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426节

“……先烧二毛子!洋和尚教堂里头,全是二毛子女人供的经血,撑不到第二次!杀光二毛子,洋和尚教堂必破!要是再杀不开二毛子的村子宅子,我姓曹的死在大家面前!”

他声嘶力竭的挥着胳膊大声喊,在人群前面走来走去:“……二毛子的宅子村子,打开了之后,放开烧,放开抢!谁捞着了是谁的!洋钱,白面,女人,都抢过来为弟兄们报仇!人人过刀,屋屋过火!一个二毛子脑袋,还能在阎尊者那里换一两银子!咱们就白死了这么多兄弟不成?”

退兵的喊声渐渐停歇了下去,大家伙儿红着眼睛互相看着。今天已经见了血,洋鬼子的教堂大家是怕了,打不开了。可是那没遮没挡的二毛子村子,却不见得没这牙口啃不下来!

那打先锋的小伙子却冷着脸朝着曹大师兄狠狠呸了一声:“你是畜生!打洋鬼子没二话。舍了这条命也就这么回事儿……真二毛子有几个?只要洋鬼子垮了台,谁还认不出来他们?一人一拳头捣也捣死他们了……家家过火,人人过刀……这是上万条命!把咱们哄起来,打先锋的时候儿,你在哪儿?现在倒要烧村子,你还不如红灯照的娘们儿!是汉子的,想法子找来洋枪,一对一的和洋鬼子拼!怎么也要报了这血仇!烧村子屠庄子,滚你娘的蛋吧!咱是爷们儿,不是畜生!”

那小伙子转身就走:“弟兄们,回庄子!给死在当间儿的大爷弟兄们戴孝,砸锅卖铁收枪,报……”

他话音未落,背后突然响起一声洋枪清脆的声音。那小伙子身子一顿,看着胸口慢慢湮出来的血迹,缓缓回头看去。就看见一脸是血的曹大师兄手里握着一杆六轮洋枪,枪口犹自冒着白烟。

看着那小伙子一声不吭的倒下。曹大师兄已经挥着六轮手枪大声狂喊了起来:“打不开洋教堂,就是这二毛子混在了咱们里头!扒开他的皮,骨头上都刻着洋和尚的符!有种的,和老子一起去打二毛子的村子!”

※※※

带兵进城以来,谭嗣同就守在了京城当中。连最要紧的训练新军的事情,都交代给手下军官去干了。他只是在京城里头,一家家的拜访着王公大臣,拜访着当道诸公。向他们赔情,解释,规劝。

乱不得了,真的乱不得了——直隶四下,已经伏莽处处。他在竭力维持着眼下这脆弱的平衡。一旦事起,就是鲜血布满原野!

他不恋栈,绝不恋栈——只要次第消化了香教子弟,能平稳度过这个关口。只要他手里头有了五万可靠的新军。就能多帮这大清延一口气,就能免让北地百姓遭一场空前劫难!以天地神明为誓,他谭嗣同如果不出洋,天打雷劈!

谭嗣同纵兵隔绝中外交通,悍然行事的时候。这些王公大臣噤若寒蝉,绝不出头。只有一些清流书生冲击了隆宗门外守卫总理大臣衙门的警戒线。

但是当谭嗣同一家家的来苦口婆心的劝的时候,却又都拿起了架子。态度稍微好点的,就是不阴不阳的讽刺两句。态度差点的,如当初差点被吓得尿了裤子的载澜,就翘着脚坐在躺椅上面放言:“爷就和你姓谭的作对到底了,怎么着?要抽筋还是扒皮,你说个章程,爷接着!就算上菜市口剐爷,你要少割爷一刀,你谭嗣同是爷我养的!”

更有清贵如文廷式等,连门都不开,一句话也不想和谭嗣同多说。

他不能杀人,也不敢杀人。一旦见了血,这中枢勉强剩下的一点威权,就要彻底崩塌!他也就丧失了任何道义上面的名义,甚至统带不了手下的所谓新军!

每天要到深夜,谭嗣同才能回到总理大臣衙门这里,试图让自己睡上三两个时辰。但是却辗转反侧,终不能寐。

他谭嗣同做错了么?还是任何依托着大清这个朝廷的改良,都已经是绝无出路?

所有人都在争先恐后似的,拼命在将这最后一条路走绝。他们只看到他谭嗣同现在手里这些权,这些兵,却看不到来日大难,却看不到祸在当头!

自己错了,传清兄……是对的。

这一夜,他依旧只是在总理衙门里头搭了个铺,靠在铺上睁着眼睛听紫禁城里夜中惊起的乌鸦哑哑而鸣。夜已经交了四更,再过没有多久,就又是新的一天……

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的声音,急促而杂乱。谭嗣同只是呆呆的靠在那里,他已经心力交瘁,什么东西都想不过来了。

门一下被推开,两盏灯笼的光线直射进来。冲进屋内的两个人是林旭和杨深秀。林旭年少,精力充沛,主要负责城内和城外南苑兵营的联络传递消息。杨深秀是进士出身,是谭嗣同当初在京中的好朋友,也是清流,跟在谭嗣同身边也是被清流同辈骂得最惨的。他基本就是京城当中除了治安这一块谭嗣同最大的助手,也掌着谭嗣同的书记,往来消息文电,第一时间最先到的是他这里。

两人都面色凝重,看着谭嗣同呆坐在那里,林旭摆摆手,让人点亮屋子里头的灯火,就挥手让人退下,将门关紧。杨深秀却坐到谭嗣同身边:“……复生,乱起矣……”

谭嗣同没有回答。

杨深秀一怔,林旭却过来抓住谭嗣同的肩膀:“复生!香教作乱了!”

几个字谭嗣同都听见了,可是怎么也没法子在脑子里头组成有意义的词语。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林旭和杨深秀对望一眼,放大了一点声音:“南宫县急电入京,香教数万人,围攻城南法兰西国天主教堂,被打退后,放火焚烧城南村庄,杀人盈野,皆呼杀二毛子,先是这里,然后进京杀二毛子头子——就是谭复生你!咱们千辛万苦维持的局面,终于溃决!”

谭嗣同终于听明白了这似乎从很远处传来的声音。他想跳起来,想大吼,想砸东西,想赶紧去南苑稳定住军心,想赶紧去解决这事情。却不知道怎么的,一时就是动不了。到最后只有闭上眼睛。

“……传清兄,我撑不了多久的……我知道你愿意看到北地大乱,要等到最有利的时机才来收拾局势。北地中枢变成一片灰烬才利于你这逆而夺取的最后一步……可是传清兄,我真的撑不了多久!你一定要及时赶来!”

※※※

徐一凡也同样被在睡梦当中叫醒。陈德提着马灯,护卫着睡眼惺忪的他从内宅直到督署签押房,他的掌书记,负责接收盛宣怀和楚万里两处文电的张佩纶早就一脸严肃的在那里等候。

“……大帅,杏荪天津急电。北地乱起,南宫数万香教作乱。围攻法兰西国天主教堂……咱们终于等到了!”

徐一凡脑海当中一点睡意,顿时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一把抢过张佩纶手中的抄报纸,一目十行的看了起来。

张佩纶在他身边淡淡而笑:“大局定矣……北地必然次第大乱。谭复生自然要离开京城,调兵压制香教乱事……然而北京城又怎么离得开他?他那一万多兵,又要防范才入营的香教子弟——也不能将他们贸然解散,再给香教添万余精壮还了得?又得四处去平乱,怎么调遣得过来?京中反对他的王公大臣,必然也会联络香教以制谭复生……香教一旦入京,大清二百余年,就此终矣!到时候,就是大帅北上之日!到时候,大帅就是中外唯一一个能收拾局势的人!京城满人势力,将再不成威胁!”

徐一凡声音又冷淡又单薄,只是轻轻的道:“等香教进了北京城,杀完了我再北上?去当救世主?”

张佩纶一怔:“大帅!欲成大事,何计小节?这逆而夺取之路,只是这最后一步,这不也是大帅暗中使力,得来的最好结果?北地不彻底崩塌,大帅绝不能北上!”

徐一凡放下了手中抄报纸,脸上神情呆板:“……嗯,幼樵,你说得对。这也是我造成的结果,理想得很……我再去睡他妈的一会儿,就如你所言,再等等,再看看吧……”

张佩纶想再笑笑松缓一下不知道怎么突然紧绷起来的气氛,却发现自己突然也笑不出来了,只能勉强拱手:“大帅,如果我没料错,北地的乱事,将接二连三的报过来……而天下督抚,也终将看明白局势,在下敢言,从明日开始,天下督抚正式表示归心的电报,将次第而至大帅案头!”

徐一凡负手朝门外走去,听到这话,回头看看张佩纶:“幼樵,你说,这里头会不会有复生的电报?”

他不等张佩纶回答,转头走开。站在门外恭谨等候的陈德,就听见徐一凡轻轻喃喃自语。

“……血,落下来了呢……多少才足够鼎革一个朝代?”

第六十四章 血落(二)

南宫拳民起事,唐山拳民起事,塘沽拳民起事,沧州拳民起事……

四九城中,风雨飘摇。

外城九门已经封闭,各个城门口满满的都是扛着洋枪的湖南兵。只是在中午的时候开两个钟点的城门,让外面送菜送米送水进城。城中柴米油盐的价格,一下涨了五成。

已经有难民出现在四九城的城门口,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只是等着每天开城的那两个钟点,能进北京城躲过外面的风雨飘摇。从他们的口中,也听不到事情的全貌,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几句话。

“烧香的起来杀鬼子,杀毛子了……漫山遍野的火把,照得天都亮透咯!”

“打教堂,死了一地的人,瘆人!天上降神火,可不管是洋鬼子还是二毛子,多少村子白天冒烟,晚上通红!”

“家里有洋火都算成是二毛子,眼睁睁看着把人割了头皮,说顶心里头藏着十字架……我没敢看,回头就收拾了包袱带着老娘进四九城来投亲戚,天下都乱了,这城里头皇上在,六丁六甲护着,和无生老母也有交情,怎么也能过这一劫不是?”

“……不过就有二十亩水浇地,祖一辈儿父一辈儿攒下来的……对香教,咱们不含糊,他们打城圈子外头洋教堂的时候儿,家里门板都拆下来给他们防洋铅丸子,结果半天打不开,咱们这多半辈子都没闻过洋饭味道的,生生被指成了二毛子!家里家当一干二净,才算挣扎出一家老小几条命,皇天,但愿他们进不了北京城!”

每到城门打开的时候儿,就看见大堆大堆的人潮,哭着喊着涌进城来。各种各样的车子挤在一处,车轴别着车轴翻倒在地上,人喊马嘶。骑马的军官带着队伍要出城,被人潮涌在那里,满头都是汗,挥着马鞭四下乱打,却还是站不住脚步,给人潮挤得直朝里头退。

城里头也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景象,街上木栅也竖起来了。街道上面,不断的过兵,城里头驻扎的兵队一小股一小股的从城里头调出去。不论满汉,家家闭户,从窗子眼儿向外看着外头乱象。大商铺纷纷上了板门儿。卖升升米把把柴的小杂货店,一天不开门一天不得吃饭的,还在咬牙撑着。只是都准备好了香案和香教的八卦旗,过兵的时候儿稍稍遮掩一下,没过兵的时候儿就赶紧添香火。一些闲汉抄着手在街头巷尾转悠,有意无意的将腰间黄穗子腰带露一点出来。看到他们,沿街的人都是又恭敬又客气,免不了动问两句,回答的往往就是一两声冷笑。

北京城,已经变成了纷乱而不知所措的世界。谁也不知道这座天子帝都会滑向何方去。城中心的紫禁城巍峨依旧,可是不管怎么看,都透露出一种深重的破败味道。

※※※

隆宗门总理大臣衙门的几间屋子里头,挤得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军官模样儿的占了一多半。要不在等候,要不在叫嚷,都是在请饷请械的。跟着谭嗣同卖命是不假,大家有二心的不多,可是皇帝不差饿兵。平时驻扎练兵是一个价码,出去卖命又是一个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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