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433节

大帅,你是多少人梦中的英雄。你也说过,如此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唯有激发血性,昂首而前。唯有拿出新手段,拿出新精神……可难道你还是要以血来改朝换代么?天下已经归心,爱新觉罗家已经衰微已极,唯一的本事就是在北京城里头继续争权夺利……你难道害怕他们活着么?爱心觉罗家有罪,旗民祖上有罪,旗民坐享天下二百余年供奉有罪,你可以审判之,处罚之,警示天下之……如果对前朝遗民都要用这种手段斩尽杀绝,那么大帅将来复兴此国此族的路还更长,都要用上这等权谋手段么?”

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亮闪闪的眼泪直朝下落,深深的磕头下去:“民女不敢为爱新觉罗家请命,身为此族,早已待死。唯求大人尽速北上,放百万旗民一条生路!让他们辛勤劳作,为过去二百年赎罪!”

徐一凡很想上前去扶起她。

可是……自己已经走到现在了。

也许身为顶峰的上位者,自己就只能从利益和厉害考虑问题,而不是靠大道理了吧?自己好容易才走到现在,怎么能为一个前朝女子的眼泪,居然心里有点动摇呢?

可是……自己到底是凭借什么才走到现在的呢?

脑海当中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徐一凡却刻意忽略不去想。他只有硬起心肠,掉头而去:“我让陈德送你回去,这里……你不要再来了!”

背后传来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哭声,而徐一凡强迫着自己绝不回顾,只是脚步越来越快。

他板着一张脸冲回了自己签押房,只是冷冷的看着张佩纶。

“给楚万里去电,让这小子别他妈的给老子耍滑头!这种脏活,他不干,就让他滚开!一个字不要改,发原话!让他和韩中平合作,随时将动乱消息传过来,香教进了北京,老子才北上!”

※※※

北京城,延庆标军营。

楚万里和袁世凯默然对坐,互相不看对方,都在静静等候。

远处那些监视他们军队的军营里头,已经在打四更的鼓声了。

文报线路通道,是盛宣怀花重金买出来的。就在北京和天津之间,借着原有旱电报的线路,接了发报收报的几台单边机器,设了一个黑报房,禁卫军派出的通讯人员在那里驻扎。这里的电报先到天津,再转江宁。天津电报局本来就是他们北洋洋务派的天下,多了一个呼号,随随便便就掩盖下去了,甚至现在天津电报局里头,有一半的收发报人员都是禁卫军伪装的了。这个黑报房,离他们现在的所在,走得快的话,不过两个多钟点的路途。

通过军营的道路,也早就安排好了,对方还给提供了军马,来回一次,一百两银子,只现不欠。反正现在京城人心惶惶,这种生意,对方是做一笔算一笔。

楚万里将和韩中平会面的消息拟好电文之后,就交给最心腹的禁卫军手下,让他赶紧带出发掉,然后坐等回电,无论什么时候天津转发的江宁回电过来,第一时间就要带回延庆标!

剩下的,就是等候而已。

静默当中,袁世凯突然低低说道:“大人,属下今天话语唐突,还请大人恕罪。”

楚万里撑着脑袋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听到袁世凯这话,啊了一声摆摆手:“没什么,反正我们在一个锅里面吃饭也不会长久,我计较那些做什么?累得慌……”

袁世凯只是看着心不在焉的楚万里:“大人,您真的对大帅新朝地位,一点都不在意么?”

楚万里笑笑:“我打小古怪惯了,有的东西,我实在兴趣不大。”

袁世凯居然也笑了:“还好大帅不像楚大人的性子,要不然属下等真的没有活路了……”

楚万里斜眼看他:“你就这么肯定大帅回电如你所想?他这人,二百五起来可是不管不顾的……”

袁世凯笃定的一笑:“……挣扎向上,自然要靠着一腔不管不顾的血性。要不然大帅也不会走到现在。天下之重,就在手边,谁不细细分辨利害得失?有的事情,大帅在南洋做得,在北京做不得。”

楚万里只是淡淡一笑。

两人正准备又沉默下去,就听见外面脚步声急急响动。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站了起来。就看见冲进来的是他们派出去的信使,跑得满头是汗,看见二人就啪的立正行礼:“大帅回电!”

楚万里伸手接过这匆匆带回来的一小张抄报纸,扫视一眼,脸上就再无表情。袁世凯在他身后恭谨的等候,绝不探头在楚万里手边张望。

良久良久,楚万里才将那张抄报纸递给袁世凯。

袁世凯默默看完,脸上同样声色不动,只是恭谨的又向楚万里施了一礼:“大人,属下是不是这就马上去联络韩中平?”

楚万里背着手,低头慢慢的踱了几步,喃喃自语:“大帅,你忘了你是靠着什么把我们从北洋武备学堂拉出来?是靠着什么让我们彻底归心,又是靠着什么从朝鲜百战而归?你不能忘啊……”

他猛的抬头,目光如电:“这一夜还没过完,急什么!楚老子要等到天亮,死心为止!”

※※※

徐一凡只觉得疲倦,电报已经发出去半个钟点,他就在自己座位上面发呆了半个钟点。种种情绪扑面而来,搅成一团。让他思考不能。

这个时候,他只想回自己内宅睡他妈的一个天昏地暗。

可是就怕自己闭上眼睛,看到的就全是血色!

张佩纶还在那里工作,徐一凡也不管他了。站起来极力稳住自己的步子,大步的走出门外。一出门就看见陈德站在暗处,不住的朝外面看。

徐一凡也懒得管到底又是什么事情了,只是低低吩咐了一声:“回府!”

陈德身子一震,小跑过来应了一声是。接着又凑近了一点:“李大人来了……先是说要见大帅,后来又不让我通传,现在在督署操场那里……下岗的卫兵回报,李大人一直站在那儿。”

李云纵?今儿晚上是怎么了?一个接着一个的过来!

徐一凡叹了口气,大步的就朝督署操场走去,陈德一声不吭,紧紧的跟在他的身后。

空荡荡的操场上面,李云纵负手而立,站得笔直。夜色中寒气逼人,他穿得单薄,就是一身呢料禁卫军军服。却半点不见畏寒之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了。

徐一凡跟着陈德缓缓走近,听到脚步声,李云纵转身过来,默不作声的立正敬礼。

“云纵,你来干什么?”

李云纵迟疑一下,还是开口:“本来有些事情想和大帅说,后来又觉得没必要了。大帅是什么样的人,从决定追随大帅开始,我就再不怀疑。大帅应该很明白,我们跟随大帅,是靠着什么,才以这么单薄的根基,这么微不足道的势力,一直走到了现在。”

“我们……是靠着什么,才走到现在的?”

这个问题,徐一凡已经好久没去想了。这段时间,他就想着怎么样尽快让这大清轰然倒塌来着。

“万一有那么一天,等到铁甲兵舰山一样堵在大沽口,刺刀象雪亮的丛林一样排成遮盖大地的钢铁森林,炮弹象暴雨一样覆盖整个视线所及的天地的时候……也能让你们毫无顾虑的去死!愿意跟着我去死的,向前一步!”

“泗水华人,将要灭顶,向西开炮,救我同胞!”

“……也许还有一种更加神圣的东西,才让我们能在朝鲜坚持下来,才让天南海北的大好男儿汇聚于此,才让我们拼尽全力,以我们的腔子里面这腔血,来挽回这百年的民族气运!”

李云纵低低的复述着徐一凡曾经说过的话,而徐一凡听着这些,竟似痴了。

李云纵的情绪也有些动荡,他摘下军帽,看着徐一凡:“……大帅带着我们一路行来,无非就是四个字,保国保民。保国者,必除凌我中华之倭寇,弱我中华之爱新觉罗鞑奴酋首。保民者,有大帅南洋开炮,有我李云纵为自本国百姓不惜成为朝鲜人心目中的屠夫……现在大帅却要靠着权谋取清而代之,不惜让北地血流成河……那和当道诸公还有什么区别?大帅就是靠着别人眼中的痴傻二百五,才让壮士效死,让天下归心,短短数年之间,让此满清,在大帅面前不堪一击!

为什么要假手香教?此等天下,标下愿追随大帅堂堂正正夺在手中!将爱新觉罗一家,擒献于大帅马前!将来不管是满人遗民,还是什么敌手,如果敢于向大帅挑战,标下愿为大帅将他们全部讨平!”

自己,好像最近是把这个给忘记了……徐一凡尴尬的挠了挠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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