篡清 第42节

他微笑道:“正是。”

李鸿章摇摇头,似乎一下就带了老态,有气无力的道:“练禁卫军,是大事儿。架子搭那么大,徐大哥是特旨专任的练兵道,兄弟也没法儿说什么……器械呢,大概能拨一点儿出来。人呢,明天可以让莲房跟着,去北洋武备学堂挑选。奏调听用就是,只是这饷,实在难办!北洋本来就是寅支卯粮。大脑袋戴了一个小帽子……咱们再看吧。看哪里能腾挪一点儿出来……”

总算是没白开口,好歹答应给了点儿人。徐一凡恭谨的微笑:“遵中堂的示,来日和莲房兄商量过之后,就给中堂开奏调的单子……至于饷,职道倒有一个筹饷的条陈,还请中堂阅看。”

众人看着徐一凡又从袖子里面掏出一个条陈,也不知道这小子在袖子里面藏了多少东西!就看见他不慌不忙的将条陈递上,又端端正正的坐了回去。

李鸿章接过条陈,才翻了两下,眉毛一挑,就像要一拍桌子叫好。才微有失态的模样,就赶紧收敛。随手将条陈丢在桌子上面:“徐老哥的条陈,兄弟自然会细细的读。年纪大了,心血不足,一时用不得太多的心思……徐大哥远来劳碌,先安顿下来罢……莲房,替我送送。”

说罢端茶,巡捕官立即扬声送客。看着杨士骧笑着走过来引路,徐一凡也只能端茶辞出。

这第一次见面,可是势头不妙!自己卖了李鸿章那么大一个人情,又给了那么一个筹饷的妙法……为何会变成这样?

徐一凡脸色阴沉的站了起来,杨士骧和他并肩朝外走。就听见杨士骧低声道:“徐兄,你这是何苦?怎么拿起这禁卫军当真事儿办?”

徐一凡转脸一看,杨士骧看着他的目光当中微有责备:“徐兄安心投效北洋,凭着你对中堂的劳绩,这一路保上去也不算什么难事。怎么当面锣对面鼓的就一心想练那个禁卫军出来了?这还不是前人洒土后人迷眼的事儿……我们的交情,说句实话,人好给,饷难要,械全无!”

可惜自己求的不只是富贵啊……

徐一凡苦笑,拱手就欲辞出。杨士骧却一把拉住他:“东局子的公馆,已经给徐兄备下了。你去一看便知,京师之约,总算办成一件,也不算太对不起徐兄了……”他轻叹一声儿,拱手送客。转身就进了内堂,怕和李鸿章还有什么私密的话儿要说。

没有路?老子就趟一条路出来!

徐一凡咬咬牙齿,大步的走了出去。

※※※

“精当!高妙!难得的人才!”

李鸿章不住的拍案赞好,他手里捧着那两个条陈,看得专心致志。

杨士骧侍立在侧,只是咬着牙齿为难的笑。

李鸿章丢下折子,下人悄没声儿的送上一罐西洋听头牛奶,他慢慢打开了,拿起银勺若有所思的喝着。

“不动声色的拨弄京城风雨,到了最后换了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衔头。虽然只是一个道台练兵委员,可是我北洋管不着,皇上那儿不敢管,太后没心思管……简直就是一个化外之地!我李鸿章的顶子,算是他一手保下来的,京中士林替谭嗣同送行,谭嗣同作诗而别,告诉大家别有新贤可挽风波,这新贤是谁?这样的人物,不可不慎啊……”

李鸿章再没了堂上见徐一凡时候的老态,眼神阴鸷,目光深沉。

他指着折子:“莲房,你看看。这讲练兵的,从编制到配备,从操练到成伍。都是熟悉行伍,通晓西法儿的人才才能写得出来的。这筹饷,我和张南皮都是才动铸银元铜元的心思。还摸不着门儿,他就将如何铸造,如何流通,轻重如何,收兑如何,钱息出息如何计算得明明白白,一年下来,我北洋就可以多收数百万之数的饷额!国朝有此人才是幸事,但却是让人心里总是提着……”

杨士骧略略的看了一眼,兵事他只是了了。但是铸银元取代流通市面上西洋鹰洋,立人洋,马头洋这些杂七杂八的货币。他和李鸿章已经商量过多次。湖广总督张之洞听说也在动这个心思。可是此事千头万绪,铸多少银洋才能取代市面流通的杂色洋钱,怎样收兑,怎样发放,怎样管理都是极烦难要考虑的事情。

在徐一凡送上的筹饷条陈上面,精当的计算了市面流通的洋钱是多少。该铸造什么成色的银洋,而且投放方式也考虑到了。先是作为军队军饷和北洋采购,用工,河务,营建的标准支出货币。用政府的采购能力带动市面洋钱流通。还考虑到了铸造铜元作为辅币配合使用,取代毫洋、银角子、当十大钱等等这些更加混乱的流通辅币。

操作性和可实行性都比他们筹商的几个法子更好更精当。此人竟然是如此人才国士!

杨士骧看着李鸿章:“中堂,这人……”

李鸿章淡淡苦笑:“其用心也深,其志也大……只是咱们还看不出来罢了。这个国家就象一个到处漏雨的大屋子。别人在一日千里,咱们却只能裱裱糊糊。却还不能让别人把这大屋子推倒了……北洋后继无人,我死了之后,谁来守着这个破屋子?”

他又拍着桌子:“人才啊,人才啊!”

杨士骧心中一动,却没说话儿。

李鸿章合上折子,又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才冷冷道:“莲房,他要什么人,给他什么人。钱一文也不给他!铸银元,他没这个权利。我宁愿张南皮抢了先,也不筹这个饷。给人他就得养着,没钱就要散摊子。到时候看磨了磨他的性子,能不能真的收到咱们北洋翼下……”

他指着杨士骧,语调冰冷:“想守着这个家当,你们都不成!”

第三章 张幼樵

徐一凡再没有想到,在东局子自己的公馆,竟然是如此的富丽堂皇。他带着他一大队人马,闷着一肚子鸟气在督府巡捕官儿的带领下,直奔那里。

才转到巷口,就看见一个好大的公馆门脸儿,贴着徐道台公馆的条子。门口还有青衣小帽儿,打扫尘除的家人。看见他们过来了,都一个个赶紧打千行礼。

门口迎出一个满面春风的中年人,笑吟吟的抱拳行礼。徐一凡从马车里面出来,还没动问,那人就已经双手递上一个折子。打开一看,房契屋契。几十个奴仆丫头的身契,加上厨子花匠成衣匠车夫的佣工年契,整整齐齐,完完好好。

这不是临时的公馆,而是李鸿章的私赠!用这个还了他在京城风波里面的恩惠。怪不得他官面儿上面的事情,一步也不让!

不过说起来,这真是好大件儿的手笔……不知道又是在那笔公款里面开销的。

来人笑嘻嘻的只是看着徐一凡在那里发怔,跟在徐一凡身后的杜鹃更是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着眼前的富贵景象。

徐一凡收起折子,微笑抱拳:“不敢动问……”

那中年人也微笑:“在下张幼樵,中堂正是家岳。这宅子正是家岳安置的,不方便督府衙门经手,所以在下在这儿恭候了。”

张幼樵……李鸿章的女婿……这两个词儿在徐一凡心里拐了几个弯才想明白。这家伙可是近代史上相当有名的人物啊!光绪前几年的清流领袖,文章词翰名动天下。攻击李鸿章也不遗余力。一时被认为负天下之望的人才!中法战事将起的时候派去福建,整顿那里的水陆师。结果就是一个赵括马谡,南洋水师灰飞烟灭,他也掉头就跑。充军新疆,好容易回了都城,也没人待见,还是李鸿章收留,将女儿许配给了他。

这当初风节最厉,目无余子的张佩纶张幼樵,现在却是满面春风,一脸和衷的站在他面前。

徐一凡的反应就是啊呀一声,长揖到地:“原来是张幼樵先生!在下怎么当得起你亲自迎接?这不,这不乱了套吗?”

张佩纶笑得和蔼,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当年一年上了一百二十七封弹劾奏折,拿掉顶子无数的酷厉样子。

他的一声惊呼,也惊得杜鹃歪过头来,好奇的打量着他。张佩纶看着杜鹃,笑得完全就像一个邻家大叔,赞赏的点点头。转头朝徐一凡笑道:“那点名声,还不是浮云?张某早就是劫后余生的人物,闲暇无事,也曾读过先生的欧游心影录。思量良多……”

他一笑收口,很四海的拉起徐一凡的手:“来,看看,你的宅子如何?还有一位人物,是先生所托,现在就在宅子里面。张某今天在这儿,也是等着结交先生。徐兄在津门的日子长着呢,在下少不了做一个恶客,经常抵门拜访……”

徐一凡只是笑着点头,跟他并肩进了自己的产业。张佩纶这人,才气十足。充军之后灰心功名,一直藏在李鸿章的幕中。甲午事变当中,他和李鸿章提起放弃朝鲜以示弱,集结主力,依托东北,再图决战。在徐一凡看来,也是当时极精当的见识。庚子事变更是陪着李鸿章周旋左右,赞画各国之间互相牵制的计策,结果让李鸿章死也没有签署割让东北给俄国的条约,丈人累死,他吐血升余。一场磨练之后,风流才子竟然隐隐国士无双。

作为李鸿章的女婿,他就是只等在这里巴巴的送宅子?论起当初的声名地位,自己差他是天上地下呢。

他满心思的闷葫芦,可是身边张佩纶就是笑吟吟的不说话,一一给他指点房子布局。徐一凡也只好放开怀抱,打量自己的这份儿产业。

靠,好大!想起一百一十几年后,在京师帝都买套房子的代价,徐一凡就泪流满面。他现在这个宅子,青砖磨缝墙,临清砖的底,一草一木都极见心思。院子套院子,一个又一个的小园子。到处都是仆人在洒扫,后面还隐隐有马骡嘶鸣的声音。眼见着马房都给他准备好了。仆人丫头都显得精精干干的,看着他们过来都是行礼打千。各处陈设齐全,没有什么想不到的。

一处偏厢房里,还传来了吊嗓子的声音。李鸿章居然还送了一个家戏班子!

对于这些大人物笼络人的手面儿,徐一凡算是见识到了。不像翁老头子和鬼子六,让人卖命,连对萝莉双胞胎都舍不得送……

养这份家当,自己要挣多少钱才得够哇……

一行人逶迤进了内堂,张佩纶笑着拍了拍手。就看见内堂帘子一掀,两个管事模样的仆人架着扶着一个长大汉子走了出来。

那长大汉子满脸的伤痕未曾痊愈,神情坦坦荡荡,胡子虽然剃了,但是下巴腮帮子,仍然是青黝黝的粗豪模样。不是别人,正是当日绥远草原一遇的好汉爷杜麒麟!

首节上一节42/455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