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宁倒是神色不动,缓缓站起,朝门口福了一福,只是徐一凡那句话,让她脸色一瞬间白了下来,冬日的阳光之下,近乎透明。
徐一凡问她能不能过这两关,思前想后到现在,还是一关也过不了啊……
徐一凡就站在门口,脸上表情似笑非笑的看着里头莺莺燕燕。他在门口听了个尾巴,不得不佩服秀宁真是有点小心机,李璇这纸老虎本色也太明显了一点儿。一个说起了大清初年最大的八卦,一个就听得如痴如醉,这几个钟点,就平平安安的过去了。再来几次,说不定李璇就会帮他徐大帅朝屋子里头接人?
算了,这是自己YY。
大家伙儿僵在这儿,颦儿乐儿这对小丫头捧着吴梅村的诗集出来,瞅见徐一凡站在那儿。当下就是啊的一声,就差丢了诗集抱在一块儿了。这对小白兔对徐大帅天然有心结,生怕哪天一不小心,她们这对小白兔就扎着粉色的丝带手拉手快乐的跳进大灰狼嘴里面。徐一凡的漂亮混血太太连小姐都容不了,她们进了徐家的宅子,还能有个好儿?
徐一凡朝李璇点点头:“你还真找到一个好散心地方呢……我现在这么多事儿,难道我还能整天憋着溜达到这里来?你也多少对我有信心一点嘛……”
李璇哼了一声:“反正你不在,我到哪儿还不是随便……你放心啦。我们也不会给你徐大帅丢人,大家也就是聊聊天,说点女孩子的话题,你凑过来干嘛?回去回去,办你的公事去……”
徐一凡一笑:“董鄂妃和顺治的话故事叫女孩子的话题?既然你爱听野史,我就照着野史和你说。我们当这鄂妃就是董小宛,其归于冒辟疆之后,不过数年多铎南下江南取之。带回北京,多铎失势,居然被十四岁的襄亲王博穆博果尔霸占!如果野史是实,那么这小子发育得还真早……顺治瞧中了,又夺到自己手里,据说博穆博果尔早夭,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家国破碎之际,一个汉家女子给这样争来夺去,就很有意思?据说鄂妃之死,也是因为孝庄太后恶顺治对一汉家女子太过宠幸,暗中下的手。顺治倒是情痴,结果出家去了。那时是清初,在统治阶层看来,满汉分野,是最重要的东西。鼎革之际,这分际必须紧守,就算顺治是一片真情又怎么样?大势如此,不会有好结果的,这一关,难过啊……
气运变化,前朝遗民,只有任命运拨弄了。因为实在是无可挽回,至于能不能接受,就非我所知……有的事情,哪怕是局中人,也无能为力。这不是一家一姓之事,是一个朝代的倒塌!只希望,能看开一些,看不开……我也没法子。”
前面徐一凡还带着笑意在说,说到后来,却语气渐渐转为凝重。他现在所行之事,北京城会到底落一个什么结果,他也没有完全把握。就算他有心控制破坏的程度,可世间所有事情,岂能事事都在他完全操控之下!当北京城血流成河的时候,至少纵容了这件事情发生的他,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面对这对姐弟?
他已经下了决心,义无反顾,甚至对谭嗣同都下了最狠的手段。王五大哥能不能体谅他,真不知道。秀宁她们,又何能于外?正因为秀宁和溥仰,都是旗人当中现在难得的出类拔萃的人了,又和他多少有些牵连。所以他也不想瞒着他们,何去何从,他们自己抉择吧。
大势如此,一点感情,在这大势前面,真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东西。这绝不是大房二房斗气拈酸,莺莺娇软,燕燕轻盈的赏心乐事。
他心中压力本来就不足为外人道,正因为他和秀宁之间有点暧昧的情愫在,让他不自觉的就想过来,能说一点,就是一点。数美归于一处,他是不大抱着这个梦了。两个双胞胎小萝莉,也只好含泪放弃。直到独立门外,听到秀宁说起明清鼎革之际,野史中董鄂妃和顺治的悲剧,时间过去二百多年。主角的性别也对换了。大时代之下,大家的命运还能有什么区别?
他问秀宁的两个问题,连他自己都绕不过去,何必又让这个末世格格自苦于此呢?
李璇先是扬着脸听徐一凡说话,听到后来,也多少有点明白。她虽然有些骄纵,可绝不是笨蛋。只是在徐一凡的宠爱下活得很本色罢了。她看看徐一凡,忍不住心里在这个时候都是一软。再转头看看秀宁,她单薄的身子站在那儿,脸色越来越白,已经是摇摇欲坠。
“这些话,你怎么以前不说?”秀宁静静的问着徐一凡。
徐一凡挠挠头:“我也只是个人,谁没事就苦大仇深的说这个……当着女孩子面前,更不忍心说什么煞风景的话了……”
他苦笑一声:“……我要做什么,你该明白。不敢面对现实,不是男儿所为。这里,今后我不会来了,溥仰我会放他大假。我知道你们姐弟都在闭着眼睛,指望我能将所有问题都能解决,你们就能心安理得……我怎么解决得了!天下之大,你们哪里不可以去?其他的我做不到,保你们后半生平安富足,却是没有问题……我倒要看看,谁他妈敢动我徐一凡动心过的女人!”
秀宁抿紧了嘴唇,一句话都不说。李璇却有点红了眼眶,突然低声道:“我点头了也不行?”
徐一凡笑笑,走过去牵起了李璇的手:“现在点头,将来你还不是要闹……再说了,你点头又有什么用?傻丫头……你可不知道历史的潮流之下,个人的感情命运,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李璇仰起脸,带着一点天真:“别人不都是说,这潮流是你掀起来的么?”
徐一凡又是一笑:“……我不过一直顺着潮流罢了……走啦,回家啦!”
秀宁站在那儿不言不动,只是看着徐一凡牵起李璇的手,带着杜鹃洛施走出门外。丫鬟老婆子头也不敢抬的紧紧跟在他们后面,秀宁只是静静的看着徐一凡挺拔的背影远走出门去。颦儿乐儿悄悄的走了过来,靠在秀宁身边。
徐一凡出了门去,陈德笔直的站在门口,脸色也有不忍之色。另一边看看,溥仰却摘下军帽,靠在院墙上,紧紧的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徐一凡看看他,只是低声吩咐:“你这几天陪陪你姐姐,如果你想回来,禁卫军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不过,你要想清楚了,这一关,你过不过得了!”
溥仰眼睛始终不睁,只是靠在那里。徐一凡挽着李璇还有洛施他们上了马车,不再回顾,只是跺脚让马车开车。陈德匆匆拍了溥仰肩膀一下,赶着上马侍卫徐一凡离开。
在马车里面,李璇只是乖乖的靠在徐一凡身边,突然幽幽问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原因?”
徐一凡摸摸她栗色的头发:“一半吧……反正你不点头,我可不敢朝家里接人。就算你点头了,有的事情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嗯……我应该高兴,可总觉得心里面有点酸酸的……你走的时候,应该回一下头的。”
“那又何必?这些天你就不要乱跑了吧,我想的事情多,回家之后,就想看到你们。”
李璇乖乖点头,整个身子都紧紧的贴着徐一凡。杜鹃和洛施也想凑过来,可李璇在,没敢。
马车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压抑到了极点的喊声:“我为什么要姓爱新觉罗?”
※※※
南苑,新军军营。
这里的军营,在英法联军攻进北京的时候已经将旧营房烧掉,后来是在光绪初年,淮系军队大举北上,填防京畿的时候建起来的。规模相当不小,营房连绵七八里地。在徐一凡没在汤山大搞建设之前,是国内野战营头集中驻扎的最大军事建筑群——真实历史上也是后来吴佩孚洛阳练兵,在西工建设营房之后规模才超过这里。
谭嗣同现在有一半时间都在新军的签押房当中,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而且琐碎。但是这种大权他绝对不能分润旁人,而且必须要将这些事情办好!
新军入营之后如何分拨各个营头,官弁如何挑选,如何训练。饷章制度如何确立完善,添购器械从哪家洋行走,怎么样编装才最合实际。这些兵该怎么摆,又能卫护京畿安全,又能对南方摆出隐为戒备的架势……
事先的事情就这么多,现在京畿二十二县一些营头已经拨入。他以前只有在徐一凡身边看他练兵的经验,现在自己亲手操办这些实务,才发现什么事情具体办起来,不管事先再如何筹划,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状况发生!
在他的签押房里头,满满当当的都是穿着五云褂的军官。谭嗣同手里批着各种各样的公文,耳中听着他们的汇报,嘴里对各种各样的事情做出发落。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儿。
原来那点书生气,在他身上已经退得干干净净。消瘦的脸颊时常板着,只是眼神越发的锐利。坐在那里,腰背笔挺。大家也都明白,整个大清末世,也就靠着这一根脊梁在支撑而已!
人一旦跋扈把持,自然庭前就有三尺威风。这些军官,被刘坤一托付过来的时候,心中未尝没有其他想法,可现在放眼过去,满室武弁,谁不恭谨服帖!
“……上次报你的左一标是九百四十七人,这些日子,怎么一下少到了八百九十九?即有逃亡,岂能有四十八人之多?勒红拿回去,明白回报!”
“饷银已经派人去接,明日可到。我不知道发饷是大事?误了时日,你再来找我说话!记好了,到时候我会去查,一包包我都是要秤的,少了半点分量,你自己捧着顶子来说话!”
“……你们是步战营,怎么报上来的还要添那么多骡马?鞍具皮件也多了三成,马料数字更是离谱……现在练兵为先,只要能练起来,今后我还能慢待你们?现在就争多论少,太不聪明!我知道你们练兵辛苦,自然有津贴你们的章程……这次我不追问,等你再报上来!”
如此多的公事,谭嗣同料理得分毫不爽。不管是画了行,还是勒红掷回去。底下军官一声都不敢多吭,接下就恭谨退开。
门外突然响起了急促了脚步声,不知道谁过来了。在门外等着回事的军官那么多,这些丘八哪肯让人,虽然不敢高声叫嚷,但是那推推搡搡的响动却少不了。外面也不敢高声大气的直冲谭嗣同的签押房,只是不住在低声赔情,请各位总爷让让。
谭嗣同又批了几件公文,听到外面响动还没停,猛的将毛笔在案上重重一拍,站起来大步走出去:“军营重地,你们当成什么儿戏?要闹,上别处闹去!”
门口军官只是围着一个穿着差官衣服的人在那里低声吓他,看见谭嗣同动怒出来,赶紧打千回报:“大人,也不知道营门口怎么放这么一个步军衙门的差官进来的,下官等怎么敢在大人庭前失仪?”
一听步军衙门这几个字,谭嗣同就是心里头一紧,看着那个按着帽子赶紧跪下来的差官,冷冷问道:“什么事情?”
那差官冬冬碰头:“小人死罪!小人是奉了杨大人之命,穿先来禀报大人。杨大人说,有要事向谭大人禀报,杨大人的原话,请谭大人放下手中一切急务,等杨大人到商议大事……北京城里头出事了!没想到得罪了这里的各位大人,更惊动谭中堂您,小人死罪!”
谭嗣同沉默一下,大步就走下台阶:“杨锐呢?北京城出了什么事情?”
他事先有令,步军衙门有公事过来,随到随见。这差官才能这么顺利碰到这里来。他在外面办事,京城动向,就靠着杨锐掌握的京师步军衙门来维持。算是心腹之靠,现在杨锐这么气急败坏的赶过来,正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差官还没答话,外头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带岗军官引路,杨锐乘着一乘小轿,急匆匆的赶过来。离这里还有点距离,杨锐已经从轿子里面探出头来,满脸大汗:“复生!复生!快回京城!什么事也不要管了,先到颐和园再说!”