没扣你的。但是我们都明白,这点款子够练什么兵的!现在禹廷也来给我叫穷,水师守海口重点,每年还要北到貔子窝,南到星加坡的巡视南北洋。我这里都拿不出钱来添船添炮!定镇两铁甲船你应听说过,这两条国家重宝兵船,都买了十来年了。一炮都没添过!

我正琢磨这个事儿,是不是再给朝廷上个折子,我来挑头,给你打官司弄点儿钱出来……现下的事儿,我看咱们将就着先办,你调的人都你那儿用着,营务处,善后局那里,每个月给你批个万儿八千两的公费,朝廷禁卫军练兵处的体面不能丢……其他的事儿,咱们再斟酌着办,你看如何?”

这就是李鸿章最终的价码儿了,给他点儿钱,将这个幌子衙门,不死不活的养着。直到所有人都遗忘了为止!

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可是自己,却也只能逆流而上。

他笑着终于将手中手本递上:“职道知晓中堂大人的为难,朝廷的难处,咱们办差的也要体谅……这练兵的款子,职道决定自己来筹!这里有个折子,请中堂大人转奏朝廷。给职道弄个名义……”

李鸿章狐疑的接过他的手本,几个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不知道这二百五又在耍什么腰子。

李鸿章扫了一眼手本,讶然的搁在桌子上面,定定的瞅着徐一凡:“你要去南洋宣抚筹饷?”

※※※

没错,徐一凡就是打算去南洋宣抚筹饷。

这里曾经在同盟会的光复前后,支撑了相当于数千万两关平白银的开销。在他那个时代,国民党的官方史书,统计出南洋光复债券发行了大约四千二百万元之多。国民党元老居正自己回忆的数字,还要远远超过官方史书的认定!

让徐一凡一直不明白的就是,同盟会当年将这么多钱折腾到哪儿去了。

而且这还远远不是南洋能筹的款项的极限。捐助款项的,大多是南洋华侨社会的中下阶层,被称作竹网龙堂的南洋华侨世家,基本都没有向这里投入过一分的洋钱!

数数这些世家吧,当时暹罗陈、伍、李、郑四家,后世在泰国拥有四家银行集团联合(盘古银行、泰华农民银行、大城银行、京华银行),市值超过五百亿美元。兰印的李家,在后世分出了在印尼的李家本家力宝集团,女婿林家的沙林集团,李家分支的泛印集团,中央亚细亚银行集团,李家在马来西亚的分支南益集团,原来李家仆人黄家组成的大华银行集团,新加坡李家的华侨银行集团……仅仅这些李家及其分支,就组成了一个控制资产达到900多亿美元的巨大企业集团!

同盟会从来没有做好过他们的工作,而这些竹网龙堂华侨世家,也瞧不起当时的同盟会。如果能结合这些海外的资产,大量现成的受过现代教育的人才,这些在南洋巨大的影响力。那么练出一支装备精良,民族意识强烈的强军,指日可待!

想起后世殖民地当局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强行关闭华文学校的风潮当中,这些华侨青年穿着白衬衣,唱着义勇军进行曲,举着汽油瓶和武装到了牙齿的殖民地军队对抗的传奇。徐一凡就觉得可惜……

后世的一些愚蠢举动,将竹网龙堂,还有南洋华侨社会越推越远,直到远远分隔,只剩下文化上面的一点纽带。这些华侨社团、世家、庞大的南洋华侨人口,都融入了当地社会,成为了南洋真正的精英阶层。对祖国的向心力却越来越远……

这么庞大的祖先留下来的资产,我们却从来未曾好好经营过。

那么就从我们还没来得及做太多的愚蠢举动的时候,改变这一切吧……

※※※

在一八九三年的这个冬日上午,在北洋大臣衙门当中。

徐一凡微笑着看着李鸿章,恭谨的点头道:“中堂大人,正是。职道查过国朝成例,开海防捐,开郑工捐的时候。南洋大臣都曾经派员宣抚筹饷南洋。职道所求,也正是这个名义而已。”

第九章 展布

“幼樵,莲房,禹廷……你们怎么看?”

李鸿章一双老眼似闭非闭,撑着头只是打量着手中的折子。桌子上面放着的听头牛奶,早就没有了热气儿。

室内一片沉默,半晌才是张佩纶打破了寂静:“中堂,这事的确有成例的。当年福建中法战事,在南洋,我也曾委员筹过饷,不过所得有限,不过十几万两银子的光景。反正现在朝廷官照也不值钱,候补的官儿也多,不差南洋那些土佬儿。就给他一批官照,给他请个宣抚筹饷委员大臣的名义,让他去罢了。”

李鸿章目光突然电一般的射向自己女婿,张佩纶却悠然自得的摇着扇子。

“幼樵,你真的这么看?”

张佩纶微笑不语。

李鸿章冷冷道:“他装傻充愣,骗得了北京城那些旗人大爷,骗不了我!这人……心思沉哪。”

杨士骧皱着眉头,看来一直在苦苦思索:“中堂,咱们不如且看将来吧。他赤手空拳,能在南洋闹出多大局面?南洋大臣是刘坤一,这次京华风潮,也给咱们添了不少堵儿。咱们这次奏派这个二百五去,朝廷对这种小事儿,万不会不准的。咱们就给刘坤一这个南洋大臣,添点儿堵也好……”

李鸿章只是摇头:“看不明白,看不明白……”

他目光转向丁汝昌,这位北洋水师提督,在签押房密议的场面下却拘谨得很。脸上也是一副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儿的样子。他迎着李鸿章的目光,却开口大声道:“中堂,水师的事儿,卑职说的都是实话。没您的吩咐,也得这么说。这船这炮,咱们得添哪!东洋倭人,现在船买得狠极了,咱们水师去长崎,倭人看着咱们兵船的眼神儿……现在他们还请了法国人给他们造铁甲船,都驮着能打穿咱们兵船的大炮,据说叫什么三景舰……中堂,北洋水师可是咱们的根本!”

李鸿章霍的一下站起来,狠狠的看着丁汝昌。看得他低下了头去。还是杨士骧低声的劝他:“禹廷,你不知道中堂的为难?北洋水师还不是中堂苦心经营出来的?再这么添船添炮下去,老佛爷的三海怎么修?朝廷怎么看咱们北洋?我看哪,现在北洋水师,守守海口,应该满够了。”

丁汝昌低声道:“那咱们就把这海让出去?要是那二百五真能在南洋筹出饷来,咱们这水师……”

李鸿章一拍桌子:“给他奏!给他名义!禹廷,以后不要在我面前再叫着添船添炮。咱们头上,还有着……”

他颓然摆手出了签押房。低声自语:“传清?传清?传……”

※※※

在李鸿章送给徐一凡的宅子里面,这个时候却是红烛高烧。花厅之内,一席便宴,正是宾主尽欢的时候儿。

对于现在的居住环境,徐一凡只有一个感觉——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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